马斯洛金字塔示意图。

 

本文以马斯洛的人类需求金字塔理论为主要框架来讨论一些围绕价值观的话题。讨论的内容来自于我自己到现在为止的个人经历、读书体会及对世界的观察。人对自我、对世界的理解永无止境,所以本文也不可能代表任何终极结论。并且,由于价值观因人而异,许多人可能会发现文中的很多东西完全不可理解或理喻。即使对于我自己而言,今后重温这些文字时也将会发现许多错讹、疏漏之处。

在我看重的价值之中,占据中心地位的似乎是自由,所以以此为题。

1. 价值观的马斯洛金字塔模型

一个人有许多看重的东西,其中有有形的,如衣着、美食、财富、地位等,也有无形的,如友情、荣耀、美、知识、是非善恶、自由、平安等。这些可以称为需求、欲望,也可以称为价值。一个人看重的所有东西构成他的价值空间。他在漫长的一生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被这个空间中的某些成分驱使。他的价值空间中既有人生终极意义这样的远虑,也有今天的吃喝拉撒这样的近忧。

人的各种心境和情感都是某些需求得到满足或得不到满足时的反应:高兴、幸福、得意等正面情绪是需求得到满足时的反应,而愤怒、嫉妒、恐惧、懊悔、自卑等负面情绪是需求得不到满足时的反应。人每天做的各种各样的事,小到烧菜、买衣服,大到长远职业规划,都是在企图追逐正面情绪、避开负面情绪。但追逐正面情绪的努力的成功率经常低于一半: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总是在需求得到了满足而生的正面情绪和需求未得到满足而生的负面情绪之间摇摆,而后者占领他的时间和对他的冲击程度经常多于前者。

人看重的这些价值对他的重要性各不相同,并且每个价值对他的重要性也不是同样地显而易见。打一个买房子的比方:
(1)最开始看房子时,购房者优先考虑的可能是感官上的愉悦,如漂亮的外观、心仪的户型、宽大的客厅等,而另一些不那么抢眼的需求如通勤方便程度、小区邻里环境质量、周边环境等并没有在他的优先顺序单上占据较高的位置。
(2)在他看过了一些房子、对房子有了一些感觉后,最初没有注意到的一些需求在他的优先顺序单上的位置开始爬升。最开始时一些关注较多的需求开始沉下去。
(3)有些需求互相之间是矛盾的,如面积与经济承受能力、通勤方便程度与邻里的安静程度。他必须选择其中一个而忍痛割爱另一个。

许多性质不同、互相冲突的需求就这样在他的面前不断沉浮。随着他对房子的了解的增多,这些需求对他的相对重要性也越来越清晰。他的优先顺序单的最终定稿与初稿大不相同。

这个优先顺序单上写的项目看起来是关于房子的一些客观属性:面积、价格、户型等。实际上,它们出现在单子上的某个位置并不是由于它们的客观重要性,而是由于它们对于购房者的主观重要性。优先顺序单就是购房者的价值观,其上的每个项目都是他的一种价值,是他的人的一部分。

与选择房子一样,人在一生中作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重新衡量自己的优先顺序单上的那些项目的过程。了解这些项目对自己的相对重要性的过程也就是了解自己的过程。

人驾驭自己的生活自然比买房子要复杂百倍。那么,人有如此繁多的需求,如何知道哪些对自己重要、应该牢牢坚守,哪些不重要、必要时可以舍弃?一个令我较为信服的解释人的需求的理论是马斯洛的金字塔模型。马斯洛认为,人的各种需求有不同的优先顺序;人必须首先满足低层需求,然后才能考虑高层的需求。古人说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表达的是同样的思想。马斯洛用一个层状结构的金字塔来表示这些不同层次的需求。简述如下:

处在金字塔最底层的是生理需求,如对饮食、空气、保暖、异性的需求。“食色性也”说的就是生理需求。
在生理需求之上,第二层是安全需求。人身处险境时会恐惧;银行存款不够多时会担忧未来养老无着;存款够多时又担心通货膨胀时财富缩水,这些都是安全需求。大学生选专业,最重要的考虑之一就是将来能不能靠它找到饭碗;找到了饭碗,又担心这饭碗不够铁,这也是安全需求的反映。

人在安全需求得不到满足时会产生恐惧感或不安全感。在生活中,小到上班怕迟到,大到择业、择偶等人生大方向的选择,人的心理和行为都在被恐惧感或不安全感操纵。无权力地位者的不安全感是担心被有权力地位者排挤,有权力地位者的不安全感是担心自己的权力和地位不能百年永固。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的标志之一即是它能否为其公民提供基本的安全感。在文明程度较低的社会中,许多个人和组织的行为都是被不安全感驱动。

第三层是归属需求。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归属于一些群体:孩子需要家庭的情感支撑;年轻人在离开父母的羽翼之后渴望得到同伴圈子的认可;成年人需要配偶、朋友、同事。群体内的交流形式包括面对面的交流、书信交流、网上交流等。阅读和看电影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的一种方式(单向交流)。这些交流的作用都是满足人的归属需求。归属需求得不到满足时,人会生出孤寂感。

第四层是重要感的需求。人需要被尊重、被仰视、被他人认为重要。上至皇帝和独裁者、下至普通人家中的小孩子都需要重要感。通常说的野心、权力欲,以及被美化的说法如雄心、好胜心、上进心都是这种需求。所谓好胜心就是要胜过对手以证明自己比他们重要。虽然自尊心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是自己对自己的尊重,但多数人理解的自尊心(如“被某某伤了自尊心”)是他人对自己的尊重,因此这也是重要感的需求。

人不仅需要个体的重要感,还需要自己所属的群体的重要感。爱国主义、民族自豪感、文化优越感、官僚子弟的阶层优越感等都是群体重要感的例子。一个运动员得了奥运金牌,他的国人会欢呼雀跃,这是因为他们的群体重要感得到了满足。

人的这四个层次的需要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也在高等动物中普遍存在。马斯洛把这几种需求称为匮乏需求,因为人对它们的依赖与对蛋白质、脂肪和维生素的依赖有同样的特征:人在维生素长期匮乏时会产生生理疾病,而在安全感、归属感和重要感长期匮乏时会产生心理疾病。“多数的心理障碍都与安全感、归属感、身份认同,及对爱、尊敬和荣耀的需求得不到满足有关。”

除了匮乏需求,人还有更高层次的一些需求:
金字塔的第五层是智力需求。人类与动物的最显著的不同是人类的脑容量,这个特殊的身体结构决定了人的无穷无尽的潜在智力需求。人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可以表现在许多领域,除了书本知识、世界大事、工作经验、业余爱好,还包括对生活的理解、对周围人际关系的理解、以至于对飞短流长、小道消息的兴趣。不管兴趣投射在哪个领域,对它的长时间的智力投入会发现现象背后的规律,即真理。智力需求也可以说是对真理的兴趣、尊重和执着。

第六层是审美需求。人对青山绿水、花草树木、仪容服饰、家居装潢、歌曲、电影电视剧、旅游、诗书画的爱好都是审美需求。对于热爱工作的人,工作也是一种美。

第七层是自我实现的需求。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自我实现就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终极价值。在人的各种各样的需求之中,低层需求经常是苦苦追寻得到之后才发现它们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重要,而高层需求又经常被淹没在低层需求的高分贝噪声之下,所以发现哪一些需求是自己最为看重、愿意以身相许是极难的事。那些发现了这些需求、并无怨无悔地去追求它们的人就是得到了自我实现的人。需求的具体内容因人而异:对于爱因斯坦,那就是物理学;对于马友友,那就是大提琴;对于甘地,那就是印度人的自立事业;对于毛泽东,那就是权术。

第八层,也是最高的一层,是超越需求。顾名思义,在这个层次,人的自我实现已经完成,他所有关于自己的需求都已经得到满足。他的工作纯是出于对他人的无私大爱。在这一层中,人心甘情愿地为他人付出而不需要得到任何回报。

人对智力需求、审美需求、自我实现需求和超越需求的追求的结果是自己的认知力、创造力、审美情趣、驾驭自我的能力和帮助他人的能力的成长,所以马斯洛把这四层称为成长需求。成长是马斯洛理论中的一个基石概念。马斯洛认为,人对成长的需求与一颗橡子对成长为一棵参天橡树的需求一样,都是一种天性。不能伸展这种天性的生活就如生长于石缝中、根系得不到发育的树苗,是被遗憾和挫折感充满的生活。

正如一颗橡子的潜在成长空间无穷无尽,人的潜在成长空间也无穷无尽。人与橡子的成长的不同之处是:
首先,橡子的成长是自动发生的,而人的成长需要有意识的选择。比如,他可能需要主动放弃一些对匮乏需求的追求来腾出精力去满足成长需求。

其次,人的成长不是在实体空间中展开,而是在他的各种能力空间中展开;即:这种成长是内在素质的成长。

最后,人的成长是对自己的过去的否定、是向未知世界的跌跌撞撞的前进;也就是说,人经常并不能预知他下一步的成长是指向哪个方向。如果一个人一生的轨迹完全按照他年轻时的规划发生,这很可能意味着他的智慧在一生中没有值得称道的成长。

马斯洛金字塔模型的主要价值在于它解释了人有许多不同的价值、考虑、欲望、需求,并且它们之间存在低层需求先于高层需求的依存关系。

2. 匮乏需求与成长需求的不同特征

金字塔下面四层的匮乏需求与上面四层的成长需求有若干不同的特征:

1) 对外界环境的依赖程度
人对匮乏需求的追求方式是改变周边环境以使其适应于自己: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的满足依赖于食物、空气、水、异性、财产和安全无虞的环境的配合;归属感的满足依赖于他人的接纳;重要感的满足依赖于他人的顺服、仰慕、敬畏或恐惧。同样,人在追求匮乏需求的过程中所得的报偿,如财物、地产、权力等,也是“身外之物”。

由于人对身外之物并无绝对的控制,外界条件一旦发生变化,饱足转眼就会变成饥渴,有大权力的座上客转眼就变成一文不名的阶下囚。这是把注意力着眼于匮乏需求的人经常处在焦灼不安的状态的一个重要原因。

与此相比,人满足成长需求的过程不是改变周边环境以适应自己的过程,而是改变自己的过程。他在这个过程中所得的收获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如满足智力需求时得到的认知力、满足审美需求时得到的情趣和灵感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走到哪里,他的这些所得也跟着他走到哪里。

由于匮乏需求对外界环境的依赖,多数能满足匮乏需求的资源,如财富和权力,都是有限资源。相比之下,多数能满足成长需求的资源是无限资源。一些知识被一个人学到不等于它们将与其他人无缘;雪山、大海和日落的壮丽不需要独占才能欣赏。因此,如果一个社会的成员们更注重匮乏需求,其成员之间为有限资源的争夺会导致社会成员之间的较重的敌意;在更注重成长需求的社会中,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更为融洽。

2) 带给人的满足感
对于饥饿已久的人,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吃一顿饱饭。在吃过几天饱饭之后,吃饭对于他便成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对幸福的定义也随之开始修改 – 通常是下一件他想要而尚未抓在手心里的东西。人的匮乏需求都有这样的特征:在某个需求最得不到满足时,得到它时的满足感也最强烈;在这个需求不断得到满足时,满足感也随之不断消退。原来朝思暮想的东西,在到手之后很快就觉得平常,然后又锁定下一轮的追逐目标。人们经常用“饥渴”来形容性欲、贪欲、权力欲等需求,也是因为这些需求与觅食活动之间的相似性,都是饥饿 – 觅食 – 餍足 – 饥饿的循环。这是动物历经千万年的优胜劣汰进化而来的最适合于肉体生存的生理模式。

近几个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极大地改进了人类的物质生活质量,但人们的幸福和满足程度并没有相应的突飞猛进,这是因为科学技术满足的是人的匮乏需求,而人在满足了一个匮乏需求之后很快会转向下一个匮乏需求,如狗熊掰棒子那样,永远没有完全满足的时候。

相比之下,成长需求的满足过程具有相反的特征:人最初的成长需求并不能带给他许多满足。以教育为例,如果给孩子以自由选择,他们多数可能更愿意去玩游戏而不是去上学,因为他们在智力初开的阶段并不能从知识中感到太多的乐趣。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长,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开始对知识产生越来越强烈的兴趣。最终,这些人之中的一部分成长为学者,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其感兴趣的领域之内耕耘而不觉得餍足,他们的好奇心不会因为某一天学到了许多有趣的知识而停止。正相反,好奇心的特征通常是:学到的东西越多,产生的好奇心就越强。

两种需求有这样不同特征的原因是:能满足人的成长需求的东西是无边无际的、有灵性的世界。喜爱知识的人每天都可以学到全新的知识、对世界产生新的见解,从中获得愉悦。并且,学者可以与他的知识交流,艺术家可以与他的艺术交流。他们的智慧越成长,他们与世界的交流就越深入,得到的愉悦也就越强烈。同样是面对数学这门学问,小学生、数学业余爱好者和数学大家面前的数学的内容完全不同,他们在其中徜徉时得到的愉悦程度也完全不同。因此成长需求是内涵和外延都在不断演变的移动靶。同样一门学问、同样一种艺术,在门外汉看来,这里面枯燥无趣;在门内之人看来,里面的世界无限广大、美不胜收。

相比之下,满足人的匮乏需求的东西不具有能与人交流的深广内容和灵性。人无法向他的钱倾诉感情。一个人赚到的第一张百元钞票与第一万张百元钞票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第一万张钞票带给他的幸福感远不如第一张。穷人家的孩子有生第一次吃到珍奇水果时,其感受刻骨铭心,而衣食富足的当代人在吃到同样的水果时注意力完全不能收拢于食物的味道上;其它的需求 – 或许是满足其归属需求的聊天、或许是满足其智力需求的手机新闻、或许是满足其审美需求的背景音乐 – 轻易就夺走了他们的注意力。

3) 可见度
匮乏需求是所有人都具有、能为所有人理解、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社会中的冲突和战争多是因争夺匮乏需求如财富和权力而起。多数的小说、电影都是围绕着生存、爱恋、友情、权力等匮乏需求展开,因为这些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语言。大众能以最强烈的方式感知到他们周围的有大权力、大名气的人的存在。多数人把一生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匮乏需求,正是由于其高可见度。

相比之下,成长需求有鲜明的小众特征。比如,每个人的好奇心都指向不同领域的知识,每个人能欣赏的美都不相同。一位家庭主妇享受的美或许是一道美食、雅致的家居布置。一位学者在数学公式中看到美不胜收。有的人以青山绿水为美,有的人以摩天大楼和霓虹灯为美。有的人偏爱撕心裂肺的摇滚乐,有的人偏爱精微虔敬的巴洛克音乐。对另一些人,摇滚乐是刺耳的噪音,而巴洛克音乐枯燥至极。在自我实现的层次,最能激发一个人的热情、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事更是千差万别。实际上,创造的本意就是从无到有、独辟蹊径、与众不同。

成长需求的低可见度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有智慧或创造力的人在外表上与普通大众并无不同,多数人也不能理解他们感兴趣的东西和正在从事的工作。大众只能感受到他们的内在探索的外在辐射:财富、权力、名声。其次,人对自己在成长需求上的具体兴趣点也不能轻易地感知。人面前的世界茫茫无际,所以即使对于愿意去寻找自己所钟情的事业的人,他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洞察力,经常要经过许多年的不懈探寻才能找到与自己最有共鸣的那些成长方向。很多人一生都无缘找到这样的事。

由于成长需求的低可见度,把主要注意力集中于成长需求的人是人群中的少数。但是,人类文明的绝大部分是由这少数人贡献的。

傅佩荣先生把人的需求归结为身、心、灵三个层次。身的需求是生理、外貌、财富、地位等可见、可量化的需求;心的需求是认知、情感、意志等需求;灵的需求是人对自己的生命意义、终极意义的了解。身的需求对人是必要的(必须有,但只有它们还不够);心的成长对人而言是需要的(给人以更高程度的满足);灵的修养对人是重要的(是解决人生根本问题的途径)。不难看出,这与马斯洛的理论建构有许多相似之处。

3. 不同需求之间的互相影响

马斯洛金字塔模型只是人类无限复杂的精神世界的一种简化描述。在现实世界中,不同层次的需求之间并非泾渭分明,且会有各种微妙的互动,如:
首先,人的一个行为经常同时满足多个层次的需求:结婚成家既满足生理需求,也满足归属需求;赚钱既满足安全感,也满足权力欲或重要感;读书既满足好奇心,也是贫寒学子出人头地、获取重要感的手段;旅游、园艺既满足智力需求,也满足审美需求;自我实现的过程通常也包括智力需求和审美需求的满足。
其次,一种需求是否得到满足并没有客观的衡量尺度,而是一种主观判断。有的人得到一千元就觉得幸福四溢,有的人得到一百万还嫌少。身处同样的外界环境中,有的人会忧心忡忡、疑神疑鬼,要把所有的生命能量都用来抵御一些完全可能是子虚乌有的威胁,而另一些人觉得已经足够安全,因而可以把注意力投入更高层次的需求中。生性平和的人得到别人的一点尊重就可满足,而野心勃勃的人要终生为权力欲所累。俗话所谓的“知足常乐”强调的正是满足感的主观性:足与不足,是取决于人的心态。因此人并不一定需要无节制地满足低层需求之后才能考虑高层需求。胆怯的人如果能鼓起勇气,从前无论如何填不满的安全需求就会马上得到满足。

第三,高层需求的满足会反过来改变人对低层需求的看重程度。有冒险精神的登山家很清楚攀登珠穆朗玛峰有生命危险,但这阻挡不了他们去攀登。换句话说,更高层的需求如审美需求和自我实现对他们的重要性超过了安全需求。对于一部分人,智力和美的追求带给他们如此强烈的愉悦,一点点的低层需求便足够他们使用,从而他们可以把注意力集中于智力需求和审美需求的满足。王国维说做学问的一个层次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意思是看重智力需求的人从学问中得到的愉悦可以让他忽略许多低层需求。一个专心致志于实现梦想的人能够甘于寂寞,不需要许多的归属感,也能甘于平凡,不需要许多的重要感。超越需求得到满足的人如甘地不需要权力、不需要归属于某个群体、即使身处险境也有充分的安全感。

第四,一个人可能在不同的时候看重不同层次的需求。一个人在有的日子里会选择味道平淡但富含营养的食品,而在另一些日子里会贪恋高糖高胆固醇的美食,这是他在不同时候看重不同价值的结果。一个将主要注意力集中在匮乏需求上的人也会在一些时候有足够的安全感和归属感,而展现出好奇心(智力需求)、生活情趣(审美需求)、对他人的无私大爱(超越需求)等。只是他们的安全感很脆弱,很容易在外界环境发生变化时变成恐惧感,而他们刚才还在展现的善性也随之在转眼之间变为疑心、敌意、仇恨。这种善性可以称为好天气善性。

反过来,一个人在智力需求、审美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层次达到的成就也并不等于他摆脱了低层需求的羁绊。乱世枭雄如毛泽东在权斗中获得极大的智力需求的满足,但这无法消弭他的恐惧。他的得以充分成长的超卓才智只是在服务于自己的安全感和重要感。

人们经常把低层需求称为欲望,如食欲、性欲(生理需求),求生欲(安全需求),贪欲、权力欲(重要感需求)等。欲望在中文和英文中都有贬义,表示一种永不满足、贪得无厌的状态。在英文中,欲望与匮乏可以用同一个词 want 来表达。在每一个社会中,欲望都被道德家们贬斥为邪恶之源,没有跟真善美等价值同日而语的权利。但从马斯洛金字塔的角度来看,欲望、需求、价值的本质相同,都是驱动人生活、做事的动力。匮乏需求是每个人都有的需求,是人的生理和心理构造所决定的正常现象。没有什么可耻之处,不是洪水猛兽,无须否认、有负罪感、或装作它们不存在。

可以在这里观察中国历史上儒家和法家对人性的看法。当代学者韦政通说:“儒家对人的问题的接触,是在‘人者仁也’的方式下开始的,‘人者仁也’是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具备天赋(先天的)仁心。在这一类似定义法的陈述下,很容易使人误解‘仁心’就是人的全体。孔孟以降的儒家,就正是在这种误解下展布他们的道德学说。……仁心固然真实,在人的生命中,动物性也同样真实,而且后者才是人生问题的总枢纽。……儒家因看不到生命中潜伏着的魔力(即恶性),因此对圣贤工夫的设计,也就流于简便。成圣成贤也成了口头禅。假如儒家能对人生命中的无边魔力,能窥测到千万分之一,‘满街都是圣人’的话绝不会脱口而出的。”人的“善”、“仁”是成长需求,而人的“动物性”、“魔力”是匮乏需求。儒家的文化传统是否认人的匮乏需求的存在,而要求他们专注于成长需求。其结果是每个人都在人前作圣贤、在暗处作小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圣贤、他人是小人;每个人都要求他人作圣贤、自己心安理得作小人;伪君子的数量总是远多于真君子,以道德作为打人的大棒的人总是远多于以道德来律己的人。

反过来,法家完全否定人的善的一面,是只看到人有低层的匮乏需求,而没有看到人也有高层的成长需求。

4. 自由

古往今来,无数的哲人对自由发表过高论。这里搁置政治意义上的自由不谈,只从两个角度来讨论个人意义上的自由。

第一个角度是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对自由的定义:“不被任何不是由自己内心生出的意愿所阻碍 (without any hindrance that does not arise out of his own constitution)”。这里的“内心生出的意愿”的英文原文是 constitution, 可以泛指一个组织的立身之本,也可以特指宪法。如果把一个人比作一个国家,那么他的每一种需求、意愿或价值可以称为指导他的行为的一种法律。他有种类繁多而不同层次的需求,正如一个国家有各种各样的法律。为这些法律大厦奠定地基的就是宪法。一个人的“宪法”就是他的终极价值。所以,爱默生对自由的定义也可以表述为:按照自己的终极价值生活。

这看起来是个平淡无奇的目标:谁不想按照自己的终极价值生活呢?但事实上,自由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不管是在哪个社会之中,多数人在多数时候都不认为自己拥有自由。

人难以生活在自由之中的原因包括:
首先,人经常很难了解自己的终极价值。马斯洛认为(他把人的终极价值称为内在天性 – inner nature),“这个内在天性不像动物本能(即匮乏需求)那样强大、有力、不会被错认。它弱小、精巧、微妙,很容易被人的生活习惯、来自文化传统的压力、以及不正确的心态压制。”内在天性是深藏于心中、难以被辨认的天性;与此对应,高可见度的匮乏需求可以称为外在天性或动物本能。人每天为安全感、归属感和权力等匮乏需求而整日奔波,这些噪声震耳欲聋,让他很难感知到自己“弱小、精巧、微妙”的内在天性的存在。即使他的内在天性出现在他的眼前,也好像是“把珍珠丢在猪面前”,他的有限认知能力决定了他认不出来它的真正价值。

其次,虽然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内在天性是什么,他们能明白无误地觉察到自己当下的生活不是按照自己内在天性的生活,这是他们感到不自由的原因。但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去寻找他们的自由,他们把自由解读为一种当下不具有、跟当下的生活截然相反的状态,如穷人心目中的自由是家财万贯,工作忙的人心目中的自由是退休之后的悠闲自在,苦于疾病和衰老的古人心目中的自由是蓬莱仙山。但即使他们成功地将这些东西追求到手,他们会很快发现这并不是真正带给他们自由的东西。

最后,由于人的内在天性的“弱小、精巧、微妙”,它需要被呵护和滋养、需要充足的成长空间。但在实际生活中,即使人对自己的内在天性有所感知,他经常没有勇气投入精力去呵护、滋养、成长它们,于是它们只能永远处在“弱小、精巧、微妙” 的种子阶段。2015年,中国有个辞呈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火遍网络。辞呈的羡慕者众多,但仿效者寥寥,是因为许多人都有类似的内在天性等着被滋养、等着得到机会成长,但柴米油盐的匮乏需求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视野。

那么人如何挣脱这些困难、给自己一些自由呢?由此可以讨论自由的第二个角度。既然安全感、归属感和重要感本来是永远填不满的沟壑,那么人可以选择另一种心态:这些有一点就够我用了,不需要投入全部精力去追求。这是一种心态的自由。高的智力、广博的学识、超群的创造力并不保证能够达到这样的自由。外力的强制也无济于事。心态的自由能让自己那些匮乏需求的巨大噪音安静下来,于是他就有更多的机会听到内在天性的声音。

心态的自由还可以给他勇气拿出精力来浇灌自己的内在天性,给它们以成长的机会。天然状态的内在天性只是一颗种子;它需要许多的呵护和滋养才能成长。当它长大时,会结出百倍千倍的果实。

总之,这里讨论的自由的第一个角度 – 按照自己的内在天性来生活 – 可以说是自由的终点,而第二个角度 – 心态的自由 – 可以说是自由的起点。人可以通过不断运用心态的自由来探知、培养、加固自己的内在天性,逐渐接近按照这些内在天性生活的状态。

5. 与传统的关系

人从一生下来就浸泡在某个文化传统之中,无可逃避。传统是一条巨大的流水线。一个人的父母、老师、朋友,他听到的各种言论、读到的书、看的电影电视都出自同一个传统、都是这条流水线上加工和修理他的模具。传统对个人的影响之巨大,有如水对鱼的影响之巨大。同一个传统之中长大的人有相似的价值观、相似的世界观、相似的思维方式。到了一个人开始觉察到传统对自己的巨大影响力的年龄,他已经被这条流水线塑造成型太久,即使他使出最大的努力也不可能完全成功挣脱。

另一方面,同在一个传统之中长大,每个人又各有独特的兴趣、爱好、潜力、个性,这就是马斯洛所说的内在天性。

不同的文化传统对其成员的个人自由的干预程度也不同。中国是个体量无比巨大、历史极其悠久的极权社会,其文化传统对个人自由的干预也极为强势。这体现在几个方面:
(1)权力在价值观中的至高地位。在中国社会中,有权力可获得一切,没有权力就没有立锥之地。这从两个方向对个人的价值观发生影响:一个是从上方的拉动:权力是激励,让人向往、让人愿意用尽平生之力去追逐;另一个方向是从下方的推动:权力是压力,没有它就如被开除了球籍,让人不得不去追逐。在这强大的拉动和推动之下,人在成年之前就已经牢牢树立了权力至上的价值观,让他们再无好奇心、情趣和热情去关注成长需求。
(2)无时不在的不安全感和恐惧感。他人拥有绝对权力就意味着自己的个人权利无法保障,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察言观色、三缄其口才能免遭飞来横祸。一个人在习惯了恐惧感之后,他就不再感觉到恐惧感的存在,恐惧感对他就成了如空气一般的常在状态,他也就很难与自由结缘。
(3)不敢面对现实。由于中国人的整个生活被恐惧感和权力欲驾驭,他们的智力活动只能在服务于这些需求的方面展开。日久天长,他们在逃避恐惧感和追求权力等方面的智力异常发达,而在生活的其它方面,他们不愿意、不敢面对现实,也无法展开有穿透力的思考。一个例子是前面提到的儒家在两千多年间无视人性中的丑恶而执意坚持人性皆善的看法。另一个例子是,不管在社会的哪个角落都可以看到有权者 – 从党政领导、宗教领袖、企业老板到家庭中的父母 – 要求其下游者一致服从其意愿的情形。这是由于他们不敢正视每个人的视角必然有所不同、而不同看法的交流会通向真理的现实。其结果是在社会的每个角落中都充斥了专为悦有权者之耳的谎言,而没有人认为这有任何不妥。在这样的传统中,世界上的所有问题都有现成的答案,大家不必费力思考和作出选择。同时,他们的自由和成长也被扼杀。

传统对人的作用如昆虫的壳。壳支撑起昆虫的形体,但不能随着其身体的成长而成长。脱壳的过程是痛苦的,但能战胜这痛苦的昆虫会收获成长的愉悦。

工蚁不需要自由,而人需要自由,是因为人有不同于工蚁的高度智慧。人能思考、判断、选择、体验各种各样的情感、预知自己的死亡。这些都是在个人的意识中进行;传统无法代替个人思考和判断,他人也无法代替自己体验懊悔、痛苦、悲伤、快乐和满足。死亡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个人事件,没有其他人能替自己承担。让传统替自己生活的人如同无法脱壳的昆虫、在石缝中生长的树苗,只能不断收获遗憾、无奈和挫折感。

上文提到,人的成长经常指向未知的方向。那么这个方向最终通向何处?这就是哲学家所说的超越界。人不可能完全了解超越界,但循着自己过往的成长轨迹可以隐约感知到它在前方的存在。根据傅佩荣先生的定义,人与超越界的关系就是宗教或信仰。

宗教是传统的重要内容之一。宗教是有成文而系统的、无需经验验证且不可辩驳的理论,以及有较严密的组织结构和惩戒规章的传统。宗教与其它文化传统对个人的影响相似,都是给人以一个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框架,如昆虫的壳。人从这个框架中受益、被这个框架保护,而他的进一步成长也会被这个框架阻遏。
宗教和信仰是类似的概念;其不同是:宗教通常属于某个组织、某个群体,而信仰通常属于个人。

如果人能如从传统之中破壳而出一样,从宗教教条之中破壳而出,他就把属于某个群体的宗教变成了属于自己的信仰。这种信仰近于马斯洛所说的内在天性。所以按照自己的信仰的生活就近于自由的生活。

6. 与他人的关系

我比较信服的关于人与他人的关系的理论是柯维(Stephen Covey) 的个人成长三段论:依赖 (dependence)、独立 (independence) 和共存 (interdependence) 阶段。

1. 依赖阶段
人来到世上的前十几年要依赖于他人来生活,这不仅体现在物质的层面,也体现在心理的层面。孩子的本质是自私的。他们有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而没有安全感的人很难想得到他人的需要。成年人喜欢孩子,并不是因为孩子有什么值得特别崇敬的品质,而只是出于一种繁衍种族的动物本能。
处在依赖阶段的不只是未成年人。许多生理上的成年人仍然是心理上的幼年。他们与孩子一样,总是觉得自己得到的不够多,从物质上到情感上。所以他们视他人为竞争对手、控制的对象、勒索的对象。他们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家庭中的其他成员,许多家庭的不幸都是因此而起。身处依赖阶段的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本质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2. 独立阶段
其实孩子很早就开始练习独立:他们刚会说话不久就会说“不” – 这是他们在独立的长征路上的第一步。孩子说“不”并非对成年人的敌意;恰恰相反,孩子说“不”正是因为他们对成年人的信任。他们在有充足的安全感时才敢说“不”。被吓破了胆的孩子只可能唯唯诺诺。

但孩子的独立尝试经常受到成年人的打击。很多成年人并不愿意看到孩子的独立 – 这经常是因为这些成年人自己仍然处在依赖阶段。成年人自己不能独立,就意识不到鼓励孩子的独立精神的必要;并且他们把孩子当作满足自己情感需要的工具。在这一点上,人做得远不如动物:动物父母总是尽最大的努力鼓励下一代离开自己、独立生存、走得越远越好,因为这样它们的物种才能拥有最大限度的生存空间。

当孩子的独立尝试被他们最信赖的成年人迎头痛击,他们学到的教训就是:独立判断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于是他们赶紧停止独立思考、独自担当,转为看成年人的脸色行事以求安全。日久天长,他们便被外界大力塑造的一层厚壳裹紧,终生都难以突出重围。当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他们用与父母同样的手段,要求自己的孩子和下属看自己的脸色行事。文化传统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人从依赖阶段到独立阶段的过渡不是自动发生的,而是在长期有意识的练习之中逐渐完成的。

这里说的独立主要是心理独立;它是比经济独立更难达到的成就:
(1)独立于外界环境。独立的人有牢固的安全感,不管是在顺境还是逆境中都能找到平安。受到来自外界的打击时,独立的人不会失去安全感、不会被轻易打倒在地。
(2)能作出不随大流的独立判断,发现自己该走的路。在这个意义上,独立就是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自己与他人有不同的价值观、对事物有不同的品味,所以适合于自己的路与他人走的路不同。
(3)不怨天尤人、不诿过,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
独立与自由有类似的含义。独立经常专指人与他人的关系,而自由的含义更为广泛,泛指人与整个社会环境的关系。

3. 共存阶段
在独立阶段之上是共存阶段,其特征是:由于有足够的安全感,能不再把他人视作竞争对手和勒索对象、能对他人坦诚开放自己;能了解和尊重他人的独特认知和需求、与他人形成平等、友善、有互益的交流的关系,不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对方;愿意无条件地付出、以善意回应对方的敌意。

人要先获得心理独立才有可能到达共存阶段。换句话说,人要先找到自己才有可能放下自己、开放自己。不可能要求心理无法独立的人做出无私的事。用游泳打个比方,一个自己不会游泳的人不可能救起落水者。同样,人只有在充分满足了自己的成长需求之后才有能力帮助别人。因此,自我实现不等于自私;相反,人只有达到了自我实现才有可能真正无私。

同是生活在社会中,处在依赖阶段的人与处在共存阶段的人对他人的心态完全不同:前者视他人为对手、猎物、寄生宿主、仇人;后者视他人为需要帮助的同类、是其情可解、其过可谅的有善性的人。

一个人在实现自己的独立之后才知道人的独立是怎么回事、对自己有多重要,由此他才有可能开始尊重他人的独立。他也会由此了解无法独立是一种疾病状态,因而能宽容他人的过失。反过来,也正是因为他尊重他人的独立意志,他不试图去替他人作决定,或替他人承担行动的后果。他对他人的义务仅限于帮助。

纵观人的这三个发展阶段,人在开始时是社会的负担,如攀附于大树的一根藤;其发展轨迹的下一站是在心理上脱离对社会的依赖,以自己的双脚站立;最后,人成长为一颗大树,支撑起后来者的攀附,并鼓励他们找到自己的独立之路。用这个三段论来说,一个比较理想的人生是通过有意识的努力,完成从依赖阶段到独立阶段的转变,然后把自己提升到共存阶段,从而帮助更多的人循着这个轨迹上升。

大致而言,处在依赖阶段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匮乏需求。处在独立阶段的人把主要注意力集中于成长需求的下面三层。处在共存阶段的人把主要注意力集中于超越需求。

儒家的圣贤之道无法看到人要首先满足匮乏需求、获得心理独立、得到充足的成长之后才有可能生出圣贤之心,所以无法适用于大多数人。

恶性循环的社会用外在的权力强迫每个人做好人,其结果是所有的人都成长出颠扑不破的虚伪。良性循环的社会首先给予其社会成员以足够的安全感,给他们以独立成长的机会,然后他们会自愿回报社会。

7. 死亡

在我看来,死亡赋予了生命几个特别的意义:
首先,死亡教会人接受现实。人都不愿意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现实,诸如升学不顺、事业不顺、家庭不顺、体弱多病、老之将至。但是,在我们最不喜欢的那个现实 – 死亡 – 面前,我们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本钱。既然没有选择,那我们可以运用心态的自由,不再自怜悲苦,而是欣然接受。如果我们能欣然接受死亡,我们又如何不能欣然接受生活中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不顺。接受了不能改变的东西,我们就能重新获得平安,去专注于改变那些可以改变的东西。换句话说,接受了自己的渺小,就可以在渺小之处开始做一些不那么渺小的事。

其次,因为生命是有限的,人没有浪费它的奢侈。一个人的年龄越大,就越没有浪费他的生命的奢侈。如果一个人要靠一百块钱来生活一个月,他必须量入为出,让这一百块钱实现对自己最大的意义。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也要过量入为出的日子,想尽办法在余生内实现对自己最大的意义。英文中有句话“活着时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死,到死时才发现自己从未活过。”说的就是死亡强加给生命的意义。
既然人每时每刻都在交出自己的有限生命,他自然希望以此换来最大的价值。这就是发现自己的终极价值或内在天性的意义。孔子的“朝闻道,夕死可也”可以理解为:如果有一件值得以生命来交换的事,那就是“闻道”,即明了自己的终极价值。

最后,死亡可以促我们重新审视中国人之中常见的为了将来而牺牲当下的人生哲学。因为人的生命的有限,人没有那么多的当下可供牺牲。况且,未来会跟当下有某种本质不同的想法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在现实生活中,未来经常与当下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子。时光列车飞驰不停,未来不断变成当下,而想象中的未来永远停留在未来,直到那个最真实而确定无疑的未来 – 死亡 – 变成当下。

人对未来的一种比较恰当的态度或许可以比喻为一个世界级短跑运动员准备他的奥运赛场。他的闪耀将只有数年之后那短短的十秒,但他的生活的意义不是只在那十秒之中。他每天用全部的体力和脑力增强他的体魄、改进他的动作、感受他生命的活力、享受每一天的进步;这才是他的生活的意义。当未来那十秒终于变成当下时,如果他胜出,他欣慰、满足;如果名次不理想,他有所失落,但没有遗憾。

以上这些是如何看待在死亡的大背景下的生。下一个问题是如何看待死亡本身。人在生命的上升期是一个不断获得的过程:获得收入、家产、配偶、子女、社会关系、社会地位。到了中年之后,人的生命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容颜的褪色、关节的僵硬、器官的病变、朋友亲人的离去,最后是整个自己的消亡。大自然有日与夜、潮与汐、暑与寒、吐与纳、繁与简、生与息,人有获得与失去;这都是自然规律的正常一部分。正如春天与秋天各有各的美,得到与失去也各有各的美。能与失去为友、能欣赏失去之美是平安面对死亡的第一步。

如果人有能力对付对死亡的恐惧感,这可以给他的生活带来极大的自由,因为恐惧感 – 对各种传统势力的恐惧、对有权者的恐惧、对丢掉饭碗的恐惧等 – 是自由的最大敌人,而这些恐惧多是发源于对死亡的恐惧。那么,如果连死都不怕,那就更不必惧怕在明处和暗处捆绑了自己的自由的那些宵小之事。

还可以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待个人的死亡。每个人的肉体是独立的,但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在精神层面的联系之紧密,几乎可以说是浑然一体:一个人对世界的几乎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他人,如父母、老师、书籍、媒体。他身上没有多少内容是他的独创。即使他对世界的最精辟的那些见解也不过是世界的一面忠实的镜子。在他的这个身份之下,真正只属于他自己的内容极少,所以对世界来说,他的消失算不上是什么大的损失。

另一方面,那些影响过他的所有的人,其身份虽然可能早已离开这个尘世,其灵魂仍然有一部分活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份是由这许许多多的来自于不同的人的灵魂所构成。照此可以推论,在他离去之后,他的灵魂也会活在另一些人的身上,他还将存在下去,但不再是以他自己的身份。从这个角度来看,人的灵魂绵延不绝,并不随着身体的消失而消失,消失的只是每个人的身份。所以人对死亡的恐惧是来源于对自己的身份的执着。他所有的匮乏需求都是在服务于这个身份:为它的生存、繁衍、安全、社会地位。他太习惯于活在这个身份之中,太习惯于它的存在,所以恐惧于它的被消解于无形。

那么如果人能够学会不执着于自己的身份,他对死亡的态度也就不太会偏离他死亡的这个事件在千百万年的人类长河中本来应有的地位。当人将主要的注意力集中于超越需求、能生活在人际关系的共存阶段时,他就接近于这个状态。

关于生死,孔子有另外一句名言:“未知生,焉知死?”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在死亡尚未迫在眉睫时,人应该努力去发现、成长、实现自己的终极价值。这就是“知生”。当人在“知生”的路上行得够远,他就对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对自己的生命的意义、对自己与他人的生命的连接方式有更真确的了解,由此也就会对死亡有一个更符合自然规律的认识。如同草本植物在秋天的枯萎是其成长的一部分,人的衰老和死亡也是他的成长的一部分。当他为自己的身份的消失做了充足的准备时,他就能平安地迎接死亡的由远而近。知了生,也就知了死。

8. 结语

人生在世,有无数的经历、无数的情感与感悟、无数的欲望与选择、努力与懊悔、失败与成功。把这汪洋大海用有限的文字来概括自然显得不自量力。但我相信作一点尝试仍然有意义,好比爬一架梯子:要想上到高处,只能先爬上第一级,然后是第二级、第三级。所以强为之容,抛现在之砖,望引得将来之玉;抛自己之砖,望引得他人之玉。

主要参考文献
Maslow, A. H., Toward A Psychology of Being. Sublime Books, 2014.
韦政通,《中国哲学思想批判》,水牛出版社,19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