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沽河
56 鋤奸隊誤抓
我父親李鐵誠還記得,李德乾第一次被抓的那年,他才十二歲,哥哥鐵蛋十五歲,鐵蛋在地主桂滿堂家放牛,晚上不回家,鐵誠在小酒館裡幫父親打理生意。自從妻子王氏在投河自盡之後,李德乾當爹又當媽,自己拉扯兩個兒子,脾氣越發暴烈,日子過得越發爛包,鄰居馬大娘也曾經給他說過幾個女人續弦,有的一見他的糟爛模樣,扭頭就走,也有幾個試著進門過了幾天,最終受不了他的臭脾氣,抱著包袱歎著氣走路。李德乾也不在意,來者不拒,去者不留,生活中只有四件事,喝酒、賭錢、釣魚、聽書,一年兩季,中秋節之前和過年前,到四鄉收賬。
那天是沙梁大集,因為兵荒馬亂的,來趕集的人稀稀拉拉,酒館的生意慘澹,掌燈時分客人就沒了,李德乾心情鬱悶,讓兒子上門板打烊,自己一個人守著一碟鹽花生、一壇老黃酒喝到深夜。
黃酒是自家黃米釀的,度數不高,有一晚下雨,李德乾和侯登枝守著一罎子黃酒對斟,喝到最後發現沒酒了,掀開門簾,發現雨早停了,天已經大亮。
李德乾酒量大脾氣也大,喝酒的時候鐵誠從不敢勸,悄悄燒開了水,他知道老爹酒渴了需要大量喝茶,而且必須是開水泡的濃茶,顏色黑紅黑紅的才夠勁兒。
一個人喝悶酒容易醉,大概後半夜的時候,李德乾伏在桌上酣聲大作,鐵誠被驚醒,扶著老爹上炕,卻聽到院子裡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好像有人跳牆進來了。奇怪地是院子裡的大黃狗並沒有叫,德乾把老爹安頓在炕頭躺下,打開通往後院的門,卻見房頂上、四面牆頭上都站滿了人,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自己,有幾個腿腳麻利的從牆頭跳下,打開院子通往胡同的邊門,外面又湧進一大幫持槍的人來,鐵誠以為來了土匪,大叫一聲:爹!
被人從後面捂住了嘴巴,被推搡著進了酒館裡屋。
李德乾扔在呼呼大睡,鐵誠接著昏暗的燈光,發現進屋的這幫人戴著八路的帽子,其中一個腰裡插著短槍的像是當官的,私下打量了一下房間,問:別害怕,你是這店裡的夥計?
鐵誠很害怕,兩眼定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當官的見他還是個孩子,問道:不是夥計,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時,從當官的背後閃出一個本村人來,外號叫壞地瓜的說:
隊長,這是李德乾的二小子。
一個正在搜查的士兵說:炕上有個人,像是喝醉了。
壞地瓜端著油燈,湊上前看了看,對隊長點頭哈腰道:這就是李德乾。
幾個士兵像餓虎撲食一般,在炕上按住喝得爛醉的李德乾,把他五花大綁起來。
德乾被拖到當官的跟前,酒還沒醒透,依然醉眼朦朧,口裡嘟嘟呐呐亂罵:哪裡的鳥人?敢綁老子!
鐵誠嚇得哭了起來,上前來救老爹,被幾個士兵反剪著雙臂拖開。
這時候油燈突然被風吹滅了,那個當官的打著火鐮,照照鐵誠,又照照德乾,問:這是你爹李德乾?
鐵誠現在明白過來,這些人不是土匪,像是八路,膽子壯了起來,道:你們憑啥抓我爹?
當官的好像放下心來,道:是你爹就好,你帶路,到你家去。
鐵誠梗著脖子說:我家沒人,我哥在桂滿堂家喂牛。
當官的問:你爹把槍藏在哪裡了?帶我們到家裡看看。
壞地瓜趕緊獻媚:我知道他家,我帶路!
推了鐵誠一把:快走吧。
鐵誠被推搡著出了酒館,李德乾被幾個壯漢反剪著雙臂,押著跟走後面。那個隊長安排幾個持槍的士兵留守警戒,一行人跟著壞地瓜往東走了三條巷子,往南拐進一條寬街。
後半夜的月光皎潔,照得街道裡巷雪地一般。一行人路過李德乾鄰居外號“巴鼓頭”家門口的時候,惹起一陣狗吠,“巴鼓頭”披著衣服出門,見一群帶槍的人簇擁著德乾父子闖進了李家草屋,嚇得趕緊關了街門,生怕惹來禍端。
這幫人在李家宅院裡裡外外翻了個底朝天,連地瓜窖子都搜過了,卻一無所獲。隊長坐在院子裡的石板上,叫人把李德乾押過來,掏出匣子槍,張開大機頭,槍口頂著李德乾的腦袋,壓低聲音說:李德乾,我們是膠東地工部鋤奸隊的,把槍藏哪裡了?老實交出來饒你一命,負隅頑抗,就送你一粒花生米!
李德乾的酒這時也嚇醒了,雖然不敢再豪橫,卻像煮熟的鴨子,嘴還是硬的:不就是槍嗎?你們早說呀。我帶你們取去。
隊長又驚又喜:到哪裡取?
李德乾:河東。即西支隊。馬鈴灘那邊。三天前我才送過去的,收槍的人是我外甥女婿,叫譚冠三。騎白馬挎著盒子炮,跟你一樣也是八路。
李德乾一席話把隊長說愣了:你是說殺了八路的傷兵,又把槍送給了八路軍?
李德乾跳腳大罵:誰殺了八路的傷兵?哪個王八羔子血口噴人?
那隊長派人找壞地瓜過來對質,不料壞地瓜卻早已溜之乎也。真相一時搞不清,這幫人只好先把李德乾帶走了。
李鐵誠懷著委屈和恐懼回到小酒館,這裡的兵也已經撤走,發現自家的大黃狗氣息奄奄,躺在門口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嘴巴裡流著口水。這時候鄰居家的巴鼓頭叔叔也來了,他掰開黃狗的嘴巴看了看,道:
狗被投了毒,得趕緊灌腸。
“巴鼓頭”叔叔弄來一桶泔水,往水裡倒了半瓶葷油,給黃狗灌了下去,黃狗的肚子漸漸鼓得像皮球,巴鼓頭叔叔用腳去慢慢踩它的肚子,那黃狗齜牙咧嘴,顯出痛苦的表情,口腔裡噴出一股泔水來。鐵誠拉著“巴鼓頭”叔叔說:叔叔別踩了,看它多難受啊。
想要救它的命,就得讓它把肚子裡的毒藥都吐出來。
“巴鼓頭”叔叔把黃狗的肚子踩扁了,又給它灌了一遍,再踩,再吐,折騰得那黃狗頭耷拉下來。鐵誠帶著哭腔說:它都要死了,叔叔!
死不了,貓有九條命,狗有十條命。那就那麼容易死?
巴鼓頭叔叔說著,提起大黃狗的兩條後腿,把它吊到院子裡的一棵李子樹上,頭朝下,讓它繼續吐黃水。
到天亮的時候,肚子裡的毒水吐得差不多了,把它放下來,喂一碗米粥,保證活蹦亂跳。
“巴鼓頭”叔叔進屋洗了洗手,對鐵誠說:來抓你爹的那幫人是八路吧?你得趕緊去河東找你姑父,他不是八路的官嗎?
鐵誠這才想起正事來,撒腿就往外跑,跑出門去,又突然折回來,對“巴鼓頭”說:叔叔,您幫我照看一下坊子和大黃。
沒事兒,你去吧。
“巴鼓頭”是李德乾的好朋友,李德乾喝醉了酒的時候,他也常來照應。
鐵城放心地向河東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