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過山車
李旭光在青島待了一段時間,1974年冬回到宗家埠初中。
老師們發現,她變化不小。除了帶回一大包文革前青島的小學和初中教材給朱老師和蔣老師,對語文教學不再那麼熱心,這讓教導主任蔣萬泉稍稍放心一點。
蔣主任和大多數老師都對旭光格外客氣,同時又保持著一種距離。除了同宿舍的綦素芸老師。綦老師娘家是沙梁,她還有一個內兄是胡公安,她是最早知道旭光底細的人,比校長主任都早得多。
李旭光已經搬出了語文教學組,她的宿舍就是辦公室,她也無公可辦,除了寫教改檢討。
綦素芸老師性格爽朗,言談不忌粗俗,學歷最低,在學校中的地位卻很特殊,不怕背後被扎針,敢於當面頂撞蔣萬泉的,就她一人。她比李旭光稍大幾歲,當別人都躲著李旭光的時候,她卻跟旭光成了最好的姐妹。
李旭光每天百無聊賴地寫著言不由衷的教改檢討,蔣主任每周來收一次。他並不看,當著李旭光的面把檢討裝進大牛皮紙信封裡,封好,然後親自送到公社教育組,下一個周一又從教育組帶來新的專用信紙,整整齊齊放在李旭光的三抽桌上。
這樣的遊戲玩了整整一個月,李旭光煩了,寫幾行字就把紙攥成一團,扔得滿地都是。素芸下課回來,撿起紙團,展開,惋惜地說:這麼漂亮的紙,怎麼扔了?別扔,我拿回家給女兒學習練字。我那閨女都上三年級了,字寫的仍然像狗爬叉。
李旭光見素芸滿地撿紙團,苦笑道:姐,這是檢討哎。你忍心讓你家千金跟我學寫檢討?
啥檢討不檢討的?你教學生娃娃讀書寫字,有什麼錯?有啥好檢討的?我聽說公社教育組根本不拆封,直接送到縣裡。縣裡還不是塞到哪個角落?你寫了再多也白搭。依我看,甭理睬,蔣主任再來收,你就抄一張報紙給他,看看公社、縣裡那些王八犢子啥反應。
素芸言談粗鄙,不忌髒字。她是個塌鼻子,厚嘴唇,略帶口吃,很有喜感。
聽素芸這麼一說,旭光不免大慟,自己上綱上線、搜索枯腸寫檢討,人家看都不看,直接扔進檔案袋裡,封存於某個佈滿蛛網灰塵的檔案庫,不覺心灰了大半兒,眼圈一紅,滴下淚來。
素芸見把旭光惹哭了,也傷心起來,她把旭光擁進懷裡,含著淚花道:好妹妹,別傷心了。跟這些王八蛋置氣不值得,對了,我有禮物送你。
素芸說著,從手提包裡掏出一本線裝古書來。旭光眼睛一亮,拿在手裡翻看一番,是一本清光緒年間三元堂刻印的《增廣賢文》,不由大吃了一驚:素芸姐,你咋會有這種書?
我公爹的,他讓我送給你。
素芸笑瞇瞇地看著旭光愛不釋手的樣子。
送我的?為什麼?旭光不解。
我公爹說,讀書人就愛書。他還說,秀才人情半張紙,送書比送金銀財寶都讓她高興。
素芸的公爹是楊家莊村的支部書記,快六十歲的一個睿智老人,他在自己落難的時候送書,讓旭光分為感動。
你公爹咋會有這種書?他不是村書記嗎?
旭光知道,經過文革破四舊,農村的很多古書都燒光了,這種象征封建文化的書已經非常罕見了。
我公爹解放前念過幾年私塾,能背《三字經》、《百家姓》、《湯頭歌》,他還寫的一筆好字,村裡人過年的對聯都是他自己寫的。六六年造反派燒書,家裡的書都被搜走燒了,只有這一本,我公爹說這是給村裡人寫對聯用的,不能燒,才保留下來。
素芸對旭光說:我公爹對你特別佩服。還說你是我們學校唯一的女秀才,我們這些人都是濫竽充數,誤人子弟。前些日子你回了青島,我公爹聯絡宗家埠、東西王府莊和杜家疃的書記一起到公社教育組,大吵了一架。聽說把公社教育助理都給罵了。我公爹的那些話最解氣,他說:我們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容易來了個能教書的女先生,你們還給趕走了,這是人幹的事嗎?不把李老師請回來,這個學校就別辦了!
旭光知道,農村的初中教育都是民辦,校舍、師資都由各村出資供應,跟解放前的私塾差不多。辦校各村的當家人對農村中學有很大的決策權。這才讓公社教育組左右為難,既不敢辭退李旭光,又不敢硬頂著上級壓力的不處理她。
李旭光感動極了,她又擁抱素芸,在她懷裡帶著哭腔說:替我謝謝楊書記!
素芸又道:妹子,快別這麼說。我公爹說了,你是落難的公主,遲早還是要回朝廷的。曆朝歷代,這種事多了去了。只是我們這個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淺,讓你受委屈了,同事們有個言差語錯的,你別往心裡去。
旭光含著淚光點頭:不會。
旭光,我聽說你第一天到學校報到,蔣主任給你接風,我不在,你講了個笑話,一個秀才過江讀白字,把賦讀成賊。這故事是你編的還是從哪裡看來的?
素芸突然問起一件舊事。
我說的笑話?怎麼突然問起這件事來?
旭光一驚,因為這個笑話是她從《金瓶梅》上看來的,而《金瓶梅》是禁書。
素芸道:不知是誰打的小報告,說你和董佳銘老師看同一本禁書。教育組已經讓董佳銘停課了。我就覺得怪了,你跟董佳銘又不在同一間辦公室,咋會看同一本禁書?
這句話讓李旭光疑心大起,她突然想起,董佳銘那天晚上講的笑話也是來自《金瓶梅》,但這部歷代禁書在解放後根本就沒有公開出版過。據說,由最高領導人批示,出版過一個僅供高級幹部和專家借閱的版本,還都有編號,借閱有時限,讀完即收回,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一睹芳容。旭光手裡的這套書是從紅衛兵抄家預備燒掉的舊書中,偷偷藏出來的,除了這部還有民國時期的《石頭記》、《臨川四夢》、《三言兩拍》等等。酷愛讀書的旭光裝了滿滿一個羊皮箱子,藏在青島養父王宇平家裡。那天晚上喝多了酒,一時心情放鬆,講了一個從《金瓶梅》上看來的笑話,董佳銘也跟著講,自己當時沒留心,現在看來董佳銘也是看過《金瓶梅》的。還有那個告密者,肯定也讀過。小小的宗家埠聯辦中學,卻原來廟小妖風大呀。
李旭光立刻恢復了警察的本性,追問素芸:姐,我先問你一件事,董佳銘為何是代課老師?
旭光下意識地一把抓著素芸,把她捏得齜牙咧嘴,不由皺眉道:輕點兒,公安妹妹,我告訴你就是了,你弄痛我了。
旭光不好意思鬆開素芸,聽她說道:董佳銘家成分高,解放前開過中藥鋪,祖上還出過舉人呢。成分高,文革前他高中畢業考上大學都沒讀成。
這麼說,他們家裡應該這種有老書了?
旭光指了指那本《增廣賢文》。
應該有吧。他們家有本《湯頭歌》,還借給過我公爹抄了一次。
素芸肯定地說。
咱們學校還有誰是這種情況,家裡有老書底子?
那就是蔣主任和韓老師了。他們家都是老中農,重視教育。蔣萬泉和韓延年都是六六年的高中畢業生,如果不是文革,兩人都能考上大學。不過韓老師偏重數理化,沒事搗鼓個無線電啥的。蔣老師旁學雜收的,什麼書都看。
素芸說了半天,突然想到旭光是公安,問這些肯定有針對性,就訝異地問:你懷疑他倆誰告密?
旭光並不回答素芸,而是繼續追問:他倆誰當過紅衛兵?
紅衛兵?除了董佳銘這種成分高的,誰沒當過?有人積極有人消極一些罷了。
素芸本來想搞清楚旭光和董佳銘看禁書的事,什麼都沒問出來,反而讓她套了不少話去,不由產生一絲惱怒:你究竟有沒有和董佳銘一起看禁書?
聽他們鬼扯,我跟他一起看什麼禁書?
旭光看著素芸笑問:素芸姐,呂校長還好嗎?
能好到哪裡去?還不是在教育組寫檢討?
素芸被旭光這種跳躍性思維搞迷糊了,順著她的思路說:
老頭子太倒霉了,跟你一樣,檢查寫了無數遍,就是過不了關,也不知道那些人要整他到什麼時候。
或許,我得去看看老校長了。旭光心理想。
李旭光到南村教育組找王鵬主任,原本想大吵一通,替呂校長出口氣,不想王鵬卻滿面笑容地把她讓進接待室,又是親自泡了茶,道:
小李老師啊,我正準備安排人到青島去呢,不想你自己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李旭光揶揄道:怎麼?王主任怕我跑了不成?”
跑啥呀,你本來就不是我們的人!昨天縣革委會來電話,我還說呢,李旭光這種人才,豈是我們教育口能留住的?
王鵬堆著一臉假笑,李旭光看出來了,自己的事情可能有了結論。不過李旭光對自己的事情並不關心,她倒是很關心呂校長的問題。就說:
王主任,我到您手下教書好幾年,因為教改的事,給您添了麻煩,我十分歉意。但這件事是我自己瞎搞的,跟呂校長無關,跟其他老師也沒有關係。你們趕我走也好,處理我也罷,我希望到我這裡為止,不要連累其他人,特別是呂校長,可以嗎?
王鵬的表情有點僵硬,好不容易擠出一點笑模樣:小李啊,這件事太大了,我這麼個芝麻綠豆官,做不了什麼,你是知道的。你的事,我們管不了,其他人的事,我們也做不了決定……..
李旭光正要發作,電話鈴突然響了,王鵬去接電話,旭光把衝口欲出的話生生咽了下去。
喂喂,我是王鵬啊。找李旭光?她正好在這裡。您直接跟她通話吧。
王鵬說著,把話筒交給李旭光。
是縣革委會辦公室主任的電話,要求李旭光立刻回縣革委會,接受新的任務。
王鵬從公社革委會借來一輛吉普車,親自把李旭光送到了平度縣革委會大院。
李旭光下車的時候,跟王鵬握握手,笑著說:王主任,您一定開心了吧,可把李旭光這瘟神送走了。
哪裡哪裡,您本來就是縣裡的大神,怎麼可能長久在我這小廟裡待著呢。王鵬輕鬆地笑道。
新任縣委書記兼縣革委會主任趙藍田親自接見李旭光。趙藍田是老革命,膠東幫成員,對烈士子女出身的李旭光有一種天然的親切。
1975年的中國政治氣候發生了巨變,許多老幹部紛紛複職,已經被掛起來多年的趙藍田乘著這股東風被山東省委、省革委會重新啟用,安排到平度出任縣委縣革委兩個一把手。其時文革已經走到了尾聲,鄧小平主管中央日常工作,在全國範圍內大搞治理整頓,發展國民經濟,恢復社會秩序。平度是膠東的大縣,轄45個公社,人口逾百萬,各派勢力錯綜複雜。趙藍田到任三個月,連縣委常委會都開不下去,更不用說與縣革委會的聯席會議了。趙書記萬般無奈,向昌濰地區黨委和山東省委打報告,啟用了一批文革前和文革期間被打倒的幹部,充實各個要害部門和公社黨委,李旭光、劉華堯等幹部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重新啟用的。
趙藍田安排李旭光擔任縣公安局副局長兼南村公社黨委副書記,配合南村黨委書記劉華堯,徹底解決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運動中遺留下來的集案,該糾正的糾正,該平反的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