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六四\”二十周年将至,此前我早就下定决心,在\”六四\”二十周年前后,是必定要写篇文章的,纵然可能因此文而遭遇到什么早就在我意料之中的劫难迫害之类,我也决不改初衷。这初衷的产生,固然是因为那些喋血北京街头的英勇的、无辜的学子和市民,却也有相当的部分,是为了对我的曾遭中共洗脑的相关经历来一次彻底的梳理,是为了用文字亮出曾被中共洗脑的人生耻辱,使我的灵魂的呼吸可以畅快一些……

1989年6月,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天真少年。那时,我一边看着电视屏上的激昂的人群和如海的标语,一边准备着升初中的考试。在临考前一两周,我所就读的小学给在校学生每人发了一本关于\”戒严部队进京平乱(那册子的封面标题具体为何,我记不清了,但那册子的主题,是可以此八个字来概括的)\”的册子。还记得当时负责发这册子的思想品德课老师–一个和蔼的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妇女,在发这册子时对我们说:\”考试要紧,考试完没事再看。\”如今一晃快二十年了,思想品德课老师当时所说的这话依旧如畔耳廓,细细品嚼此话,很有些意味。这话能折射出\”六四\”期间的大部分民众的中间立场。思想品德课老师的漫不经心,使得当时尊师情结颇重的我也对这册子不以为然。放学后,我将这册子从书包里拿出,丢于灶台边的柴篓里,准备将其作引火纸用。

考试结束,暑假期间–确切时间记不清了–大约是1989年7月上旬,我在烧锅蒸馍时,闲来无事,随手将柴篓里的那本关于\”戒严部队\”的册子摸来翻看。我记得清楚,在我翻看那册子时,册子前后的纸张皆有撕损。撕掉的纸张用来引火了。我万万料不到的是,这缺头少尾的残册竟极具感染力,我翻看着,泪水啪啪掉在册纸上。馍蒸熟了,而这册子尚未读完。我嚼着刚出锅的新馍,继续翻看,继续流泪……

那册子的内容究竟有何神奇之处呢?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说,戒严官兵是\”最可爱的人\”,如何\”忍让\”,如何\”以德报怨\”,如何\”惨遭杀害\”等等,而对\”最可爱的人\”如何疯狂杀害无辜的市民和学生,自是只字不提。现在的我,完全可以居高临下地说:\”那册子的煽情水平,不及琼瑶文字功力的一半。\”但,以一个经验浅薄的褦襶少年的心理免疫力,却是绝对抵御不了那册子所涵的精神毒素。那册子在我心灵深处形成一个剧毒之核,以后吸收进我心灵的专制毒素,皆紧附于此核之上,愈长愈壮。

如不是因为读了这册子,我在少年时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可以对所谓的\”政治\”保持一个比较中间的立场。但,那册子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后来,我听政治老师带着无限伤感讲述\”苏共解体、东欧巨变\”时,我亦不禁为苏联和东欧叹息伤感起来,仿佛苏联和东欧是我的好邻居,听到他们出事我便揪心不安。至于那中共(写到这里,我又不禁感慨:那时的我,是从来没有想到、也根本不敢以\”中共\”这简化词来称呼那个组织的,而一律带着几分崇敬和虔诚呼之以\”中国共产党\”),在我心目中,则自是无比的伟大、光荣、正确了。

我现在经常带着无限感慨去假想:假若互联网能够早几年普及,我的青少年时代又会是怎样一种状况(其实,就认知逻辑规律而言,人生如同个人历史,无法假设,不过,偶尔假设一下,可使人更加深刻地去理解一些东西,同时能够使人更好地珍惜现实生活中的自认为是真正有价值的那一部分)。每每对我的过去进行假设和推想之后,我都可以十分自信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我在少年时代就接触了互联网,就算我不能及早得到\”破网软件\”,凭我少年时代的喜欢写作和思考的习惯,加上网络上的铺天盖地的思维火花,我纵然不能识破中共政权的专制本性,也绝对能够建立一种对于所谓\”政治\”的比较中间的立场,我绝对有希望在少年时代便树立起反专制独裁的信念,而不必等到遭受到足够多的挫折和痛苦之后才学会独立思考,而在艰难的独立思考中一点一点完善自己的思想成熟过程也自可缩短。

可惜,我的已雕在时间长廊里的人生画卷已不能改变!这画卷,清清楚楚地描绘着,我在美术作业本上一遍遍临摹着手握钢枪的中共军官的绘画,由于是崇拜心理使然,我临摹时格外用功,美术课时间少,我便将课下的时间也用上,我对画中共军官情有独钟,用功极深,以至于感动了我的美术老师,她经常让我到她的寝室去,单独教我画石膏几何体和石膏像,并使我有了给她做人体模特的难忘经历。这画卷,清清楚楚地描绘着,我在作文本上写下了一篇篇的发自内心的歌颂中共及其官兵的文章,这些文章,几乎每篇都得最高分数,并且篇篇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读。这画卷,清清楚楚地描绘着,我在语文、政治老师的\”背背背\”的严令声中,常常是打着哈欠、怀着敬畏心理去苦苦背诵那些抽象的、庞杂的颂扬\”共产党\”\”社会主义\”之类的文字,由于是毫不怀疑这些文字的正确性,虽然极其难记难背,最终总也能将这些文字背得烂熟(迄今,我尚能整段整段地背诵那些东西。洗脑之害,害人一生!真是卑鄙而残酷!)。这画卷,清清楚楚地描绘着,我在地图册上美国所在的位置写上\”妖魔国\”。这画卷,清清楚楚地描绘着,我去\”烈士陵园\”扫墓时,听相关人员讲述\”先烈事迹\”,总是在不觉中流下泪水……

然而,这画卷,却还清清楚楚地描绘着一些\”另类\”图景:我在少年时代因为揭发\”学习标兵\”考试作弊而遭班主任残酷体罚的经历(直接原因是,因考试作弊而总分全班第一的学习标兵在讲台上发言说\”我代表……我代表……\”时,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学习标兵不能代表我,因此使班主任大怒,遭她体罚)。那次经历如一把利锥,刺透了我的心。在带给我永恒伤痛的同时,也使我对\”代表\”二字深恶痛绝。正是这被痛苦之水浇灌出来的极端反感\”代表\”的思想种子,在汲取了多方面的营养之后,最终竟然茁壮成为我的心灵之树。

我的心灵之树的营养成分,是何等的芜杂,以至于我都不能十分详尽地将其一一检析,而只能说出个大体印象。我大略记得,由于中学时代的学校的作息制度极端严酷,我在长久的紧张和休息不足中得了胃病,一次又一次的残酷的胃疼,让我对作息制度产生了一次次尖锐的思考,并由\”作息制度\”思及整个教育体制,虽未能得出\”专制教育是专制政治的组成部分(这是我在2001年所写的一篇杂文的标题)\”的理性结论,却也隐约感到,能让一个普通学子连健康都不得保证的教育体制,肯定有很多问题。我的以\”反感代表\”为种子的心灵之树在痛苦之水的浸泡中,悄悄生长,虽然,速度是那样的缓慢,而代价又是那样的高昂。

在少年时代的酷爱画中共官兵的爱好,使我学到了最基本的绘画技巧,我的绘画爱好断续着勉强延续下来,并最终使我选择了艺术专业,这,大概也是一种奇妙的祸福转换。我在进入大学艺术专业学习之后,有了大量的美术创作。我的艺术专业的学习,同我原来苦苦学来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等知识风马牛不相及,同我苦苦背下来的政治、语文等颂德歌功的大段文字更是毫无瓜葛。学而不能致用,岂不等于白白浪费生命!?谁在误导我去浪费生命?这,又引起了我一次次的思考。在大学艺术专业的学习中,我接触到了凡高等绘画大师的作品,印象派画家的笔触、色彩及其独特的人生经历,令我惊叹,使我震撼,让我一次次追寻着\”艺术对于人性回归的作用\”等类似问题的答案。

我读到大三,放暑假前,一次,油画老师找我,问我是否愿做人体模特。油画老师告诉我,在她任教的人体油画选修课上,逢模特有事。由于我比较偏爱油画,在大二选修油画课时,和油画课老师交流较多,所以,这次逢模特有事,她便来找我,鼓励我去做一次模特,按给聘请模特的报酬标准给我计酬。由于我在少年时代便有过做人体模特的经历,对于人体模特,有一定的思考基础和心理承受基础,加上将近暑假,课程不紧,我便答应下来。在连续十几天做人体模特的过程中,我最初羞涩、紧张,后来完全放松下来,坦然处之。这第二次做人体模特的经历又使我开始了连绵的思考。我在反复思考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人性回归的关键在于,人要在不伤害他人和社会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独立言行、独立思考。我将这一思考结论同油画老师交流。她赞同,并送我几本关于艺术理论、美术鉴赏等方面的书籍。我阅读之后,感到,艺术和文学关系密切、微妙,文艺本为一体,学艺者,不能不知文,不能不修文。是故,我走遍了大学附近的书店、书摊。最终,我选择了最与我当时的所思所想相适应的杂文,购《杂文选刊》《杂文月刊》数十本。

我之遇杂文,可谓是\”见之恨晚\”。在最初邂逅杂文的那几天里,我创造了连续二十几小时兴奋地阅读而毫无困意的记录。后来,我将此事同许多朋友讲,他们都很惊讶,并都说自己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而我,后来也再没能破当时的记录。我对杂文的酷爱劲,将我凝成一杆大笔,狂写杂文不止。数月之中,创作几十万字之多,并幸于《杂文月刊》发表一短文。同时,我幸运地发现了\”自由亚洲\”电台(究竟是怎么发现\”自由亚洲\”的,我实在记不清了,但最多不过有如下三种可能:或者是通过杂文知道了有这样一个电台,或者是朋友介绍,或者是先由杂文得知\”自由亚洲\”而后询问朋友而知如何收听之)。我通过小收音机听\”自由亚洲\”入了迷,常常是听到夜深人静,犹两手紧抓收音机,兴奋不已……

在狂写杂文、痴听\”自由亚洲\”的同时,我还有一大收获:那便是,大三暑假前的疯狂搜书,使我幸运地发现了一系列好书:如《黄祸》(盗版)、《中国底层访谈录(上、下)》、《现代化的陷阱》等。除了这类书籍,我还购到一本出版于1990年的专门对1989年\”六四\”运动期间冲锋在前的勇士如柴铃等进行丑化和抹黑的书籍。买这样一本书,通过中共的走狗文人之口,我可以从反面中去了解\”六四\”。对于种种丑化之词,我的解析方法主要是,愈是被中共极尽丑化歪曲之能事的,往往是愈有价值的。当然,\”通过反面发现正面\”只是一种方法。我还辅以其它的解析方法去读此书。

虽然寻到一些书籍,但书籍的内容是固定的,而我每天都会从报纸、电视和生活里发现新的问题,每天都会从思考中挤出新的问号。\”自由亚洲\”电台又是饱受干扰的,有很多时候,听得很费劲。而我的心灵之树正在迅速成长,正是亟待排除残剩的专制毒素、急需补充\”营养\”的时候。这时,互联网已比较普及。我开始上网。网络上有很多新鲜的内容,给我的心灵之树源源不断的补充营养。在上网之初,我虽未得到破网软件,但,我充分利用网络的搜索功能,设置大量关键字、词去搜索,也可以搜到很多即时性的真实的、深刻的文字以及相关图片、视频等。后来,我终于有幸从亲友那里获得了破网软件。自此,我的心灵之树迅速排除了曾被强加许久的专制毒素,茁壮生长……

一个真实的网络所提供的养分,足以保证已有一定鉴别是非能力的任一心灵的成长需要。一个真实的网络,不仅能为心灵之树的成长源源不断的提供新的养分,而且,曾经对心灵之树的健康成长产生重要滋育作用的\”养分\”,在网络上也可得到贮藏,只要善用搜索功能,基本能将其发掘出来。旧的\”养分\”,已在人的精神土壤里有了酵母,若再度施肥,则能酝酿出更大的肥力,会对心灵之树的成长产生不小的促进作用。例如,有些电视、电影,对于宏扬正气、张扬天性、增强人的抗拒专制毒素的能力,都有着不小的功效,都是心灵之树的绝佳营养,但播放一时就再也不播放了。这些影视作品,很多都可在网络上搜到。在我少年时代所看的很好的影视剧,比如日本连续剧《秘密部队》、美国连续剧《佐罗》等,都是没有任何毒副作用的上好营养,能增长人的正气、强化意志力、使人深刻地了解什么是真正的善良和美好。

真实的网络所提供的信息,每天都在滋育着我的心灵之树,使之枝叶青青、根深蒂固。然而,每当我回想起在接触网络之前那些有助于我的心灵之树成长的艰苦思考的日子,和醉读《杂文选刊》《黄祸》等书籍、痴听\”自由亚洲\”、狂写杂文的岁月,我都有着发自心灵深处的激动和感慨。若没有这些最基础的精神营养的滋育,纵然是有了网络,我的心灵之树也不可能很好地成型,不可能完全排除以那册子为核心的专制毒素的侵蚀,不可能在接触网络的很短时间里就根深叶茂。在我确信我的心灵之树已完全茁壮、足以抵御一切专制毒素的侵袭之时,我无比自信,无比自豪!只要我的心灵之树不倒,我就能保持着强韧的生命力和坚定的意志,为民主中国的诞生而尽一己之力。是的,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自信和自豪都是正确的。后来,我在网络上建立空间反专制倡民主、为受迫害的法轮功学员撰文鸣冤,终遭非法劳教等迫害,我的身体虽受残酷伤害,然而,我的心灵之树始终屹立不倒,我源源不断地产生反专制独裁的精神力量!

当然,在我一点一点摆脱专制精神毒素的艰苦过程中,在我的心灵之树一点一点顽强成长起来的多舛生涯中,无论是我自认为的如何的艰难惨苦,对比那些在\”六四\”爱国民主运动中的勇士们的悲壮慷慨之举–冲锋在前、以血肉之躯对抗坦克车、遭枪击车轧而献身、身陷囹圄、受伤致残……,是绝无以等量齐观的。我姑以心灵之树的成长过程,形诸一文,以此文作为一个小小花环,献祭于\”六四\”先烈的灵前,挽联书曰:后人不绝,此志长存,专制必亡,民主必兴。

张世航,作于2009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