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铁城(中部)
炼狱的岁月
冷万宝(著)

炼狱的岁月如冬眠的噩梦
——题记

第十二章
黑夜慢慢六月雪 惊魂未定学生癫

1

“史海,收拾行李。”
在寂静的昏暗的长长的监道里传来了看守所中的警察的喊声。
史海听到喊他名字的声音时这一天,已经是在史海站在狱中高墙前,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的那一年的那一天之后,时间又过了二十二个月之后的一天。

史海知道喊这连他自己都要遗忘的名字时,对他意味着将要离开长时间被砌在墙里的幽暗生活,走出囚禁自己的暗无天日的看守所。
在看守所漫长的囚笼似的非人生活算是熬到了头,但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生活状态呢?!

黑漆漆的牢房铁门“吱呀呀”发出铁锈般的声音被拉开了,那声音就像用泡沫蹭玻璃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差不多。
史海试图抱着行李走出牢房,但他没有包动行李,由于长期缺少任何有助于身体的活动空间的关押,他的身体已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尤其那次越狱时右腿膝盖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膝盖不能回弯,那条腿走路是直的,而他现在这条腿肌肉明显畏缩,右腿不仅无力支撑着身体,而且成了身体的负担。
一个有一米八十多个头和曾经练过身手的健壮的青年人,在要走出牢门的时候成了个疑似残疾人或差不多成了一个虚弱的老态龙钟似的人。
好在喊他出去的警察,就是当初那个夜晚送他进牢号的那个身材挺高的姓程的警察,对他的状况多少有些了解,可能是出于对他的遭遇有些同情的原故,事先喊来一个留在看守所服刑的刑事犯来帮他拿行李。
走出牢门,他踏上了昏暗的长长的监道上,昏暗的灯光下让他身后长长的影子如鬼影般的在监道上拉长延伸到灰暗的墙上随他慢慢的步履晃动。

史海刚开始进来后没有几天,也是在这条昏暗的长长的监道上,他手腕上戴着手铐,脚腕上拖着脚镣,被两名武警每人分别用一只手扣着他的双手,每人再分别用另外一只手抠着他的锁骨,然后用孩子吃奶的力气推他走出这条幽暗的长长的监道来到了监号外的大墙根前。
那时监狱在灰色的大墙前给他摆了一个要被枪毙姿势,并把整个场景录了像,拿到电视台播放以此制造红色恐怖的气氛,新闻的标题是这样的:《铁城市公安局破获一起以史海、韩流等人为首的特大反革命集团案》。
那天官方单独给他录完像之后,把他带进一个屋子里,把他其中一只手的手铐打开,打开的手铐扣在了屋内的暖气管子上,旁边站着一个警察。
史海扣在暖气管子的地方正好离窗口不远,他半个身体出现在窗口处,院内时不时地有人在路过,偶尔有人往他的窗口望一眼,但几乎没有人特别地注意看他。那些人的面孔都很陌生,不过还是出现了一个他熟悉的面孔,史海皱起眉头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似乎也看到了他,那人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说了一句什么,但史海感觉他说的是什么了,虽说他没有听到那人的说话声音,那人脱口而出的话,实际上就是“老师”两个字。
那个人是去年十一月从省委宣传部辞职的汪功全,他走后还给史海来过两封信,说在那里虽说艰苦些,但还算顺利,并说有时间会回来看望老师的。
多半年之后,他还真的回来了,出现在铁城市看守所的院内,当他看到窗口中的史海就停下了脚步。
跟着他的人好奇地看着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史海,他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好像跟汪功全说了句什么。
汪功全向史海点点头,口中好像在说“老师保重”,就随着他身边的人走了,汪功全走了几步以后,转过身来,双手举到脸的侧面向他挥挥手,在他两个手腕之间有个亮光闪闪的锁链连着手腕上的手铐。
此时的史海知道汪功全也是被拘押了起来,但当时还不知道汪功全在海南做了具体什么事情,估计应该是和学潮有关系的。但他没有想到是他案子本身已经涉及到汪功全身上了,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毕竟他离开铁城市已经大半年多了。
后来他知道还有一位已经离开铁城市两年多的一个人,只因参加过“民主沙龙”活动,但和学潮没有一点关系,凑巧在学潮期间回来办理工作调动手续过程中也被警方给抓了起来,他叫李忠民,过去是在铁城市少年宫里做音乐老师。
史海在窗口望着汪功全的背影还没有消失的时候,随后被带出屋又给他录了一个反革命群体的像,韩流、陈默、梁书豪、黄学锋、李忠民、董梦祥、林语行,还有一些他不太熟悉的人,等等,差不多有二十多人。他们每人分别被两名武警推押过来,最后两名女武警推押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等把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推到史海身边时,其中一个女武警把遮住她脸面的头发给掀到脑后,史海的心骤然疼痛起来,这个女人竟然是杨帆,她目光呆滞,脑袋不停的摇晃,嘴里还不断地嘀咕着什么。史海本能的用手去抚摸着她的脸,他想轻轻擦掉杨帆脸上的污垢,但她对旁边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对谁都不认识似的。
“把你的手从她身边拿开。”推押她过来的一个女武警用很冷的目光直视着史海,那个女武警目光如果柔和些的话,还是一个挺漂亮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史海没有理睬那个女武警,用手把杨帆散落在前肩上的长发轻轻的放在后背上。
“你怎么回事,说你没有听到啊?”一个男武警过来猛劲推他胸口一把,当他后退一步时看到史海一双特写似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有一团燃烧的烈火喷向他那冰冷的胸膛。
史海愤愤的看了武警一眼,他可以忍受专制机器残忍对待自己,却无法忍受专政机器肆意虐待一个柔弱的少女,尤其是当这个少女精神状态已经不是正常的状况下。他忽然想起了发生在国民党时期一个的故事,从事共党活动的一对青年男女遭到逮捕并将要处于死刑,临行前这对男女提出在枪毙前举行一场婚礼,国民党政府同意了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完成自己在情感方面的心愿。如今这一对因关心热爱自己的国家遭到非法关押的恋人,在意外相见时却连关心一下自己的爱人都被蛮横阻拦。

那次史海回到医院准备继续照顾和护理杨帆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医院了,当时以为是她妈妈带女儿去别的什么医院为女儿看病去了,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与他打招呼。本打算处理完夏莲的后事,去杨帆家里了解她的状况,但还没有等史海来得及去杨帆家里的时候,史海很快就被关押起来了。从那以后就没有杨帆任何消息了,多少天过后,史海怎么也没有会想到一个精神上都出现问题的女孩子,竟然被政府给野蛮地关押起来了,当他看到杨帆精神状况还是那样的,他的心能不隐隐作痛吗?!

2

史海走在昏暗的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监道上将要结束在这里关押时之前的二十二个月前的某一天。

当穿有白色衣裙的夏莲在铁城电视台门前不远处中枪摇晃着要倒地的时候,被赶到的史海一把抱住,他半跪在地上抱着夏莲,虚弱的夏莲对史海重复一句还没有说完的话,手无力的耷拉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在史海旁边的杨帆呆若木鸡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面对着夏莲再一次的死亡,痛不欲生的史海再一次口喷鲜血,他也像夏莲一样无力的倒了下去。

等他醒了过来,他已经是身在医院了,手背上扎着针头打着点滴,他起身往床头靠靠,半躺半靠在床上,眼睛环视周围,然后目光停在屋顶上,他在极力想着什么。
这时过来一个穿着白色医院衣服的护士走了过来对他说道:“你醒过来了,感觉怎么样?”
史海没有说话,视线不再停留在屋顶上,看到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他的心骤然一紧,他仿佛看到了穿着白色连衣裙但胸口满是鲜血的夏莲缓慢地倒地上的画面,他的心一剜一剜的绞痛。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就问对他说话的人:“和我进来的人,怎么样了?”
“你也别难过了。一个已经送到了太平间了,另一个在神经科。”
“太平间!”史海下意识重复了一下后感觉心口处有些隐隐作痛,随后他看着护士的眼睛问道:“神经科?”
护士看着困惑的史海点了下头。
史海也没有多想,起身下床就要往门外跑,护士一下拦住他,并喊道:“小心手上的针。”史海拔下手背上的针头就往神经科奔,在去神经科路上他手上拔针后留下的针眼没有及时按住在流着血滴在地上,他也没有注意到,他感觉自己的头有点晕,他也不顾这些。
神经科在楼下,在护士室前台那里打听一下杨帆所住的病号房间,来到了杨帆的病号房门前。病号房门没有关,屋里有四张病床,靠北边窗户两边分别有两张病床,静静的躺着两个上年纪的老人,门两边各摆放一张病号床,门前靠东的病号床上坐着一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在门后面露出一张病号床,人被房门挡着看不清是谁住在那里,史海估计是杨帆住的病床。他敲下门,里面住院的两个老人没有理他,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走进屋里,看到门后的那张病号床上趴着一个人,他过去想轻轻拍她一下,但感觉好像不是杨帆,杨帆个头有一米六十五之多,趴在床上的人应该是一个不到一米六零个头高的人。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他退出房间看门口挂的标志牌明显写的是神经科6号病房,他走回房里看那张病号床也标明是4床,房间对,病号床对,但人怎么不对,他在疑惑。
趴在4床的人翻身坐了起来,充满血丝的眼睛望了史海一下说:“是史老师,我和杨帆是一个班的同学。你来看她。”
史海点点头,问道:“她人呢?”
“阿姨带着杨帆去做脑CT检查。”杨帆同学看他有些不解的样子,“是杨帆的妈妈。”
“哦”,史海若有所思的样子,身后传来轻微地走路声音,史海侧身看到一个五十多数的女人搀扶着杨帆进来,史海马上过去去搀扶杨帆的另一只胳膊,杨帆好像没有看到他来似的,对搀扶她的史海也没有什么反应,她低着头,好像脑袋特别沉重似的,手里拿着医疗本,嘴里嘀咕着什么。扶她到床上坐好后,她翻着病治本,嘴里叨咕着:“字哪去了,字哪去了。”反复叨咕这几个字,也不理会傍边的人。
“伯母,杨帆这是,”
“你是,”杨帆的母亲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及衣服凌乱的高个子的人,她听完史海告诉自己是谁后,在杨帆母亲的记忆中听女儿说起过这个人,只是没有见过面。如今在这个场合见面,杨帆的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唉”杨帆的母亲长叹了一下,“怎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这样了。”
“伯母别难过,杨帆不会有事情的。”史海安慰着杨帆的妈妈。
杨帆的母亲拭去眼角的泪,走到床头柜那里,拉开抽屉,拿出用药瓶盖装的几片药,又要去拿暖瓶。
史海走过去拿起暖瓶往一个搪瓷缸倒点水,然后用手轻轻摇晃着搪瓷缸,让水凉的快些,差不多不烫嘴时,史海从杨帆母亲手里接过药,然后把药送到杨帆手里。
杨帆机械的用一只手拿过药瓶盖装的药片放进嘴里,另一只手还是拿着医疗本。她把药放进嘴里后,把空着药瓶盖放在手心里。
史海拿过药瓶盖,把装水的搪瓷缸递给杨帆。
杨帆脸无表情还是机械的接过白色的搪瓷缸,她把搪瓷缸的水送到嘴边看到搪瓷缸里红色烤漆波动的水纹时,她呆滞的目光好像突然有闪电似的一闪,她的手快速的松开送到嘴边的搪瓷缸,搪瓷缸掉到地上在静静的病房里发出很大的一声响,“血、血、血,我不要喝血……”
史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靠北窗两边病号床上的两个老人用被蒙住了头,对面坐着的小孩大声惊恐的喊着:“妈妈,快来呀!”
杨帆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紧缩着的上身,医疗本还是在手里手里紧紧的攥着,嘴里不停地说道:“血、血、血,我不喝血。”处于歇斯底状态的她,直到护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杨帆躺在床上才平静下来。
“我这辈子怎么了,两个孩子让我这样不省心。”杨帆的妈妈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眼里流着泪。杨帆的妈妈也是部队后勤部一个部门的军官,杨帆那大大的眼睛特别的像她妈的眼睛,杨帆的皮肤没有她妈那样像一号面粉那样白,也许杨帆喜欢那种阳光沐浴下的皮肤,自然健康的感觉。她妈妈穿着部队发的白色衬衣,裤子也是部队发的绿色军装。
当时杨帆母亲说的话史海也没有多想,他知道杨帆还有一个哥哥,在部队宣传部门工作,差不多应该算是部队的职业作家了,她哥哥应该是不会让母亲不省心的。几个月前,他和杨帆还搭她哥哥杨海开的车去外地呢,她哥哥虽是一个性情中人,但还是一个特别正直的人。史海对她哥哥的评价应该是不错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他的判断。
史海身体虽说吐血导致虚弱些,但自己感觉还没有什么大碍,他让杨帆的母亲回去休息一下,让他留下来照顾她。杨帆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去了,她的母亲真的是还有一件事情要操心的,那就是她的哥哥杨海。
史海在杨帆身边几天里,杨帆并没有感觉她认识史海,她除了对医疗本说“字怎么没有了”这样话外,还有一见到水就马上推开或扔掉,呆滞的目光会出现闪电一样凌乱的光,嘴里会不停的说“血、血、血,我不喝血。”这样的话,然后歇斯底里一阵。她除了说这样的话之外,其他的话是一句也不说。
史海找主治她的医生,医生说她是受到严重刺激导致神经出现障碍,她目前的记忆只是停留在受刺激时那段时空中。目前的结论是:她是否能恢复正常精神状态,这主要是看她是短期记忆障碍问题,还是长期记忆障碍问题。所以说现在目前无法确定。
记忆神经出现障碍,听医生的诊断,加上杨帆一见水就条件反射说出的话,他知道杨帆病情的主要原因是夏莲身上中弹流出的大量的血,无疑是对她最大的刺激。他回忆自己抱着流血的夏莲时看到杨帆时的情景,杨帆望着他抱着夏莲的时候是一动不动的站在旁边,张着大嘴好像连气都不喘,对了,当时站在那里的杨帆举在空中的一只手拿着一个白色的本子,上面印有红字。记得尹尔仲劝他把学生带回学校时,杨帆过来拿着一个本子说:“有她保佑,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杨帆拿着的是一本《宪法》,在夏莲流血旁边站着的一动不动的杨帆手中举着的是宪法。杨帆以为拿着宪法,政府就不会对学生怎么样,对于杨帆而言,她不相信如今的政府还会像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样会肆无忌惮的践踏国家的大法,再说学生的本意也是出于一颗爱国的心啊,直到夏莲身上的血让她天使一样的纯净的心灵变得如此脆弱,她的精神崩溃了,她以往的美好梦想顷刻间被掏空了,一片空白的大脑剩下的只是血染的世界和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的一点点残留的记忆。如今杨帆手里拿着的医疗本,也许她以为应该是她记忆当中的一样珍贵的东西呢,那是她之前拿着的宪法,但如今她好像发现那里印有的字不见了。这也许就是她拿着医疗本嘴里不停地叨咕“字哪去了,字哪去了”的原故吧,她在寻找着什么丢失的东西。
史海住进了医院就没有再关心外边的事情,一方面是他身体方面出现了些问题,更重要的方面是夏莲的两次的死亡都给他的肺部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极度的伤心欲痛使他肺部中毛细管出现破裂,夏莲第一次死亡的时候,他吐血后还支撑了下来。但对于第二次死于枪弹中的夏莲造成他吐血后身体没有支撑下来,进了医院,他每天打些医治病情的点滴。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杨帆的病情,如果她未来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史海肯定是不能接受的,无论外边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要陪在杨帆身边,想办法让她恢复记忆,也许这是他目前的唯一的期望。
杨帆的母亲那天回去之后有两天没有过来了,不过她的哥哥在她住院后第三天来看妹妹来了。陪杨海来的还有另外两个人,那俩人表情挺严肃的,不过他们没有同杨海一起进屋只是站在了门口。
杨海进屋抱住杨帆,用手轻轻的抚摸妹妹后背上的长发,嘴里说道:“妹妹你会好的。”杨海的声音似乎有些抽泣。
杨帆的脸在杨海的右肩处,目光呆滞对着史海,没有其他什么表情。
杨海松开抱住的杨帆,回过身来对史海说:“我妹妹就交给你照顾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你要照顾好我妹妹,我相信你。”说完他用手重重的捶了史海胸部一拳,那一拳含有无比重量的意义。杨海嘴微微张了两下,好像对史海还要说什么,但他咬两下嘴唇没有说什么,向史海点了两下头转身要走。
史海忙跟过去想送送他,杨海摇摇头,然后转头看一眼杨帆,示意他不要送,要好好照顾好杨帆。
史海以为杨海看到杨帆这样状态造成心里难受不想多说什么话吧,他也没有多想,所以对杨海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意思让他放心。
杨海走出房门,身影很快消失了。
史海在杨海走出病号房后,感觉杨海好像那里有些不对劲,是他伤感的目光,还是无奈咬嘴唇的下意识的动作。史海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目光呆滞的杨帆后,转身走出病房,等他快步走到楼梯口时,杨海正好在下楼梯一半的拐弯处下楼梯。史海居高临下的喊了声:“杨海。”
在楼梯拐弯处刚下一级台阶的杨海听到史海喊他就停下脚步,仰视着看史海。
刚喊完杨海的史海正在下楼梯想跟杨海说点什么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在了杨海的手挽上了,在杨海的手腕上有个亮光光的东西,那亮光光的东西是一副手铐,手铐扣在杨海的两只手腕上。不解的史海疑惑的看着杨海,杨海这时反而透出淡淡的微笑,史海没有再想什么,也顾不得身体的虚弱,急匆匆下楼梯走到杨海跟前。
杨海旁边的两个人目光严肃对史海说道:“别靠近他。”
“不会有事的。”杨海对旁边两个人轻声说道,那两个人往旁边靠了靠,意思允许他们说几句话。
“这是怎么回事?”史海眼睛看着杨海手腕上的手铐问道。
“在电视台那天,我开枪杀人了。”杨海很冷静的说道。
听杨海说他在电视台开枪杀人了,史海惊愕目光看着杨海,瞬间好像成了陌生人,身体也不由自主退后两步,他的胸部隐隐作痛,他有些愤怒,咬牙轻声问道:“夏莲中的枪弹是你射出来的,畜生。”史海抬脚要踹杨海,如果史海脚要踹出去的啊,虽说史海身体虚弱,但怒火中的史海的力量不会比身体好的时候要差的。
“我开枪杀了那个开枪的士兵,”杨海依然平静说道:“当士兵的子弹射向人民的时候,那他就不是人民的军队了,他已经是背板了人民,我是在惩罚人民的公敌。”
史海的脚没有踹出去,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杨海开枪意味着他的生命之路在不久的一天将成为一座丰碑,他一把抱住了杨海,“对不起,我误解你了,让你受苦了。”旁边站着的一个人拉了他一把,意思不要拥抱杨海。
“不要这样说,人只要做了良心允许做的事情,人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他坦然的露出笑齿,他的牙齿很白,白得像透明的玉。他用戴着手铐的手轻轻拍了拍了一下史海的肩。“回去吧,在对待杨帆感情方面,我想你不会差于仓央嘉措的。”说完往楼下台阶走去,但台阶下他大声朗读了诗歌,但不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歌,而是仓央嘉措“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诗歌中的句子。
望着消失在医院楼梯另一拐弯处杨海的背影,史海的眼睛还是湿湿的。记得那天看到中弹摇晃的夏莲时,他确实也听到另外一声枪响,但他当时只顾奔向夏莲身边,其他方面也没有多想。当时中弹的夏莲也听到了那声枪响,她看到呆若木鸡的杨帆以为她也中弹了,精神恍惚的夏莲还说了声“对不起。”当然发生在夏莲当时身上的事情也许其他人无法证实了。但她中弹后的另一声枪响确实是存在的,而那一枪,万万没有想到会是杨帆的哥哥开的,开枪射杀向人民开枪的士兵。
史海心情抑郁的转身往杨帆的病房走去时,他的肩膀被谁用手拍了一下,他回身看到身后是一个穿医生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一个人,那人用露在外边的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话,那人看史海没有认出她是谁,就摘下口罩,笑着看着他。
史海这时才看出是谁来,用食指指着她一下,然后又在空间划了一下,意思你怎么在这。
“看你这记性,我就是在这个医院里工作。”说完她也有点不解的目光看着史海,“你这是?”
“我没事,我朋友在这住院,帮着照顾一下。”
“你没事吧?”她说这话时,脸向耳边靠近些。
“没事。”史海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没事就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千万别客气。”
“现在不需要,有事我会去找你,你先忙吧。”
“好的,你的朋友在什么科,我找时间去看你。”
他听完史海的话,说声再见,就把口罩重新戴上走了。
史海望着走去的她,本想从她那里打听一些尹尔仲的事情,但想想还是算了。他对她了解的并不多,一个多月前,他把夏莲的孩子送往银杏村的路上,一路上孩子基本都是她照顾的。她是尹尔仲找来帮忙的的,她叫吴慧楠,好像尹尔仲很信任她,但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更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如何。他真想见见尹尔仲,有一些事情,像夏莲为什么活过来了,尹尔仲一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史海若有所思地望着走远的吴慧楠,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杨帆住的病房,进屋看到杨帆的母亲在用手巾给杨帆擦脸。
史海走过去,“伯母,让我来吧。”
杨帆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几天没有睡好觉的样子,“还是我来吧,你坐一边休息一会吧。”
等杨帆母亲给杨帆擦完脸,史海过去接过手巾拿起脸盆去了洗手间。杨帆的母亲之前说过“这两个孩子都不让人省心”的话,刚才看到杨海状况,才真正明白了杨帆母亲说话的真正含义。杨海刚才来看望杨帆,估计他母亲是不知道的。医院上楼的楼梯有两处,进医院大门后走不远可以直接上楼,而在医院走廊的里面还有一处楼梯,杨海刚才就是从走廊里那处楼梯下楼的,也许是史海与杨海在楼梯拐弯处说话的时候,杨海的母亲从医院大门进来直接就上楼了。这样就可能错过了在医院见面的机会了。史海想暂时不打算向杨帆的母亲说杨海的事情,尽量避免多些的伤心。
史海从洗手间回到杨帆病房,把脸盆放到床下,默默的看着杨帆的母亲在给杨帆梳理头发,杨帆依然目光呆滞坐在床上,手里拿着医疗本,不断的翻着,嘴里不停重复“字怎么没有了”那句话。
杨帆母亲梳理好杨帆的头发后,对史海说道:“今天晚上,我在这里,你回去休息一下,把衣服换一下,大热的天,衣服都馊了。”
史海本想让杨帆母亲早点回去,但想想自己应该回去换换衣服,衣服真是有好些天没有换了,在医院基本又是穿衣休息。自己身上和衣服有味自己无所谓,但对别人还是不好的。“伯母,那辛苦你了。”史海和杨帆母亲说声再见就回家了。

3

史海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朦朦胧胧了。家里门没有锁,他推门刚进屋,一个人扑过来一把抱住他,“你可回来了,让我担心死了。”屋里看不清人,但史海听声音知道是清华。
“我没有事情,不用担心我,谢谢你!”史海说完这话时候也不由自主的抱住了清华,也许这段时间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自己好像没有依靠似的,一种特别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心灵的脆弱多么需要有人的慰藉和抚爱。他如今像一个被丢失在荒原中的孩子,他真的是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真想把双手伸向天空祈求上苍来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洗涤一下积满心灵上那些红色的痕迹和堆满身上那些血腥的积淀。史海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但他没有大声痛哭出来。
“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别压在心里。”清华用手轻轻抚摸史海的脊梁。
也许是泪流出来的原故,也许是清华的安慰的原因,此时的史海心情似乎好了些,他松开抱着的清华,“清华姐,我好多了,真的没有事情了。谢谢你!”
清华松开抱着的史海,“你真的是没有事情了。”
“真的,我真的是好多了。”史海把灯打开,清华眼睛还湿润着看着他,实际上史海的眼睛也是湿湿的。
“你把衣服脱下来换换。”清华把史海洗过的衣服拿了出来放在床边,然后出去了。
史海真的是有些累了,坐在沙发上就不想动了,他的目光落到了床上,他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他想起几天前杨帆还好好的躺在那里。

几天前的杨帆,那时她带领学生还在政府门前抗议中央政府残暴镇压学生运动,但在史海苦口婆心的劝解下不情愿的带着学生队伍回到了学校。
杨帆在史海的苦苦劝说下把学生带回铁城大学,有些学生抱怨她不应该放弃阵地成了逃兵,心情郁闷的她也没有心情和同学解释回来的道理,因为这件事情本身而言连她自己都不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说服学生回来的原因。很多回来的学生已经是筋疲力尽回到寝室饭也不想吃什么就倒在床上睡觉了,那些不愿意回来的同学也多数是情绪沮丧也不再她跟前抱怨和发牢骚了都悄然离开她。寝室里的几个女生基本都是和衣躺在了床上睡着了,静静的寝室让她心烦意躁,在屋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她有着一种快要被憋死的感觉。与其同时与史海几个月前在外地看到的帝王的陵墓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帝王的荒冢慢慢的无限放大像黑色的滚雪球仿佛要把杨帆的生存空间挤得满满的,甚至连喘息的空隙都要压缩殆尽,杨帆感到一座无边无垠的黑色的沉重的山在缓慢的压在她的胸前,富有弹性的乳峰无法撑起挤压她巨大黑色沉重的大山,她的胸口在她的眼里慢慢的被压缩,慢慢的连容纳心灵的空间都要消失了。那黑色巨大的山犹如凶猛无比的黑洞紧紧吸住身体的全部不仅有被捆绑并有不断勒紧的感觉,甚至再被无情的压缩、压缩,再压缩,人没有任何的反抗或挣扎的力量,被压缩的身体有慢慢被凝固的感觉,她感觉自己只剩下张开的但无法喘息的大嘴,那张开的无法活动的大嘴就像条被做成标本的海带鱼的嘴。
她用尽浑身的气力离开寝室鬼影般的跌跌撞撞推开了史海的家门,“我要死了,我无法喘息,”她拼命的撕扯自己的衣服,好像那衣服就是压迫她的那座黑色巨大的山,她好像感觉那衣服就是束缚她身体的绳索,直到她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但还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用尽的勒紧她的肉体,她挣扎着看着史海,声嘶力竭:“史海,我快窒息了,我要消失了,我要释放,我要解脱,快来救救我。”气若游丝的杨帆扑到史海的床上,“你的身体也被束缚啊。”看到史海穿着内衣,以为史海也被绳索束缚着,不顾一切的把史海的衣服剥光,然后紧紧的抱住赤身裸体的史海,浑身如火的杨帆灼烫着史海的肉体,史海感觉整个生命在燃烧,按耐不住燃烧的激情,狂吻那身体紧缩的杨帆,原始的本能像脱缰野马,在广袤无垠的草地上肆意狂奔。史海的狂奔让杨帆也感觉束缚自己身体的绳索在被挣脱,身体有如释重负并仿佛生成了翅膀,自己如鹰似的飞跃在辽阔的蓝色的天空中,天空下的草原上一匹雄壮的骏马在纵情的驰骋。杨帆把压抑的原始本能肆无忌惮的释放之后,才感到自己经历了一场凤凰涅槃似的烈火的洗礼获得再生,她搂着史海睡着了。

史海把杨帆送到家门口,想和她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张开口,只是嘴唇略动了动。
杨帆也是默默无语的望着史海,看到史海抬起手来,向她挥了两下,示意她回家吧。杨帆点了一下头,身体并没有转过去,只是退着往后走了几步,看到史海并没有动身,她停下脚步向着史海跑了过来,一把搂着史海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的悲凉与凄楚,“怎么会这样,即使是法西斯或国民党也没有做过这样惨无人道的对待学生的事情,一个高喊是人民的政府怎么连法西斯或国民党都不如啊。”
伤心欲绝的杨帆的哭喊声让史海心碎,他一手抱着杨帆,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杨帆的后背,用尽咬着嘴唇,很快嘴里就是咸滋滋味道,嘴唇被咬出血。“血染的历史不会被人遗忘的,终究会唤醒人们对专制的认识并会转换力量的。相信未来,相信自己。”史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双手放在杨帆的肩上。
杨帆松开抱着史海的手,身体往后移了一下,望着史海说道:“我对这个国家真的是失望,我们满腔的爱国热血,竟然换来一个更加悲惨的世界。”杨帆的泪不停的流。
“回去好还睡一觉,噩梦醒来也许是春天。”
“恩,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愿明天的太阳的光焰把这夜的黑幕燃烧殆尽。”
史海放在杨帆的手轻轻的推了她一下,杨帆这次转身往家里走去,头没有再回,她知道回头望史海只能是更多的伤感。史海望着杨帆走进院门,随着关门的响声的消失,杨帆的身影也不见了。
史海在杨帆家的院前没有动身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会他听到二楼的窗户那里有人在轻轻的敲着玻璃,他抬头望去是杨帆站在窗口旁,看不到她的脸,但感觉她满脸是哀愁的表情,杨帆在那里不停的敲着窗上的玻璃。她身边带有方格的窗帘不停的闪动,窗台前一个花盆里栽种的向日葵在屋内暗淡灯光映照下闪着金黄色的辉光,在金黄色的辉光中,杨帆不停地敲着窗户上的玻璃。

杨帆站在窗口处的身影不见了,但敲窗玻璃的声响却始终不断,而且敲玻璃的声音是越来越大越强烈。史海感觉窗上的玻璃都要快敲碎了,他举起手示意杨帆别敲了,尽管这时已经看不清窗口中的杨帆了,史海用尽摇着胳膊,摇着摇着他眼前一黑,他闭目定定神,睁开眼睛眼前却是是一片黑暗,但敲玻璃窗的声音还是不停,而且还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史海在家吗?”声音却是来自于窗外,他似乎有些清醒了,他现在这是在自己的家中,但有人在敲他的窗户。
他从沙发站起来,走出屋门开开外屋地的门,一个身影进门然后走进屋里。史海回到屋里,想把灯拉开。
“不要开灯,是我尹尔仲。”
“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史海以为他又是一身血迹斑斑的半夜闯入家中了。“你受伤了?”
“我没有事情,我好好的,我这次是为你来的,你听说没有,铁城市官方已经接到了通知,准备开始大搜捕。”尹尔仲不安地对史海说道。
“我们也没有做什么,都是在宪法范围内允许的事情。”史海平静的对尹尔仲说道。
“我说你怎么还那么天真,人都敢杀,其它的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惨案发生,他们怎么也得寻找制造惨案的理由,说白了,是要寻找替罪羊。这是他们一贯卑鄙的做法。”
屋里没有开灯,但史海估计尹尔仲的脸色一定是不会好看的。
“我劝你还是出去躲躲再说,这是一点钱,是袁园让我转给你的。”尹尔仲说完往沙发上扔了什么东西,沙发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走了,你多保重吧。”尹尔仲说完,屋门发出一点声响,他就不见了。
史海感觉尹尔仲说的话有些严重了,也没有过多去想。但刚才梦中的事情却让他难以释怀,梦中的情景,显然是惨案发生后才会出现他们俩那样的对话场景。但惨案发生后到杨帆失去记忆,他根本就没有送杨帆回过家。这个梦也许是史海希望杨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在精神方面能保持正常状态。梦有时总是一种愿望的曲折表达,梦总是含有期望,哪怕杨帆已经这样,但他还是希望杨帆能坚强的挺过那一关,但梦还是梦。
第二天早上,他简单的擦洗了身上,换上干净的衣服,推门要出去,正好清华也开门出去。史海想起一件事,回到屋内沙发那里拿起一样东西,推门出屋,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清华:“这东西你替我保管吧。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把这钱给欣欣用吧。”
清华接过史海递给他厚厚的一沓东西,“你放心吧。”
出门后俩人一个坐6路公交车去上班,一个坐4路公交车去医院。
到医院上楼来到杨帆病房,杨帆的床是空的。他以为是她妈妈陪她去做身体检查或去卫生间了,就坐在床边。
坐在对个病床小孩的妈妈看了他两眼,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但好像不说又不舒服的样子,最后还是开口对史海说:“你是来护理这个病床上的人啊?”
史海对她点点头。
“这个病床上的人,在半夜好像被人接出院了。”
“不会吧,昨天晚上,我还在这里呢,没有人说要她出院啊。”史海疑惑看着小孩的妈妈。
“具体我也不清楚,半夜来了几个人就给接走了。”小孩妈妈解释说道。
史海来到护士前台问护士6号病房4号床的病人呢。
护士说:“人走了。”
史海再问人去那里了。
护士说:“不知道。”再就没有下文了。
史海疑惑不解、神情恍惚来到医院楼下,他来到医院西边的太平间那里,他想看一眼夏莲,准备找个时间把她的后事办了。这几天光忙活活着的人了,有点忽略了夏莲,史海感到有些对不起她,史海想办理完后事决定把夏莲的孩子从银杏村带回来,无论怎么样要亲手把她的孩子抚养成人,这样也许真的是对夏莲有一个安慰,夏莲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她没有把孩子做掉,认为孩子的爸爸在她最难的时候帮助他,而且小孩的爸爸也是为她而死的,她要为他留下一个后代。
史海找到看管太平间的人,说要看看一个人,那人领着史海,打开太平间的门问他要看谁,说完拿出一个登记本子。史海说是要看夏莲,那人看了一眼说没有这个人。问史海是那一天送来的,史海告诉他是六号那一天。那人翻了几页登记册说:“那一天,医院没有死人。”
“不是在医院死的,是外边中枪死的。”
那人一听史海说的话,手一哆嗦,拿在手里的登记册掉在了地上,“你走吧,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他的语音和刚才相比有些不正常,眼神也有些慌乱。用手推着史海,“我得赶紧锁门了。”
史海走出太平间,那人把太平间的门锁上,史海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
他刚走几步,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小伙子,听我劝,别找了。”
史海狐疑的转过身来,那人用尽打了自己嘴一下,“这破嘴,我什么都没有说啊。”
史海觉得这里一定有什么文章,又走到那人身边说道:“这人是我妻子,求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妻子,这不是大学生吗?”那人不信任目光看着他。
“的确是我妻子,不是大学生。”
“具体我也不清楚,送来那天说是大学生。第二天被公安局的人拉走了,说要解剖了解死因。临走还对我说‘这事不要和外人说,否则抓你入大狱。’小伙子你千万别和别人说我和你说过这些事情。”
“我不会说的。”史海转身离开这里,觉得事态好像严重了些,似乎感觉官方要隐瞒什么。他想去铁城市公安局那里要回夏莲的遗体,好好安葬她。但有一点他不明白,上次夏莲死在医院,他吐血病卧床上,是尹尔仲替他办理的丧事,尹尔仲那里肯定是隐瞒了什么事情,莫非他知道夏莲没有死。夜晚尹尔仲来得突然,也没有来得及问夏莲的事情,脑里一团乱麻弄得他是六神无主。

4

在闷热的没用风的白天里,史海寻找了很多地方,但没有地方承认拉走夏莲遗体的事情。
夜晚路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路上一些树影在昏黄路灯下没有规则的好像在轻轻地徘徊,路上不时有报纸像鬼影似的在车轮带起的风中飘动,看到路上飘动的报纸,不由自主的想起电影《苦恼人的笑》中的一个情节,故事中的记者在给孩子讲《狼来了》的故事时,画面上出现的却是四处乱飞的官方报纸,说是官方的报纸实际上有点是废话,因为在这块土地上公开发行的只有官方垄断的报纸,即时民间有私人印制的小报,结果印制的人结局恐怕是命运多舛在劫难逃。史海在路上看到乱飞的报纸,下意识的想起狼的故事来,那个放羊的孩子由于说谎被狼吃掉了,但如今这报纸还一直的胡乱的飞舞。
史海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子夜时候回到了家里。家里的灯亮着,他知道一定是清华在等他:“你还没有休息?”
“外边这样乱,我有些不放心,你回来我心里就踏实了。你吃饭了没有?”
“我吃了,谢谢你。”
“那好,你赶紧休息吧。”清华说完就出去了。
听到对面的关门声后,史海坐在沙发上,感觉身体有些瘫了似的,回身无力,精神也有些恍惚。也许是一天奔波的原故,也许是灵魂受到沉重撞击感觉心在流血的原故。另外除了这些,史海一天基本也没有吃饭,刚才和清华说是吃过了,就是不想麻烦她,而且也没有胃口,虽说肚里的三根肠子闲两根半。史海现在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先睡几分钟,他困得实在是厉害,差不多这几天都没有怎么睡觉,除了昨天晚上半梦半醒睡得也不踏实,在加上深夜尹尔仲突然到来,尹尔仲走后,他就再也没有睡着。
他半靠在沙发上,鞋也无力去脱,尽管眼睛都睁不开,但就是无法入睡,脑里乱乱的,眼前不时的出现有人倒下去的画面,耳里不时发出轰鸣的声响以及金属撞击后破碎的声音没有规则的反复出现。
在他好容易迷糊一点似睡非睡的状态下,隐隐约约地听到清华在外屋地里喊着什么,也没有注意去听,以为又是清华丈夫喝醉后在家里闹事,引来清华不满的声音。但后来清华的的声音是越来越大,大得无法让史海安静下来,很快又夹杂着其他的声音传入他早已经是杂乱声音集结地的耳朵里。不过有一种声音好像辨别了出来,有个人在拍打他的房门,他以为一定是清华丈夫追打清华,无奈的清华拍打他的房门来求救。但这不是清华的风格,通常她是能忍则忍,基本不会为这事情麻烦史海。不管怎么说,如此的敲门动静,肯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了。
史海用一只手支撑沙发扶手勉强的要站起来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却从外往里扑倒在眼前,并随着几束强烈的光亮照在眼睛上,而且那光不停的晃动。
“是不是这个人啊?”一个人在说话。
另一个人同时也在说:“没有错,是这个人”。
“你们这是干什么,抢劫啊?”这是清华的声音,“他一个教书的能有什么钱啊,我替他给。”清华不住口地说。
“一边呆着去,少废话,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一个厉声出现了,“再乱说话,抓你妨碍公务。”
“执行什么公务在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办吗?”清华的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这时屋里的灯不知被谁打开了,借助灯光,史海的屋里进来了至少五、六个人,整个小屋几乎被这些人填满了,其中一个人把什么东西插进了电源插座上,屋里立刻像升起了太阳,照的屋里雪亮雪亮的,刺得史海眼睛只能是微睁,同时有一个人扛着摄像机在对准着他不停地录像。
看到这样阵势,史海心里并没有乱,相反还挺冷静:“说吧,你们想要干什么?”问完不速之客后,史海坐在了沙发上,脚前是刚才闯进屋来的黑乎乎的东西倒在地上,那是房门,不知道他们拿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把整个房门从门框上给撂倒到屋里来了,这可能就是专政机器威力的显现吧。
“你站起来,”有个人在他面前说道。
“这是我的家中,有什么话你们就痛快说吧。”史海没有目视他们,而是看着被他们撂倒在地上的房门。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呢?”旁边一个人狠狠地冲他说了一句。
那个让他站起来的人,拿了一个东西展现在史海的眼前,“这是搜查证,我们在奉命执法。”
“凭什么要搜查我的家。”史海知道和他们说这话是废话,但史海还是问了一句。
“凭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吗?”那人很生硬地回了他一句。
“少跟他废话,我们搜,彻底的搜。”进屋的人除了摄像的,还有一个举着自带的太阳灯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开始翻箱倒柜的搜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走到写字台前,拉了一下抽屉,没有打开,就对史海说:“把钥匙拿出来。”
“钥匙好久不见了,那里是一些私人物品。”
“你现在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态度要老实些,如不好好配合,绝对没有你好果子吃。”
“随你们大小便。”
一个人把一把匕首拿了出来,“你过来,”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嘛还要动刀啊?”站在门口一直没有回家的清华着急的喊道。
“你怎么还没有回屋,赶快回去。”一个严厉的声音向清华那边砸了过去。
清华没有动,不安的眼神望着屋里。
那位拿匕首的人不是威胁史海拿出钥匙,而是用匕首撬抽屉的锁,史海听过入室盗窃的人用各种工具打开门柜及抽屉上的锁,如螺丝刀、锤子等传统工具,但没有听说有用匕首撬抽屉上的锁,这是野蛮的一种进化,还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嘲弄。进化应该是对野蛮一种远离,而今天的进化还不如说向更加野蛮的方向倒退。功夫不负有心人,抽屉被用匕首的人撬开了。那人从打开的抽屉里拿出一叠纸,看了一眼随后大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看他那兴奋劲就好像是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似的,但不过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为促进人类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而这种“新大陆”的发现不过向野蛮的路上回归而已。如果真要恰如其分的描写他的兴奋劲,估计和抽上大烟或吸毒后的病态差不多。他把发现的东西放在写字台上,铺开几张。那个摄像的赶紧过来录像。
史海知道那叠纸是什么,不过是他起草的《告铁城人民书》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不过对这些所谓执法人员而言也许就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情,而是一种洪水猛兽的东西。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不仅是可以打击敌人的有力武器,而且也可以为这些人提供向上爬的阶梯。
等他们这些人把屋里带有手写的文字统统搜出来并小心翼翼的放好后,一个人拿着一样东西在史海面前一抖,“史海你因反革命罪被刑事拘留了。”说完把这张拘留票放在写字台上,“你站起来,把名字签上。”
史海站起来走到写字台旁边,看看那张拘留票,拿起笔准备在上面签字。
那个摄像在他跟前把镜头对准史海的手和那张拘留票上,史海在上面签完字。
那人拿起拘留票非常愤怒的对史海说:“你还够嚣张的,乱写什么,政府什么时候抓错过人,还无辜者,你现在硬,等你有软的那一天。”
史海在拘留票上并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而是写上“无辜者”三个字。
“把他押上警车灭灭他的嚣张气焰。”过来两个警察不费劲的把史海的双手扭向了后背,考上手铐,往前“簇拥”,但这张簇拥可不是领导级别上的簇拥,而是那两人用尽扭着史海的胳膊并不断的往起撬,而且还不断用手把史海的头往下压,这样的“簇拥”实际上就是一种叫“喷气式”或叫“坐土飞机”似的刑罚,具体的表现方式是强制性地按扭住“被簇拥者”的头、颈、背部,使其上肢和下肢呈90度,乃至更甚;把“被簇拥者”的两只胳膊向后上方或向侧伸直,如同喷气式飞机翘起的两个翅膀似的,这种整人的方式在文革中最为盛行,曾有廖沫沙曾有作诗“赞美”过这种羞辱人、剥夺人的基本尊严的体罚方式,其中两句是这样写的:高士于今爱“折腰”,扭臂栽头喷气舞。没有想到如今还是挺流行的。
史海本来就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所以也没有力气挣扎一下,在出门那一霎那,清华在背后向他喊道:“你要多保重啊,家里这边有我来照管,你放心吧。”史海心里热血涌了一下,没有顺着他们簇拥的劲往前走,而是瞬时停了一下,把头用尽往起抬了一下,然后随着他们这些夜袭人消失在黑夜中。

5

警车在黑夜中畅通无阻的穿行了好一会,载着史海来到一座大楼前,两个警察把史海推下车去,把他带上四楼一个屋子里,然后把史海按在门前侧面没有后背靠的方凳子上。史海前面一米多远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太阳灯对着他,强烈刺眼的灯光照着史海。桌子后面坐着两个穿警服的人,一个是秃顶挺严重的人,眼睛一动不动的直视着史海,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好像有些紧张和好奇,眼睛总是一眨一眨的,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在准备做询问纪录。
“你的姓名?”桌后面那个秃顶的人问他。
“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吗?”史海懒洋洋问。
“我怎么问你,你就怎么样回答。”秃顶的声音提高了许多。
“我不明白,为什么把一个守法的人带到这里,请你能解释一下吗?”史海眯着眼睛望着强烈灯光后的秃顶警察。
“在这里,只有你回答的义务,没有你提出问题的权利。在这里你要放聪明些,你守法政府怎么会抓你,”秃顶警察声音有些强硬。
“在过去政府抓守法的人还少吗?连国家主席你们都敢抓,有什么事情你们做不出来。装什么清白,就好像你是外星来的。”史海这时也有些愤怒,不过愤怒中还夹带点嘲弄。
“那是历史,你们这些少数人就是喜欢利用过去的事情做文章来达到你们反革命的目的。”
“就是你们这样助纣为虐的人在,历史的悲剧才会不断的重演。”
秃顶警察脸上流出了不少的汗,在这样只有十四、五平方米的小屋里点着如此强度的散发热量的太阳灯,那屋里与蒸笼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警察这样做自然有他们的目的,在非正常的环境中,被审问的犯人通常会被如此高的温度会弄得慢慢失去理智,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会按着警察所提出问题来回答问题。古代有“请君入瓮”的故事,如今警察的做法不知道是不是古代刑罚的演绎。也许有一天历史会还原其本来面目的,但这一天来临前,在如今的社会中,肯定还是有些人会付出代价的。
“警察先生能不能给点水喝?”史海感到口干舌燥。
“想喝水,那好,你赶紧按着我们提问,回答问题,回答完就给你水喝。”
“你们这不是变相刑讯逼供吗?”史海声音有些沙哑的问道。
“这警察局是你们家开的啊,你说逼供就逼供了。对待你们这些反革命罪犯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残酷无情,对你们的仁慈,那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一个对人民和平抗争方式都进行残酷镇压的政府,有什么资格代表人民。再说你们的政权从来就没有获得人民的授权,不过是靠武力夺取的而已。”史海说到这里想往地上吐口吐沫,但口干舌燥的他实在是没有吐沫而言,实在要吐的话,估计得把喉咙吐出来。喉咙即时不吐出来,但如今是否被割断,对史海心里而言还是没有数的,但这块土地上,为防止人说话,喉咙被割断的事情还是存在的,而且发生的时间距今也不过十几年而已。这是一个认人不寒而栗的国家。
在炽热的太阳灯下,史海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地上甚至都有汗渍了,对口干舌燥的史海来说,出汗几乎让他虚脱,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在这样难熬的屋里,史海一呆就是到了天亮。外边自然的黑暗不见了,但真正的人为的黑暗对于史海而言才刚刚开始向他缓慢地走来。
不成功的审讯,让警察也遭了不少罪,尽管太阳灯没有直接照在他们的身上,但他们也间接处在非正常的高温之中,所不同的是他们可以不断的喝水,减轻高温给他们带来的负面的东西。
天亮后不久,进来一个人对秃顶警察耳语了几句。秃顶警察对年轻警察嘀咕了一句,两人起身走了出去,他们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进屋的那个警察站在史海的不远处打量着他,眼睛似乎困惑的看着眼前这个人,年纪也不算太大,怎么成了反革命,在这个时期反革命差不多要成了历史的东西,怎么又复活了。在这个警察琢磨的时候又进来两名警察把昏沉的史海拽了起来,半拖半架把史海带了出去,从四楼下到一楼的外边,把史海塞进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里,那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坐在史海两边,拉上车门,白色面包车向楼前的院大门处开去,出了大门驶向公路。
这是清晨五点左右时间,对正常的人们来说,这正是睡眠的最好时间,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路上偶尔还有几张报纸随着车轱辘带起的风飘了几下,但没有飘多高就落到了地下。
警车在静静的街道上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在高墙大院的黑色大铁门前停了下来,等警车喇叭响了几下后,大铁门缓慢的拉开,警车开到院里一个房前停下,车上的警察下来并带着史海向房前的门走去,进到屋里。
屋里有两个警察,其中一个警察瞟了史海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摇了一下头,“又来了一个。”
屋里另外一个警察好像是自言自语在说:“这一晚上几乎没有消停过,差不多就行了。”
他说的“差不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抓几个意思一下就行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大张旗鼓的,都什么年代了。对很多人来说过去那些悲惨的事情应该成为历史了,如今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感觉有些是不合时宜。如果这些人真的这样想,那真是有些天真了,因为这种专制体制,不仅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而且这样的悲剧是随时随地发生的,这种体制不会随着世界的进步而发生本质上的改变的,充其量在量化上有些微妙的变化,正是这些微妙的变化,常常给人产生错觉,以为那些沾满鲜血的人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事实上这种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在这种体制下,一旦涉及当权者的利益,他们立马翻脸就不是人。看看毛泽东把身边那些同时打江山的人,不是在政治层面上整倒,就是在肉体方面放倒,从来就没有心慈手软过。在看看当前掌权的邓小平,在看看他的胸怀,近的血腥镇压手无寸铁的学生及无辜百姓不说,远点的明知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就是由于当时他参加了这个决策,至今也不承认决策是错误的,仅仅用“扩大化”这样含糊其辞的说法来掩饰其丑恶的行为,这种在人格方面严重存在缺陷的人,这种人一旦当权,只要涉及自己的利益不惜寻找一切任何借口,都会无情的采取不择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以及那些同他利益相关的人。今天的事实也确实是证明了他的所作所为。
带史海来的警察和屋里的警察在一些材料上互相签了字后,“辛苦你们了,那我们走了。”带他来的警察和屋里警察说句客套话就出门走了。
屋里的警察看到史海戴着手铐,就走了过来,“我先给你打开吧,活动一下手腕。”一个警察过来给史海打开手铐,还说了句:“至于吗?”他说的“至于吗?”这句话,不知道是说警察至于这样对待一个老师,还是说政府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对待学生运动吗。
也许真的是时代不同的,那种大一统思想确实不像愚昧时代那样完美了,有的人在用自己的脑袋想问题了,不做别人的跑马场了。
屋里的另一个警察走到屋里另一个门前,打开门锁走了进去,很快另外一个人在他之前出来,出来的人手里戴着手铐,跟出的警察说句“老实点。”
那个戴手铐的人马上应声:“我老实,我老实。”
这个警察在前走,戴手铐的人跟上,屋里另外一个警察让史海跟在戴手铐的人后面走,这个警察刚才给史海打开手铐后就没有再给他拷上。这个警察跟在史海后面走。
走出屋里,往前走了十几米远,来到高墙的大铁门前,里面还有一道高墙,真够是壁垒森严的。史海这次没有从高墙的大门进去,而是在值班屋旁的小门进去。进入这道高墙后,往前不远是一座两层的南北长方形的楼房。
走到北门的进口处,前面带路的警察对后面戴手铐的人说:“快喊,报告班长。”
“报告班长”,戴手铐的人放声高喊。
话音刚落下,从楼口的门洞里闪出一个持枪的武警站在旁边。
史海一行人随着前面的警察走进门洞里,门洞里面还有一道门,门口站着另外一个武警。
一进楼里,就有一种特别昏暗的阴冷的感觉,监道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的特别的长,冷丁进来眼睛还是有些不适应的,脚下有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也许是史海身体虚弱的原因,在幽暗的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监道里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