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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也许有的记忆会模糊,有的会遗忘,有的不提也罢,有的思觉失调…,然而这二十年对我们来说,是刻骨铭心,每一次回忆,那血淋淋的场景都历历在目,禁不住心的巨痛。

父亲金尧如弱冠之年投入抗日的洪流,他与同代知识分子一样,愤於当时国民党政府的专制、贪污腐败,加入中国共产党,认为中共代表民主、自由、公平的理想,能带领国家走向先进、文明、富强。我手头有一张四十年代中共在重庆的机关报《新华日报》社论的目录:《中国要求的只是民主》、《不能因国民程度不高而拒绝民主 应用民主政治教育人民提高人民》、《有人民自由才有国家自由》、《民主的才是合法的》、《民主一日不实现,中国学生运动一日不停止》…,读一读这些标题,可想而之,为什么当时它能吸引那么多有识之士向心?

那一夜,六月三日的夜晚到六月四日的凌晨,我们看到什么?黑夜里坦克隆隆,枪弹呼啸,人群四散,有的人倒下了,几个人扑前抢救,又有人倒下了…平板车飞奔,看得见上面躺卧着伤员。泪顺着脸颊汨汨地流,心碎了,剧痛。

若干年后,父亲在美国向王丹谈起这一幕,他仍心痛。他提到我曾问起他当年学运包围上海市市长吴铁城的情形,军警是如何驱散学生,他说只是挥舞警棍,没想到数十年后的北京竟是如临大敌,军队的精锐尽出,彷彿一场鏖战,面对的是赤手空拳的平民和学生。

一九四六年年底,全国各地学运风起云涌,抗议美军强暴北大女生,“反内战,要和平、要民主、要自由”的口号响彻中华大地,父亲是上海学运的领袖人物之一,并因此被国民党政府通缉,被迫放弃毕业论文,离开上海。“六??四”之后,先父有次跟我谈起对八九学运的看法,他说:“四一六社论之前,我认为学生是爱国的;四一六社论之后,我仍旧认为学生是爱国的,他们不过希望政府改进,提出反贪污、反腐败、要民主的口号。在这一场学运中,难免有些偏差,我们当年搞学运,几十年后回过头看看,也有偏差的行为。难道这样就可以大开杀戒吗?北洋军阀政府向示威学生开枪,死了47人,100余人受伤,全国震怒,段祺瑞执政因之谢罪下台。此后国民政府不敢向示威学生动枪。学生是我们的下一代,如果子女犯错,顶多打一下屁股,哪能用刀砍?这是犯罪。”

基於这样的理念,1989年5月19日听到李鹏宣佈戒严令,父亲和《文滙报》员工是如何之激愤,为了表达这种心情,决意社论开天窗。社长李子诵伯伯与《文滙报》高层讨论时,有人提出“痛心疾首”四字,大家都称好,又顾虑新华社不易通过,再提出“夫复何言”方案,婉转一些,将两个方案都送新华社,由他们选择。人同此心,众所周知,新华社副社长张浚生选了“痛心疾首”四字,社长许家屯也首肯。这四个字开天窗的社论,是《文滙报》员工上下合力,也包括当年新华社高层合力,才有这惊天动地之举。新华社内部整肃时,听说张社长痛哭流涕,自我批评语文水准不好,以为“痛心疾首”感情色彩不那么强烈,终於过关。这是后话。在那一刹那,我们看到的是人性的良知迸现的光辉,真,善,美。排天的浊浪卷来时惊惶失措,是人性的软弱。请记住圣彼得也曾三次不认耶苏基督,李子诵伯伯与我父亲背负起十字架,他们的步伐是那样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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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香港《文汇报》的社论

父亲那一代人历尽沧桑,渴望中国好起来,人民能过上平等、自由、富足的生活,是他终生的追求。六.四之后,他紧记书生报国的言责,“铁肩担道义,辣手着文章”,受到不少压力。有人善意提醒他要小心,可能会用一些下流手段对付他,譬如教朋友出面请他喝酒,灌醉了,送上车船,在香港消失了。小妹闻讯,很担心父亲的安危,飞回来说服他去美国探亲旅行,带他去各处参观,了解美国的社会。父亲一生写了不少文章批评“美帝国主义”,这次旅行他不但看到这个国家对不同族裔的包容,也看到这个社会对民众的一视同仁、以及对老人提供的福利照顾,他才同意小妹的要求定居美国。后来他跟我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我追求的大同理想。没想到美国反接近这个理想境界,中国尚差得远。”最重要的一点,“书生报国无时地,风雨神州入梦来” ( 《去国有思》1991年9月19日写於洛杉矶 ),所以他才让小妹尽孝心。

父亲去了美国,想起六.四,心还是痛。在一个六.四祭日他写下一首词,上阙云:

今夕複何夕?望天门,沉沉惨雾,昏昏危阙。

虎斗龙争无寻处,剩有寒凝碧血。

闻大地低低呜咽。

休问人间竟何世,彼苍天,歼我良人烈。

天丧予,生民绝。

金虹

发表於2009年6月6日

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