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反暴政家破人亡 少女扮妻写家书

韩流靠在墙上没有睡觉,这是出狱几年后又再次坐牢。

他想起了五年前在监狱大院里被探照灯直射并随后探照灯熄灭时响起枪声的那天夜晚,子弹没有打中他的要害,而是打中他拿着尖玻璃碴子那只手的胳膊肘的关节处,胳膊肘关节被击碎,他倒在了地上,胳膊肘处流出了很多鲜血,他被送进了监狱大院里的医院止血。

第二天送到监狱外的医院进行手术,手术结果他的胳膊肘不能回弯了,就像史海的腿被枪击后不能回弯一样。中国政府面对在监狱枪杀政治犯的在国际社会引发的铺天盖地舆论的压力下,在当年印尼雅加达召开的亚太会议前,装模作样做下改善人权的姿态,对他进行了假释。本来之前政府迫于压力要给韩流办理保外就医,但韩流没有同意,并说要放就释放所有在押的政治犯,这个提法政府当然不会同意,只好用假释的方式释放了韩流,释放的时候告诉韩流,在几天前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你前妻昨天就已经到了,会在大门外边等你的。

韩流走出监狱大门时,狱中管教告诉他的前妻在铁门外接他回家。

对前妻李香君,韩流有些愧疚,在她生完孩子不到四个月他就提出了离婚,当时妻子没有多说什么,按着他所说的去做。在当时的婚姻法规定,孩子未满周岁,男方是不可以提出离婚的,男方没有这个权利,而女方有这个权利。前妻按着他所说的提出离婚,由于妻子的配合,韩流很快办完了离婚的手续。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那是一个非常的时期,无论妻子李香君是否同意离婚,韩流都会去做的,甚至会去强迫妻子按着他说的去做。他们结婚不到一年,婚前他们认识了很多年,她是他的校友,小他三年级,上学的时候,在感情方面他有的只是朦胧。她哥哥是韩流哥哥的同学,韩流在学生时代学习成绩不是一般的不好,在那个教育也要闹革命的时代,衡量一个学生好坏的标准并不是学习成绩,更多的其他方面的考核,什么学工、学农等其他方面才是考核学生标准的硬指标,而这些硬指标其实就是衡量学生政治思想的主要达标内容,在这些与学习没有多大关联的指标他都是超级合格。

记得韩流在一次其中考试一败涂地的状况下,那年他入了团,当时班级五六十人,男同学在他之前只有班长是团员,在班里很多班干部都不是团员的情况下,他入团了,那时入团感觉还是一件很荣誉的事情。学校用大红纸在学校大门口张贴出有韩流入团的名单时,那天他没有上学,是韩流哥哥同学的妹妹李香君来家告诉了他。在学生时期韩流功课不怎么地,但他有一个嗜好,就是喜欢读书,而且他也有各种办法弄来在社会上很难找到的书,那个时期很多人还是挺喜欢读书的,同学的哥有时到家里来,看到他读的书就拿回去看看,有时看完就让她妹妹李香君送来。后来她妹妹不送书的时候也过来,有时还帮家里收拾屋子,哥哥同学的妹妹和我母亲关系很好,那是她十五岁,十年后她成了韩流的妻子。那是一九八八年夏季的一天,有一天母亲说他该结婚了,他没有什么异议,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就结婚了,一年不到韩流的妻子成了他的前妻。

离婚十天后的一天,如韩流所预料的那样,在一个子夜到来的时刻,家里涌进来很多的警察,他被逮捕了,至于罪名在如今的刑法条文中已经不存在了,但那个时期在刑法上那个臭名昭著的罪名还是存在的,但对于他那个罪名对于他来说。怎么都对不上号,但人家说,这个是可以对得上号的,他没有办法,只能是认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韩流想起以前看过的《伊索寓言》中的那个羊与狼的故事,狼吃羊,不是因为羊有罪要吃羊,而是要吃羊,羊才有罪。

离婚后回娘家的李香君得知韩流被捕后,重新回到家里帮他照顾孩子。他们结婚后,李香君离开了学校调到了报社做编辑工作,不过报社的工作因韩流被捕的政治原因,不适合在党的宣传机构工作,把她重新打发回了学校。回到学校没有让她继续教孩子们读书,安排到食堂做勤杂工。

韩流对前妻虽然认识了很多年,但那时说心里话,也许那时是很纯真简单的年代的原因,那个少年不钟情,那个少女不怀春好像在那个时代并不盛行。那个时代差不多是禁欲主义时代,那时文艺作品几乎没有恋情内容,几部样板戏的人物无论男女还是老少各个都是光棍一条,赤条条来,赤条条的走,真他妈的干净只剩下了灰蒙蒙的大地,还有群魔乱舞中的牛鬼蛇神。

在韩流被捕后的差不多过了两年的时间,他被判了十三年。宣判后没有几天,在看守所他看到了探视他的前妻及孩子,孩子不懂那设有围墙的含义只是啼哭不断,李香君流着泪说等他回来。他无言以对,心里在咬着牙,那是他入狱后第一见到李香君,也是他出狱前最后一次见到前妻。后来他被送到外省服刑,李香君去过几次监狱,但都没有见着面,在外省监狱中,他经常不服从狱警的管理,砸上脚镣子蹲小号就成了他打发时间的经常项目了,凑巧他每次蹲小号的时候,李香君都是那个时候来,不允许他与李香君相见就成了对他附加的惩罚。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等形容时间飞速的成语对大墙外的人也许是恰当的感受,但大墙内时间却像蜗牛似的缓慢的爬行着,度日如年对这里的人是最好的现实写照,何况更多的时间是在阴暗寒冷潮湿窄小的小号里长期煎熬。狱中的日子虽然难熬,但也许是内心的无愧的原故,很多时间他还是坦然的面对。每几天就能接到李香君的来信,在精神上也是巨大的慰藉,精神上的要素对于他这个蹲监坐狱的人来说一直是他精神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有了精神上的支撑,即使像沙漠中的独树也会常常感到雨露的滋润,即使像黑夜中行走的孤狼也会在内心感受到阳光的存在的。

监狱的大铁门在正午阳光时候缓慢拉开,随后身后黑色的大铁门伫立那里似乎预示着,身后的那黑暗的将要离韩流远去,但黑暗并一定会随着阳光的存在而会消失的,它会在这个世界中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它的力量还很强大,在各个角落中,甚至在正午阳光下,乃至在你的心中,黑暗都会存在的,黑暗的存在会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思维方式,受黑暗的影响,要不与黑暗妥协,要不燃烧自己与黑暗抗争,尽管有时你的努力如飞蛾扑火或是黑夜中的流星,但你毕竟在这个黑暗中让人或自己的内心看到光或是还有点热,哪怕这光是微弱的,哪怕这热是微不足道的。

监狱的铁门外并没有看到李香君向他走来,或站在什么地方等他,他端着一条受伤的胳膊往前走了几步。

五年多的狱中生活他换来一条受伤的胳膊,很久以前喜欢读一本叫《牛虻》的小说,牛虻为了国家不再遭受外强的蹂躏与践踏及人民的自由不再被束缚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而战斗,如今的史海也是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而战斗,文学是生活的写照,而生活又成就了文学。牛虻是他小时候或青年时心中的偶像或英雄,即使在今天这个光辉的形象依然没有褪色。受伤的英雄总有给人一种敬仰及悲壮的感觉。在某种境遇下所受的伤并不会让你感到气馁或自卑,相反会给你力量会促使你不断的去做你应该的事情,所以在出狱后,受伤的胳膊,一直没有给他带来负面的影响,相反让他更自信更自豪,也许是哪儿时的英雄情结的梦幻在延续。

在韩流向前走时,他感觉身后有一个人握住他手中提着的包,他以为是李香君出现在他身后,他无意识的松开提包的手,他转过身来,看到眼前的人,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帮他拿包的人并不是他前妻李香君。

韩流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位陌生人,她似乎是一个孩子,应该不会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瘦弱的身材显得个头还蛮高的,她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衣穿着一件藕色带方格的衣服,眼睛带着笑意看着他,她轻声说道:“我来接你。”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心想老子刚出狱就怕我造反啊,先给我玩美女计啊,也许过去那些乱糟糟的作品看多了,所以想象力时不时的就丰富一下。

“我们认识,你不记得我了吗?”她柔和的眼睛闪了一下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夜幕来临时,他们坐上通往回家的火车上,窗外的景色差不多就是一个颜色——黑色,火车在黑暗中行驶。

“吃个苹果,以后就什么都平安了。”坐在对面的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韩流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但他估计那时的他在脸上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他的动作有些机械,而且所有的动作与流水线作业应该是区别不大,或者说是一种条件反射而已。

在上车前,他想起了这个女孩子是谁了,她是他前妻的一个学生,叫金花。如今的金花已不是那个脸色阴沉的女孩子了,女大十八变亭亭玉立的身材,她的脸上充满了平和,只是细心看,才能在她柔和的眼睛深处略隐着淡淡的忧伤。

很多年前,韩流有时去学校找人,也就是他前妻教书时的学校。那时前妻还不是他的妻子,实际上他结婚前,前妻在他心中还没有女友这样的概念,只是他们认识了很多年,结婚前他记得他们只去过一次饭店,对了,还有看过一次录像。八十年初录像在大陆还是风靡一时的,那时人们趋之若鹭争先恐后及怀着强大的好奇心奔向录像厅去感受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之前生活在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人们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时刻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他们去解放呢,后来才知道哪些等他们解放的人,人家的日子比他们过的好着呢,不说一个是天堂,一个地狱的区别,起码是天壤之别。也许是这样巨大的反差原因,后来走向了叛逆之路,那也是后来入狱的一个原因吧。

前妻李香君中学毕业上了一个什么师范学院,毕业后去了一个学校教书。韩流有时去那个学校找他前妻时,在学校操场上,会时不时看到一个不合群的女孩独自在一个人站在远处望着天空发呆,看到几次就觉得奇怪,前妻告诉他,那孩子叫金花,挺可怜的,母亲一个人带着她生活,没有人知道她父亲是谁,那个时代这样的孩子是受歧视的,同学骂她是野孩子。金花幼小心灵无法忍受这样的对待,只好常常独自一人望着天空,有时拿着一本书在离人很远的地方读书。后来我每次去学校的时候我都从家里给她带几本书,什么《灰姑娘》、《红帆船》之内的童话,也有《简爱》及《飘》的书,让她读这些书,无非是想让她知道,人到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善良的本性及在困境中要自强不息,当然郝思嘉那不择手段做法还是不希望学的,但郝思嘉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精神还是可以借鉴的。后来前妻有时带她来家里,偶尔上街还给她买件女孩子喜欢的裙子,记得有一次,本来前妻陪着金花要去逛街,但前妻临时有事,让韩流陪金花上街。金花喜欢去书店,在书店韩流给她买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金花说她喜欢莎翁的悲剧,她在路上不时给他背诵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及麦克白里的“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的。”等台词。

韩流结婚那年,金花在读大一,当时十六岁正是花季少年,她参加了他的婚礼之后,就再没有看到过她,在他记忆中她的形象也就逐渐消失了。但奇怪的是,韩流出狱时她却出现在他面前。她只是解释说:老师有事外出,只好替老师来接我。

韩流没有说什么,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对她笑一下,但他估计自己没有笑出来,也没有更多想什么。嘴里吃着她削的苹果,但感觉嘴里并没有苹果的味觉。

火车在长长的黑夜中行驶着,在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走了一半的时候。金花脸色凝重的对我说:“对不起,我向你撒谎了,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向你说。”

韩流疑惑的看着这个单纯的女孩:“说吧,”

金花迟疑了一会,嘴微微张合了几次,但还是开口了:“你刚回来,在这个时候对你说,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这件事情即使不说,你回家后也会知道的。”她说这话时脸上表情挺凝重的,还真让韩流有些忐忑不安了。

在狱中,韩流时常感觉家里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尽管前妻每个星期都来信报平安,但他心理还是常常不安,在看守所关押的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前妻虽然也去看守所给他送些东西,但父亲去看守所的次数相对多些,等到判刑后能够接见家人时,他父亲就没有再出现,随后去外省服刑后就更是没有了父亲的消息。父亲是个有文化的人,而且字写得特别的好,在狱中接不到父亲的信,他就有些狐疑,但前妻只是说由她代笔,省得父亲给他写信心情会不好的。

韩流入狱前父亲身体就不算太好,患有很严重的心脏病,加上他意外入狱对父亲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判刑后估计是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否则父亲不会不来看他的。在家里他兄妹几人中,父亲最为看重他的,认为他未来会有所作为的,但结果他在而立之年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就锒铛入狱了,对本来患病的父亲来讲肯定是雪上加霜。由于在狱中始终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及亲笔信,所以对父亲的状况总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

“你说吧,是不是我父亲,”他话没有问完,就停了下来,因为真不想听到父亲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你父亲没有事情,只是身体差了些。我是想说老师的事情。”
“老师有什么事情,几天前还收到了她的信,而且说来接我。”
“对不起,信是我写的,是我模仿老师的字体写的。”
韩流吃惊不解的望着金花,然后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我,我,”金花支吾了两个字后,神情似乎有些慌张,但看到她用牙咬了一下嘴唇后说道:“我说了你别太伤心啊,”说到这里金花先流出了眼泪。
也许是在狱中呆得时间长些的原故,韩流的心变得有些硬了,所以在金花流泪的时候,他似乎变得有些冷静了。然后慢慢的对女孩说:“你说吧,我会挺住的。”
“老师两年前就不在了。”金花说到这里赶紧把嘴闭上了。
当金花说他前妻不在的时候,并没有往最坏的那方面想,“不在了,去哪里了。”在监狱里关押时间长,反应能力不仅下降了,大脑也弱智了。
“老师去世了。”女孩感觉自己像无法抵挡巨大洪水的堤坝终于决口了,她长长出了口气,脸转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

韩流的感觉随着女孩脸转向黑暗的窗外,他的内心世界也是一片漆黑,忽然感觉自己的眼前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脸颊好像也被灼伤了,他知道自己的泪流了出来,那泪是滚烫的。他这人很少流泪的,在此之前流过一次泪,那是法院对他这个无辜者进行宣判的时候,他流泪了,那是他恨的咬牙时流的泪。

沉默了好一会,金花声音哽咽的说道:“我毕业后也去了老师的学校,刚到学校时间不长,老师就病逝了。”
“什么病?”
“是肺癌。”

“肺癌?”韩流难以相信自言自语,但前妻的死,他顿时感到深深的愧疚,如果不是自己出了事情,前妻也不至于身心如此受到折磨导致前妻在美好的年华里早逝。此时的他默默无语,眼睛一动不动死盯着漆黑的窗外。
金花眼睛湿润着一言不发望着他,他估计自己那时一定是像一个木雕。
火车依然轰隆隆滚动着沉重的车轮在黑暗的时空里沉闷的行驶。
刚出监狱的铁门就惊悉前妻死亡的消息,韩流心如刀绞,心里不由自主的下起了暴风雪,那是一场黑色的暴风雪,但他的脸色可能没有任何的表情,他的脸印在火车的窗户的玻璃上随着火车在黑夜中穿行。

金花把她纤细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静静的看着他,嘴偶尔微微动一下,仿佛好像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对于这些,韩流似乎浑然不知,像座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右手放在车的茶几上,金花的手就放在他放在茶几上的右手,但他没有感觉,那时即使火山爆发的岩浆落在他的手上,可能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他两眼望着窗外的黑暗,但他心里的黑暗要比外边的更加黑暗,心里似乎已经装不下一个无辜者试问苍茫大地的问号了,当不该发生的事情已成为现实,他的诘问会有作用吗?天已经沉睡,大地在黑暗的笼罩下,他只有咬着冷冷的牙,但没有发出长长的呼啸,在黑洞似的世界中,发出的声音瞬间就会被黑洞消音的,山谷的世界早已在冰川时代就已经消失,回音也已成为远古的化石,而且也早已遗失在荒凉的无垠的戈壁滩上了。温暖的世界不再属于自己,北极似乎成了他心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