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苏
仅就文化实体看，乌鲁木齐中路可以说是2022年的“天安门广场”了。但是，乌鲁木齐中路的诉求里面，却喊出了“1989”尚没有的口号；这口号显示了公众意识里面挣脱式的跳跃。
在中国最大都市中最繁华地段的大马路上，由成百上千的普通民众高喊出：“共产党，下台”。这是另类公众意识的全新起点。笔者本人是1976年“45”运动和1989年“64”运动的参加者，从直接经验就可以体会出上述口号对此前运动的绝对超越。
“不听通知胡说，岂信小丑狂吠；人民来如潮涌，皆是总理后辈。”这是笔者于1989年4月4日下午在纪念碑西侧撰写张贴的一点文字。当政治局势翻转之后，这段文字曾被官方印制发行的“周恩来总理相册作为“四五运动”照片的配文；其文的第一句还被“人民日报”的平凡文章引用。从个人的这点反抗意识不难看出，“四五运动”的民众高度不过是同一政治制度与同一意识形态里面的异类政治派别（所谓不同“路线”）。
1989年运动之时，笔者正为某个前卫丛书撰写关于“非暴力不服从”的小书；5月16日，感觉不得不对运动的定性说几句话，当夜匆匆挥就“论非暴力不服从”的短文，17日晨稍加整理，送交本所的“法学研究”，当时任主编的李步云老师立即定为当期重点文章。因两天后的局势发展，此类文章就再无可能出现于官方刊物，直至出国后原文发表在“北京之春”上面。
基于罗尔斯在“正义论”里面的概念，那篇短文将“64”运动定义为“非暴力不服从”：在同一政治体制里面，以不推翻总体政治结构为前提，通过非暴力的违法手段，旨在改变单项法律或者官方政策的民众运动。相较于“45”运动，“64”时的民众有了更为独立的公众意识，但尚未独立到“一党专政”的体制之外。
纽约再现千人集会悼念乌鲁木齐火灾受难者、支持中国各地抗议运动。这次抗议集会的地点选在中国驻纽约总领馆的对面。（方冰拍摄）
2022年的乌鲁木齐中路喊出的是立于现存政治制度以外的批判：如果共产党下台了，这就是不是一个政党统治的结束，而是一个政党统治制度的结束。在这一意义上，这才是由民众自己独立发端的真正民主运动。以前谁敢想象在上海大马路上的人群公开喊出“共产党下台”的吼声？作为一向以北京前卫政治意识鄙夷上海文化的北京人，笔者不得不摘帽屈身向上海民众致以崇高的敬意。
“共产党下台”这样的民众自发口号，非得回溯到1957年才可能听到。在中国本土，公众的民主之声（不是民主制度）空白了多半个世纪，才由上海民众在2022年的乌鲁木齐中路喊出。
这是一个跨越时代的对接；那中间的空白就是“一党专政”的时代，不是一党专政了外在社会实体的政体时代，而是一党专政了公众心灵的意识形态时代。当然，在此对接里面，“2022”还是超越了“1957”；“1957”是不知“专政”真面目还幻想着的民主之声，而“2022”是直面“专政”的残酷而依然爆发的民主之声。
“1957”是流连于过去的残梦，而“2022”则是重压之下却奋力挣扎着抬头朝向未来的憧憬。尽管这喊声还显得孤单，但是，这是朝向未来的呼喊。那些“没有用啊”或者“策略点”的实惠论调，都在现实的重负之下犬儒地龟缩在过去，而未来的超越却在不现实的内在隐藏空间里面积聚着。
上海男儿
未来永远在不现实的内在意识里面刻下无意识的超越刻痕，直至在长久的无形积聚之后外在地爆发。每一次不现实的呐喊，只是在外在形体上”无用“，却毫无遗漏地收藏在主体生命的超越基底里面。乌鲁木齐中路的喊声已经把公众自我意识的标杆抬到了全新的高度；在未来的时间里面，各种民众的独立意识都将向着这一标杆式的召唤收聚，直至它向外成为了超越的新现实。向上海人民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