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奏
2007年1月9日,我和孙医生起个大早,结算完食宿费用,便匆匆离开傣家楼,去曼景保村毗邻的几个寨子走马观花一回,然后直奔景洪机场背后的曼喃村。我和孙医生的脚力算旗鼓相当,可此番赶路,却总觉得有无形的东西扯我后腿,才走一个多小时,就嘘嘘小喘了。孙医生奇怪道:精神不好?昨晚失眠吗?我回答:做梦算不算失眠?睡觉前水喝多了,就一直做尿急的梦,就像现在,挪步都很别扭,一掏鸡鸡,跟前就站一堆女的。孙医生笑得杨柳似的,随风弯腰;我却无意间发现自己的裤子穿反了,开口跑屁股上去,难怪走不动呢。急忙捡植物茂密处狂窜,迅疾拨乱反正。不料在暴露过程中,耳边突然炸起一连串可怖的尖叫,原来咫尺间有个傣族大嫂正撩起筒裙出恭!哎呀,这种大洋相,平生真出过不少!路上想问题走神,误入女厕所两三回,进去了还在嘀咕:咋个没得尿槽?在劳改监狱里早起跑步,大冷天哗哗淋罢冷水,马猴般蹦个高,卜地朝监区院坝冲,兜了两三圈,猛低头才发觉一丝不挂——此“政治犯绯闻”顷刻就轰动全监。
幸而孙医生不闻不问。君子风度能到这个程度,是要经过长期修炼的——他只是瞅瞅我,再瞅瞅手机上的时间,步子迈得更大。我们接着穿过一段垃圾成堆的土路,才进了曼喃村的寨门。一架客机正巧从我们头顶起飞,动静相当于三四个往远处延伸的闷雷,机尾的强烈气流刮得寨子内外的芭蕉叶子乱晃,连垃圾堆里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也被旋起老高,飘飘洒洒的。孙医生叹道:曼喃村的老百姓怎么受得了啊?
继续深入,遭遇了不少牛马及其粪便,然后才是三五成群的傣族村民,妇女居多。孙医生趋前打听,我不懂傣话,就白痴一般跟着陪笑。曼喃村比曼景保至少要大一倍多,更像现代的傣族小区,在风格考究的傣家传统楼群之间,夹杂着大量潦草搭建的红砖房子;浓荫蔽日的大树下,年岁稍大的妇女在做针线活,而年轻人热衷于汉地流传过来的扑克和麻将。孙医生假装有兴趣地观摩了三五分钟,方绕着矮桌打招呼,竟没人愿意搭理;只好转而去几十米开外的佛寺,企图寻个肯帮忙的出家人,不料金碧辉煌的尖顶庙宇内,虽一尘不染,却空无一物。孙医生站门外喊了两声:有人吗?我则注意到旁边的汉文标志牌,上面用红字写着:免费参观-进入寺庙请脱鞋-女子经期请勿入内。
经期女子就不能拜佛吗?我正嘀咕着,孙医生已经与一个灰衣老者搭上话了。看来有重大收获,因为十来分钟后,我们迎面遭遇了我的追访对象康朗罕——他身着军便服,扛一把锄头,面貌清瘦,显得比较年轻。
他与孙医生十多年前见过两次面,可彼此还清晰地记得。孙医生连连叹息:这寨子变化太大,差点迷路,我还担心和你重逢不了。
于是三人行。绕几个弯进一短墙,再启门入室。两排红砖平房,中间水泥院坝,几间四壁徒然的屋,周围杂草丛生。
没任何声音,连蟋蟀叫也没有,因此他放下锄头的碰撞显得很脆。我注意到他头上有几块俗称“鬼剃头”的斑秃——这是因极度的紧张、焦虑所致。
掏出录音机的同时,我瞅了一眼时间:9点58分。天色较阴沉、闷热。可能是许久没和人谈话了,康朗罕刚开口就呼吸紧迫,语速极快,经我反复提醒,才稍微放慢一点。但尽管如此,我和孙医生的耳朵都得兔子一样竖着,因为必要时,两人要互相翻译、核对。
正 文
老威:我听你的话比较吃力,能说慢一点吗?
康朗罕:吃力?人一辈子,干啥不吃力?种地吃力,走路吃力,今天晚上还出气,说不定明天早上就没气可出了。
老威:理解理解,看来老人家活得不顺啊。
康朗罕:就剩孤人一个了,哥哥去年才死,妹妹死了好几年。整个村子,你一路过来都看见了,东一堆西一堆的大人小孩,就数我家清静,空荡荡,啥子都没得,进出都不用锁门。
老威:没养个狗儿猫儿?
康朗罕:养不起。
老威:养不起?这么丧气?你好歹也是地主的后裔啊。听孙医生说,你们家在旧社会也骡马成群,经常赶着越境去缅甸。
康朗罕:我们家是富农,不是地主。这个曼喃村有十来户地主、富农,但是都没活过60岁。
老威:后代呢?
康朗罕:后代是些毛崽崽,比我小得多,不记事。今年我69岁,土改时候我也是毛崽崽。
老威:土改之前,你们寨子与汉地一样吗?有保长、甲长、族长?
康朗罕:不懂你说什么。每个寨子都有村长,有寺庙嘛。解放前就是这样,无论大事小事,家事村事,只要有纠纷,只要化解不了,就找村长;再不行,就去寺庙里听僧人念念经,火气就渐渐没了。傣族都是很平和的,其他民族多少造过反,与朝廷打打杀杀过一阵,只有傣族,能让能忍,就让一点忍一点,因为大家都信佛教嘛。几岁的孩子就进庙念经,既学习信仰,又学习文化。
老威:昨天傍晚我们在曼景保村闲逛,无意中上了佛庙二楼,也见一个和尚再领着两个孩子念经,一遍一遍,很认真。
康朗罕:我不认识汉文,一点点傣文,都是几岁进庙学的。我们家田地不多,自己种点吃点,骡马倒不少,过去父亲经常伙同寨里其他人,运各种东西到缅甸,再倒腾些东西过来。
老威:边境自由贸易。
康朗罕:对对,多少辈边民都这样,该务农的时候务农,该经商的时候经商。缅甸人也过境,来往多了,就熟了,傣话和缅话混杂着讲,跟亲戚一样,彼此可以随便在家里吃住,家眷也不避讳,寺庙也不避讳,因为都信佛。
老威:哪边界线就成多余了。
康朗罕:过去是这样。国民党不太管,也管不了,可到共产党手里就不行。所以刚解放时,跑了不少人。我们家骡马多,也没搞清楚形势,就留下来。眼鼓鼓盯着解放军来,然后工作组也来。先是傣话不懂,要靠翻译,渐渐能够懂一些,就挨家挨户走访,了解情况,将寨子里的穷人组织起来,还劝大家不要去寺庙,新社会了,要搞社会主义,不搞封建主义,要推翻三座大山。村长啦,寺庙的主持啦,在旧政权手头当过差啦,都是三座大山的代表,帝国主义跑了,蒋介石跑了,他们的狗腿子还来不及跑,所以就要打断。要开会斗争他们,要消灭他们。佛教是封建糟粕,是麻醉人民群众的精神鸦片烟,念念经就能消除剥削?光忍让就能翻身做主?不行,要靠共产党、毛主席指方向。
老威:嘿嘿,老人家的政策水平不错。
康朗罕:都是十多岁那阵,开会听来的。
老威:哪一年?
康朗罕:52年?53、54年?记逑不清了。寨子里天天开会,学政策杠杠,够几条算地主,够几条算富农。越穷越好,进农民协会的都最穷。以前最穷的有寺庙管,有村长召集家家户户,分摊点钱出来管;而今有共产党撑腰,最穷的在会上闹得最凶,这家也地主,那家也富农,哼,地富分子越多,他们分得财产就越多嘛。主持会议的工作组,有两个是南下干部,还有一个才十八、九岁,奶毛还没褪干净,屋里吵翻天,他们都一声不吭,只是最后才作总结报告。
我们家先叫搞成地主,后来讨论一阵,又评为富农。父母都哭了,还争辩说:就几亩田地,还自己种,顶天划个上中农嘛。可农民协会当场就拿枪出来,拿绳子出来,要捆要杀。说你们家有牲畜,有银子,还瞒得过关?你划上中农,我们该划啥?比贫雇农更低的成分没有。
老威:还算比地主强点。
康朗罕:只是房子没没收,其它都一样。按当时的说法,地富分子一条裤子,贫雇农、下中农一条裤子。骡马、猪牛全部赶走,还遭检举揭发。民兵上门抓了我父母,逼他们交浮财,坝子上跪起晒太阳,水不让喝,饭不让吃,还用荨麻条条抽,父母身上被咬得起红杠杠,火燎火烧。还有扇耳光、压杠子、顶石头,去林子里捉蛇来绕你脖子,咬你的乳头。
老威:傣族人也这么狠?
康朗罕:寺庙被关了嘛,观世音菩萨吃不开了嘛,毛主席的像在村子里到处挂,终于家家都挂,寺庙改成开会的地点,也挂,只有地富家里不准挂。满寨子都是民兵,耀武扬威的,见着地主、富农家的毛崽崽,都要撵得鸡飞狗跳。我母亲被吊在门框上,几天几夜不放下来,一只胳膊都残了。
老威:为什么?
康朗罕:要她交银子。父亲熬不过打,就说她亲手埋的。结果她领着民兵,将以前存的骡马银子,还有金银首饰都挖起来上交。哎呀,那年头,天亮一睁眼,或者还没睁眼,就在想今天咋个过?会发生啥子事?找不找个旮旯藏起来?遇着民兵该咋个说话?
老威:然后呢?
康朗罕:好几个深夜,父母都头抵头,嘁嘁喳喳说悄悄话。母亲还哭,我们懵懵懂懂的,好奇怪啰,天天挨整,人的眼泪早就整干了,还哭个啥子?我们哪晓得,父亲转眼就失踪了。当时我们三兄妹抱住母亲的腿,要父亲,可她死活不吭气;民兵又上门来抓走她,又吊了几天几夜,人都脱形了,快咽气了,她就是不吭气。
老威:为什么?
康朗罕:一两年后,她才悄悄告诉我们,父亲越境去了缅甸。正当风头,她怎么敢交代呢?越境就是叛逃,就是反革命,还要连累家属。如果她坐牢,我们三兄妹咋办?
老威:你父亲算有本事。
康朗罕:他在缅甸躲了好几年,那边没搞阶级斗争,他朋友多,还混得走。现在这边也不搞阶级斗争了,边境两边也开始自发做买卖,只要不贩毒,不走私枪支弹药,做啥也可以。
老威:偷渡呢?
康朗罕:有时候卡得紧,不行;多数时候可以,塞点钱,弄个《边境证》嘛。人民币比缅币好用,如果钱多,不想办《边境证》也行,带着穿原始森林,让缅甸那边来人接。靠得住,傣族人靠得住,不会在境外被抢。可惜我父母都死了,没看到社会发展几十年,运动来运动去,七搞八搞,结果又倒转回去,跟解放前差不多了。只是以前私人有马帮,现在没听说,可能是公路修得好,汽车代替了马帮吧。
老威:是啊,倘若你父母活着,该有九十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