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俩钟头以后，也是老黄嘬完最后一根烟五分钟以后，他被将要发作的瘾头和不可知的未来弄焦虑了，问了问司机还要走多久之后彻底崩溃，扭头满眼渴望的望我，大旱三年跪地求雨拜龙王的垂死老农，也就他这样了。
我正在边翻宪章边琢磨自由，满脑子新鲜想法跑来撞去拾掇不来，看了眼神也没做出布雨的反应。老黄以为我故意晒他，不干了，一把揪住我脖领子：别的都能开玩笑，这个不行，赶紧交出来！
我一愣，没搞明白他这是要书是要钱还是要命，颤颤悠悠问：什么？
老黄见我还装，大怒，嘴唇都气哆嗦了，说不出话来，使出个剪刀手玩命比划。
我更楞：彩票中奖了？
老黄怒，玩命比划。
我：咱们就要胜利到达边界村了？
老黄咽气，重生，玩第二条命比划。
我也崩了：啥情况啊大爷，是不是要我出个布配合一下啊？
老黄怒到无以复加，眼瞅就要扑上来真跟我玩命。天不亡我，前排一老兄正好点了根烟味道散了过来，这才明白：烟？
老黄头点的像祝枝山画的那副小鸡啄米的动态图片。
我哈哈狞笑：哎呀，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嘛。
老黄怒发冲天，那架势显然是准备把我剁吧剁吧卷纸里开抽，我没敢再逗，掏出自己剩那小半包准备敬上一根，结果被他一把全夺。我不干：不就是个消遣吗，搞得跟和氏璧似的，切，出息。抽那么多身体能受得了吗，我这一天半包的还老想着戒呢。
老黄点上烟定了神儿，有心情遛我了：戒烟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我已经戒过无数次了。
我一听这话过瘾那，没长记性眼神刚露出点崇拜的光，老黄鄙视迎面而来：马克吐温说的小子，他吗的没文化的人就是好蒙哼哼。
我恼了，出手想抢回自己财产未果，只好出口反鄙视：好心好意提醒你注意身体，换顿寒碜是吧，老家伙也不能忒不知好歹啊。
老黄笑：劝我戒烟，那就是劝我忘恩负义，就是劝我当王八蛋，寒碜你都算轻的。
我彻底恼了：你是烟生的啊信啊义啊都出来了，读那么多书，你看人现在文明点的地方文明点的人谁还抽烟，害人害己的事不戒还有理了？难不成你跟祸害是亲戚？
老黄郑重，语速低沉缓慢：那是幸福快乐的，不需要香烟给他们撑着，自然想好上加好。老夫这倒一辈子血霉，众叛亲离多少年除了烟卷没谁搭救的，这一根就是患难之交，生死兄弟。
我觉着老蒜头又在装：生死兄弟被你一根根烧死再扔地上踏个臭脚丫子碾？
老黄果然在装，大笑回我：魂儿都在老子肺里了，老子在它们在，老子死它们死，这难道不叫生死兄弟？
我想回个犀利的一下把老棒子扎碎，喃喃半晌想不出来，只好再次转移话题：历史类的我也有兴趣，有啥该看的好书没？
老黄接着笑：这次岔儿打的太生硬，下回注意。
我无奈，只好点头，然后坚持：书。
老黄敷衍：历史范围大了，古今中外，人物文物军事文学都能算进去，你能从一团乱麻里找出个头儿来？不能，那你问我我就只能说呵呵。
我有点急：就是你看过的觉着最好的几本，这也是乱麻？
老黄：恩，我看过的好书多了，就是乱麻。
我彻底急：合着您这精神生活就是这么负责的，那我可向您学习了啊，物质生活改画饼了啊。
老黄微微一笑，口吐禅机：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大匠能教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我看的也都是大陆出版过，或者不让出版网上盗版来的，你既然也上网，没事儿多看看网民推荐就行，有啥好问的。
我质疑：不能是这方面的你都没读过，所以拿网络来糊弄我吧。
老黄大怒，老太监被人问有木有过性生活都不能气成他这样，拿起相声演员报菜名的劲头，一口气给我背了一串比后来包子周游列国还长的书名。背完无比傲娇的俯视我，那德行，就跟站珠穆朗玛峰上看海里浮游生物似的。
浮游生物也是没脑子，还真就仰望上了，不由自主由衷赞叹：您这是读了多少遍啊，随口就能把名字全说出来。
老黄得意：学着点，当年你大爷我就是被别人这么背书名背傻了眼，从那以后甭管听谁说哪本书哪个写书的人牛，看不看的先把名字和简介背下来，出门装逼或者应付装逼的人都好使。
我由衷感慨：装逼装得您这么实诚，也算是万中无一了。
老黄笑着又点了根烟，再把剩下的揣自己口袋里，不再言语。
我消化了一会学问和无耻，忍不住又问：经济学……
老黄：这个真想弄明白过，真弄不明白，经常看这个的书觉着是济世名言，看那个的文章觉着是警世恒言，把这二位的字儿放一起，观点又是完全对立的。弄不懂，你要不是科班出身建议你也别妄想去弄懂。明白点基本常识就行了。
我问：啥常识？
老黄斜视：卖的少买的多就涨价，买的少卖的多就降价，开放比封闭好，竞争比垄断好，当裁判的官府不能下水摸鱼，不然肯定一塌糊涂。这还需要我教？
我委屈：我说您好歹也当过老师，难道不知道用鄙夷的表达方式，是很难让人接受话语内容的？
老黄庄严，一把攒住我双手：老哥哥这是想顺便把你那心理素质也磨炼出来那，真的，兄弟，我看好你哦。
我跪了。
十五
中午一点车到北极村。本来饿得肚脐贴尾椎，正瞅着满地烟屁股咽口水，琢磨一会是点半桌肉菜拌饭还是直接生吞两只鸡，下车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肠胃这么个器官了。
按说就一个普通村落，算不上惨败也算得上破旧，一条小街一个旅店一个杂货铺几十户散落的农家院子，家家门户紧闭，没有车马不见人烟连狗叫都听不着一声。搁电视里配上点夜色和音效，直接能让我哆嗦着换台那种。被满天满地的，厚实的，飞舞的，无边无际的，小孩儿巴掌大的雪花这么一覆盖，完美了。那感觉，就好像芙蓉摊上了一个叫马云的爹，没有人还会在乎她的长相和腰身，没有人！
下车不到十秒眉毛胡子全结冰，脸冻瓷实的红，进旅店门热气一腾抹把脸，洗得比桑拿汗蒸还干净。在店里随便扒拉几口饭，又应老黄强烈要求，在杂货铺里备好了够打一场持久战的烟卷儿，顺着街道没几步就到了江边，有界碑告诉你对面是俄罗斯，遥望了下没看到人烟，江上青绿色的冰厚得能防导弹，一路刺溜着哥们就出了国，跑对岸掰了根树枝忍不住心慌，怕被当偷越国境的抓起来，赶忙往回跑。
回来看着站在江边纹丝不动的老黄，忍不住显摆：看着没，树枝儿，俄罗斯的。多年以后他那眼神我才反应过来啥意思：看着没，土鳖，眼么前的。当时光顾着激动了，见老黄不说话，还继续显摆：想啥呢，穷成您这样这辈子也没出过国吧，对面儿就是啊大爷，人生第一次啊大爷，不能是惊喜到不会动了吧？
老黄不屑：狗屁出国，以前都咱们领土，被老毛子抢走的，子孙无能无法给祖宗雪耻也就罢了，怎么还他娘认贼作父把这当出国呢。
我一听这理儿网上有过，自己也痛心过，可兴头上被老黄这么一数落，恶心劲甭提了，相当于春宵一刻临入巷被拎起塞手里一避孕套，这东西好是好，该用是该用，可你他娘早干嘛去了？
于是故意呛呛：领土这事儿，就是个说法，没啥大意思，再早以前还都满族人的呢，您看看他们，占了咱几百年天下，把咱搞得又穷又丑又蠢又弱自己落了什么好，别说领土，文字和语言都没了，人要也天天想着雪耻，咱敢跑人地盘来孤零零站这儿？
不想老黄居然难得赞同我：你说这个对，国家国界都是些人造出来的概念，早该过时的东西，人类只要没有愚蠢到共同毁灭，迟早天下一家地球村。
哥们先是受宠若惊，紧跟着惴惴不安，心想老东西决不可能良心发现转了性，鄙视呢？鄙视在哪？于是鄙视像曹操一样到了：所以跑自家地头掰个烂大街的树枝儿居然能得意成你那样儿，啧啧，啧啧啧啧。
羞愤当头我也实在无法把岔儿打顺溜：不是说这边会有北极光呢，哪呢哪呢？
老黄加大鄙视力度：有没有点常识，北极光在这儿只有夏至那几天才可能出现。
我叹服：这您都懂？
鄙视这东西要有个控制流量的阀门，显然已被老黄拧到了尽头：刚你去厕所那功夫我问的哼哼。
天地良心，这老倭瓜要跟我岁数差不多，我早把丫脑袋摁雪窝里冰面上摩擦摩擦听他唱征服了，可我能拿一倚老卖老的半大老头怎么办？吗的。
下定决心不再搭理他，一路被鄙视着在雪地上撒了半天野，满头冰和汗回旅店吃完晚饭躺床上看书，老黄在楼下撤了桌子的饭堂，跟村夫和村姑们蹦乡野迪斯科，等他满头大汗回屋时，哥们正在做临睡前的装逼预备动作——做俯卧撑练块。边练嘴里边数数，等我数到一百的时候，老黄在隔床笑眯眯开了口：你这无耻的样子颇有老夫当年的风采嘛。
我讥讽：神话了，您那无耻怎么可能还会有灵长类配跟您相似。
老黄惭愧：实话实说当年还不如你，我那会俯卧撑做到十，嘴里最多数三十，你这后生，我就说前途不可限量，老子看人，近二十年没出过错。
这番恭维讲完我和老黄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相逢一笑泯了恩仇，互相敬了一番都我花钱买的香烟，又跟同屋一个做小生意的中年汉子聊了会当地的闲话，盖上厚的能当财主家棺材板儿的棉被，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