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洁老师与刘倩

 

作者按:

这篇文章,原本是《中国艾滋》(美国昆仑出版社·世界华语出版社  2019年10月出版)的“开篇”,原标题是《先行者站在那里,后来者不敢倒下》,意图交待为什么《血殇》(台湾唐山出版社 2012年3月出版)之后,我又写作《中国艾滋》。但是高耀洁先生说,为了不影响这本书在国内传播,尽量少涉及她,她太想更多的人知道真相,对这本书寄予太大的希望。其实我心下明白,无论是否涉及高耀洁,这本书都很难在国内传播。但面对病榻上的老师,这话我不忍出口。更何况,书写中国艾滋病事件,怎么可能不涉及高耀洁?可我还是尊重了高老师的意见,出版时撤下了这个“开篇”。果然,《中国艾滋》刚一面世,院党委书记就向我严肃转达“上面”指示,说:发现《中国艾滋》在美国已经造成很大不良影响,这件事国家和河南省委很重视,“国家将全力阻止这本书入境”,省委书记亲自批示,要我配合阻止《中国艾滋》流入国内。我回答说: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尽我一份该尽的职责,这本书能不能流入国内,不是我能够控制的,假如有人把这本书送到我面前,我会很高兴。又被告知:《血殇》和《中国艾滋》,都被列为禁书严格禁止入境。邮寄给我的两本《中国艾滋》,如期被扣,第一次知道,中国有一个邮路安全监管领导小组。作为出版酬劳的几十本《血殇》也早已被海关扣压“上缴”。权力很强大,他们说到做到。

必须说明的是,对河南艾滋病事件的调查研究,是我承担的一项经国家社科规划评审组的专家们评审,国家社科规划办正式批准的国家社科规划课题。我认真完成了这一课题。可我的学术研究成果只能在海外发表出版,国人看不到。作为一介学人,我为我们国家的学界感到悲哀。

我未能完成高耀洁老师的嘱托。我有许多话要说。我已无话可说。

如今,老师走了,走得很安详,去了鲜花盛开没有苦难的地方。那边朋友告诉我,18日将举行葬礼,她会替我送上一份告别的心意。我把这份没有发出的文章奉上,作为献给老师的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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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高耀洁先生,不会有《中国艾滋》这本书的出版。

我因为职业的缘故涉足河南艾滋病领域,多年疲于奔命身心交瘁,完成田野报告《血殇》。写作难出版更难。虽然在我做田野时即有数家出版社约稿,一是国内学界做田野的人已经不多,二是他们认为这种题材有“卖点”。但是终究无一家能出。其中一家很权威的出版社拖得最久,为出版这本书可谓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但最后回复我:书稿很好信息量很大,但太真实太敏感,震撼力太大,出版社承受不了出版之后的“后挫力”。最终台湾学界同仁鼎力相助,这本河南艾滋病田野报告由台湾唐山出版社出版。《血殇》出版后,我告诉自己:这件事做完了。可以安心了。

但是,高耀洁的存在使人无法心安。这件事至今没完没了。

刘老师:你的文章又发给纽约时报有关人员,对她要求往报纸杂志上发,我不忍心发那些网络,这么好的文章发出来十几天就推下去了,发报纸会流传多年,在2001年、2016年《纽约时报》出我事迹的文章,如今还有影响,昨天下午从泼士顿开车来了一方姐弟,因为她父亲乔看到《纽约时报》对我的报导,我不认识他,看到你的《老歪正传》,她哭了,,,,,在我处很久才走。由此我想起你应该以老歪文之形式写一本艾滋病正传,我的病情维持这个状态可以帮你出版,我肺上有瘤子,很难预料后果?????(20181125日高耀洁邮件)

病中的高老师又在下指令了。这是第几次了?为我的书出版。这些年,我们的通信交流就是围绕这一个主题:写文章、写书,发表、出版,“揭示真相昭告天下,要把真实历史留下”。从拟再版《血殇》,到计划出版“照片集”,再到这次出版《中国艾滋》,高耀洁先生运筹帷幄费尽心血。

《血殇》出版问世,先生早已出走美国。她在美国看到这本书,立即写文章《血殇:一部跨越两个世纪的中国血祸与艾滋病的惨痛历史》,向社会各界推介。高耀洁先生没有学界的“文人相轻”,她写了许多艾滋病方面的书并获得各种著作奖,但是她写信给我:“你写的比我写的好。”“我看到这本书以后,几次为农民的生活流泪。一星期看完了第一遍,现在我正在看第二遍。”我很惶惑也很感动。我很尊敬高耀洁先生做人的纯粹。高老师亲自推广这本书,说:“你这本书的资料和内容,都是一流的,很全面很有说服力,要大力宣传推出去。”她写信给我:“昨天周日我又让学生发了32家多是北京、上海、广州采访过我的记者,推介这本书……”,又在她的新作《回忆与随想》中辟专章评价《血殇》是一部信史。

最初。高老师很想筹资购买一批《血殇》送往世界各大图书馆,又想再版《血殇》,均未果。然后,敦促我编辑出版照片集。她说《血殇》中照片太小模糊不清,“照片最能说明真相!”她写信给我,说这次与以往不同,以往是求人帮助(指筹资购买或者再版《血殇》),这次自己出钱很有把握。“准备付出2000多美金……,按以往经验可以拿到200多本书,我会在美国各处送,会扩大这本书的影响,你的意见如何?”这2000多美金,是老人获得的2014年度“刘宾雁良知奖”的奖金,奖金还没有颁发老人就写信告诉我,共1万元美金,除了出版运寄她自己的书需要大约8000美金,“2000美金一直给你存着……”。多么率真无私可敬可爱的老人啊!我很感动也很惭愧。感觉自己很无能。我很荣幸分享高耀洁的荣耀,可我凭什么用老人家的钱呢?心下却也明白,这2000美金意义绝非普通2000美金,没有高老师的影响力,我一个小小人物的书很难出版。

我唯有听命,从手头上万张照片中选出数百张,配了文字,编辑照片集《见证——中国河南HIV/AIDS现场摄影》,一批批发给高老师审阅。也许高耀洁没有想有那么多“真材实料”,她看到我那些更多的现场照片时,是震惊的。她写信给我:你确实材料多,比我好,只是没出来的早,……现在我们要大力对外宣传你深入农村的事迹,让更多人知道刘倩,让希拉里(她忙于掙总统)知道比高耀洁更强大的是刘倩,……我要大力宣传你的防艾事与路,这是第一步,我找记者,你同意见吗?我躺在床先搞出一文。让你看,你同意再发……” (20150818  高耀洁邮件)

我没有想到高耀洁反应如此强烈,可这么高的赞誉我不敢当。赶紧回复高老师:我这算什么“事迹”啊?平常人平常心做平常分内的事情罢了。怎么能跟老师您相比呢?更谈不上“更强大”。老师言过了,我承受不起,千万不可以这么说了!宣传我干吗啊,不如宣传我们正在做的那本书。

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一个社科院做社会学的人,遭遇这样的重大事件不做还能做什么呢?

高老师回信:“你知道医务界四位揭露艾滋病真相的医生吗?我认为你功盖这四位。”这也是高耀洁的风格,一旦信任你视你为同道,溢美夸赞挡都挡不住。我当然不可能这么认为。四位医者我在《血殇》中都写到过,对他们我非常敬佩,而其中的高耀洁先生,我更是高山仰止。高耀洁老师这么说更加证明她做人的纯粹,胸怀博大品格高尚,只能使人更加敬重她。高老师说已经挑选了两位她最信任的学界中人为这本照片集写序,还说:“如果让希拉里题字,会不会给你找麻烦?”又特意嘱我“你不要管,不要影响你的安全,我想办法。”——高耀洁先生就是这样,从她开始推介《血殇》,筹划购书、再版,到计划出版照片集,每次都会特意嘱我“你不要管,不要影响你的安全。”每次又都会征询我的意见“你意下如何?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处处替别人着想。

高老师对这本照片集寄予很大希望:“我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的《相集》,买书的钱我留着哩,我希望你的书也能送到高层,行吗?”“你要赶快,如果我一旦去世,我给你准备的那2000美金,恐怕你连1分钱也用不了。”殷殷之心之意之情,溢于言表。

她对《血殇》未能“大力宣传推广出去”耿耿于怀,屡屡说“一流的材料一流的内容,没能送到国内外各大图书馆,没能起到应有的作用,我很惋惜!”这时,她要把这本“相集”打造成最漂亮的:“此书独立保特400页左右,用大32开本,彩印,压倒一切,后来者居上!!!!!!!我无力写,要说的话很多。”高老师在信中这样写,出版似乎已成定局。

“后来者居上!!!!!!!”高老师不止一次写信重复着这句话,还特意用加粗黑体字,后边跟着一长串感叹号,好像盼望着自己被超越。

但是,“相集”未能出版。高老师很意外。她的失望憾然也溢于言表:“出版社和陈总编开始很热情,你見过出版社主编的信,是怎么回事突然如此,……”“出版社开始那么欢迎,后来为什么拒绝???陈总编不是开始那么欢迎??? —切的一切,原因在何处???”“世界上想做成一件工作真难!!!!!!” 为了安慰我,高老师又写道:“你第一文在8月11日发了,我打开纵览中国看了一字没改。出版社拒绝了,我再找出版社。”

我这些年总是被“拒绝”,惯了,真心不忍高老师受如此打击。赶快写信安慰她:“老师千万不要着急 ,您的身体最重要,您这一向为这件事费尽心力,刚好,现在可以好好专心治病调养身体了。机会总会有的,我们耐心等待。”……

高老师焦虑我手中大批一手资料不能公诸于世,还焦灼于人生苦短来日无多。“如果我能活到下半年……”“如果我死了……”从不断收到的高耀洁先生的来信中,可以感受到她的焦虑焦灼与不安。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种焦虑焦灼的交流中潜移默化。

她的许多话都直接触动我心——

“我不该再啰嗦,你烦吗?我最后再说一次,……为了冤死的艾滋病病人。 你不高兴吧?我己劲疲力尽了!”

就像自家老人训斥自家儿孙,恨铁不成钢那种。她恨我那么多材料没本事发表出来。我听到的背后的话是:写写写!就像有人在背后用鞭子抽着。“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出版发表全凭老师安排……”我回答着高老师。我痛恨自己很无能。

“你不只是一个写字的人,写字的人那是过去,几十年前你还是一个小姑娘……  ”   我分辨不出高老师这话是夸奖还是训斥,只是倍感沉重倍感压力,只有遵嘱写文章一篇篇寄给她。

“你的文章特别是照片,发在博讯上影响很大!”“你的文章在博讯发的很好,我每天在查看。”就像老师或者家长检查作业。

“你看到己发文的点击率吗?一天不到点击率1000多次,有一篇已经2000多次!我高兴极了!!! ”,“文章在明镜发出来了,而且12个大、小电台转播,喜出望外!!! ……我不能再多说,你翻墙查吧。”

我从不翻墙,只为了这个高兴这个喜出望外,我拼命写写写!我只是一个写字的人,在哪里发表是高老师的事。

“艾滋病日快到了,可能轰动性更大。我后悔,应该早点这样做。你这么多材料,放在那里不往外发也没有用。别人谁知道你呢?”

“我实在无力写了,很难过,”高老师说:“希望你继续发文章。”我可以感受到老人的孤苦无助与无奈。我也很难过。

我只有写写写。哪怕只为了高耀洁不太孤独不太难过。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不多,应当相互陪伴扶持。

“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那些资料。”高老师再三叮嘱。

“我已经发现,有人盯着你。……皎皎者易染,佼佼者易折。”好像她真的看到了什么。

“我总希望你能平安地生活着,美国也不是天堂……”

“……希望你保重!!!!!不要步我的后尘!!!!!!!”

“我希望你能安稳地在郑州生活下去,不要学我,避地只身流亡海外,在言语不通的地方困难重重。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因我不会打字,很多情况我没法告诉你。你要听我的话……”   就像母亲叮嘱孩子。这些话给人太多的想象空间,我似乎看到了老人家孤身一人独处陌地的种种艰辛困苦难过忧伤,看得我流泪。

“刘老师,我病了!”有时候会收到这样一句话。这时候的高耀洁就像一个向大人求助的孩子。

有一次高耀洁写道:“刘老师:我很想念你,近二年我害了三次大病,心脏手术,二次血拴,快不会走了,什么也干不成,昨天在医院看病直至6时半……我有很多话想说,就是写不成……我不会打字……”

又有一次高耀洁写道:“夜里是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有时候,我会在马桶上睡着几个小时。你想想我的处境有多么想家。”

夜深人静,收到这样的来信,我会非常非常难过,常常会突然悲从中来失声痛哭泪流满面。不知道是因为孤独委屈还是紧张疲累压力太大,不知道是为了高老师还是为了自己。

我给老师回信:亲爱的高老师,保重身体,为了那些爱您需要您的人们。我们要做的是:活得比强权的生命更长久。

这话不是我的原创,是国外著名戏剧家布莱希特的一句名言。

在高老师的力推下,文章在一篇篇发表,但是成书的出版真的是越来越难了。“现在连海外的图书也完全’塌方’, 这是出版业人用的词汇,因为香港完全没有出版的自由,整个运作都’完蛋’了。”国外的朋友告诉我。这时候高老师写信给我:我现在是日落西山,我真是后悔,当初在国内没有帮助你。以前我总认为你是政府人员,害怕你不敢信任你,“那一次北京开会我表现出来了,你不知道吗?”也就是高耀洁先生才会坦诚坦白得如此率真可爱。

我回信说: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又不是木头。那是您不了解我。可是我了解您啊,无论怎样,我都不能不尊敬您。况且,我更多的感到的是,您对我的支持和帮助。

这件事我只在《血殇》中隐约提起:“常常会有一种绝望从心头升起,向四周弥漫开去,我就被这绝望包围着。压力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令人透不过气来。”那时正是我处境最困难的时候。

事实上,高耀洁的确一直在帮助我,在艾滋病这件事情上,自始至终她是对我帮助最大的人。这是真的。

我越来越敬重高耀洁先生了。也越来越喜爱她。我为她的人格所折服所感动。高耀洁做事做人的勇敢坚定与纯粹,令我敬佩。她是一个很真实的人,理性又很性情,严厉又很率真。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大悲悯大情怀。感谢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由此去见证人间一段悲惨的历史,让生命附着一层深厚的意义。

老师在做最后的嘱托:

刘老师:

为了你这本书出版,我反复多次想,稿件、出版社,印刷、费用、100本书发出,全无问题,最大难度是往国内运这批书,我无安置能力,生命也不一定有这么长时间,若书出来了,运不出去,等于零了!!!最近外表看我精神还好,我日亦消瘦,体重只有70多市斤,毕竟肺部有肿瘤,医生说是良性肿瘤,我92岁了,不会良性肿瘤。

因此,我要求你先把书的运输按排妥善,也可让国内有关图书馆领取,为防万一,今天下午我把2000美元交给……,你的责任是把这本书运去,也是我最后为艾滋病事业出了最后一个力!!!!(20190423高耀洁邮件)

看到这封信我不由眼睛就湿了。我回信——

亲爱的高老师:

您的话我记下了,我会努力去做。尽最大努力。

走笔至此,我又想起与高老师相处的那些时日。在高老师家墙壁上镜框里那些照片中,高耀洁和那些艾滋遗孤孩子们在一起,目光忧郁深沉,悲悯仁慈。客厅正中条幅上清末名医范文甫的名句: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已注定成为高耀洁终其一生的追求践行。

写!写!写!只为留下真实的历史,只为历史不再悲剧。

写!写!写!先行者巍巍屹立,后来者不敢倒下。

 

谨以2019年旧文纪念尊敬的高耀洁先生

2023.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