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芝落户小胡家湾,比杨秀云下嫁西头的黄国福早了七个月。
那是初冬一天近午,胡光荣从南山打柴回了家,忽见李二哥蹲在自家门口。他分家出来单过才两月,暂且伙食仍搭在隔壁哥嫂家。嫂子认为小叔子该单过了,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胡光辉认为在理,胡光荣也愿意,协议很快达成。胡光荣分得两间草房,一张床,两条快散架的椅子。生产队对兄弟俩分家无异议,分粮和结算便多了一个户头。现在农闲了,胡光辉每天天不亮便来敲门,兄弟俩吃过早饭便去南山打柴。从胡家湾到山上要走十几里地,要砍经烧的树棍子柴还得往大山里走,所以兄弟俩虽一道出门却不一定同路回家。胡光荣早打定了主意,日后卖掉几十担柴,一担柴能卖一块多钱,能换回几十块钱,强胜生产队秋冬结算分到手的那点钱,这样干上两年,他才有条件娶上媳妇。他希望娶个标致女人。他的女人不比东头的张凤兰差。张凤兰是前后湾公认的美人儿,皮肤白,走路时一对大奶子一颤一颤。他常常对张凤兰想入非非,不过没有那个胆子。
“你找我啥事?”胡光荣问李二哥。
“开门,进屋里说话。”李二哥俨然长辈。
李二哥进屋便四下打量,看见了外屋中间竖起了一个小谷囤,里面盛着不下三四百斤谷子,屋角落有一堆红薯,一只破萝筐里装着二三十斤花生。他问:“队上结算,你分到多少钱?”
“二十三块钱”
“可以了。”
胡光荣很快就听明白客人的来意,颇有点受宠若惊。李二哥说:他有个朋友,也是本家,家住罗山县,那里靠近息县。他们是修南湾水库相识的。这次朋友携女儿来找他帮忙,为他女儿在这带地方找个好点的人家。因为人家那带地方仍旧过不下去,仍接二连三饿死人,朋友不敢想象春天里孩子娘得肿病走了的惨状再现。人家条件不高,只求男孩子勤劳本分,婚后能善待他女儿。当然,男方家不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另外,朋友要求他和他女儿要先见男方一面,看一眼男方家。
“女方长啥样?”胡兴荣最关心这个事。
“长相没得说,个头不比你矮,才十七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人家大大还舍不得她现在找婆家哩。我琢磨了好久,你合适。你和哥分家了,一个人过日子,没老人要照护。现在政策变回来了,以后两个人都挣工分,日子会过得舒坦。咦,你中意的话,也得花一点钱,介绍费啦转户口的费用啦,还有他们住我家两天的开销,算你二十块钱,不多吧。晚上,你再送五十斤大米过去,人家家里正缺粮,家里还有个儿子。”
“我……先要看看人。”
太阳偏西时,李二哥领着一对父女来了胡光荣家。李富芝傍着苍老的父亲,偷偷儿看一眼生得结实,看她看得不眨眼睛的胡光荣,很羞怯地挨父亲更近。
李二哥认为事儿可成,便催胡光荣:“长哥如父,长嫂如母,快去请他们来。”
之后,他问朋友:“咋样?”
父亲望向女儿。
女儿苍白的脸上现一点红晕,低下头去。
胡光辉两口儿赶了过来,妇人一见李富芝便嚷:“俺有兄弟媳妇啦。噍,多俊……你们坐着,俺去烧茶。”
那位父亲朝胡光辉悲戚戚道:“都是为了晚辈。女大当嫁,女儿能过得安生,我也放了心。”又朝胡光荣道,“我女儿心好,勤快,就是有点犟性子,以后请你待她好一点。”
胡光荣答得坚决:“你老人家放心。”
这天黄昏,胡光荣送五十斤大米到了李二哥家,奉上二十元钱。全是贰元一张的新票子。岳父仍待在李二哥家,等着几十斤大米。见着女婿守信,干事利索,老人也欣慰,再次嘱托胡光荣:“富芝吃得苦,舍得干,她使小性子,你让着她点。”
胡光荣打心里喜欢上了李富芝。这女子相貌儿出众,大小胡家湾没得妇人可比,比张凤兰强许多,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感觉脸上很有光。
一夜过去,李富芝便由被动认命转为主动认命。快三年了,她家里何曾见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粮食,何时痛痛快快地吃过几餐大米干饭。便是这两年的年夜饭,母亲也总是把好吃的菜让给父亲和弟弟。她有过母亲偏心的念头,可是当母亲只拣差的吃,她便只能含泪忍住。而当母亲离他们而去,她才察觉错怪了母亲。现在,她总算为家庭作了点贡献,父亲揹回家去的几十斤米,能解燃眉之急。眼下这个丈夫,看得出来深爱着她,夜里他把自己紧紧搂住,被窝的热气和男人的气息,使她想哭又感觉身心温暖。她想到了未来,她和他都年轻,只要肯干,环境适宜,建个小家不会很难,另外家里没有婆婆,她不用看长辈的脸色,没准儿胡光荣日后会把挣来的钱全交给她……
李富芝的到来,前后胡家湾起了不小的骚动。
“胡光荣买了一个漂亮妮子。”
“有点象天仙配啦。”
前湾还有几个大龄光棍,羡慕之余,见着胡光荣便打趣:“喂喂,叫你婆娘也给咱介绍个漂亮妮子。”
也有很不和谐的声音:
“婆娘太漂亮不是好事。”
“那是,难得守住。”
渐渐,胡光荣也风闻了那些议论,自豪之余也有担扰。
李富芝已开始了天天与胡光荣商议日后的生活。婚后三天,她就要求胡光荣去借个土坯模子来,她说她会打土坯,她要做几十块土坯,打个灶,自家烧锅。打了灶,她便张罗锅碗瓢盆。不久,她再怂勇胡光荣去跟哥嫂商量,拨两分自留地出来,她和胡光荣可以学着种菜。她说,她也会养鸡,以后家里也要养鸡和养猪。
胡光荣当然欢迎李富芝的要求和计划,有点弄不懂李富芝那来这多精力,他都有点适应不了。不过,他看得清楚,也就不到两个月,妻子的身子变得丰满,脸色变得红润,他一边心疼妻子,一边任由妻子能者多劳。
一天夜间,胡光荣问李富芝:“你咋就不肯歇着呢?”
李富芝答:“俺不累,俺干活心里才舒坦,是给自己干活嘛。”
胡光荣讨好道:“前湾很多人讲,你好漂亮。”
“俺咋不知道。”李富芝淡淡地笑。
“那些人还说,你比张凤兰强多了。”
“人家嚼牙巴骨,你也信。咦,你喜欢张凤兰?”
“人家娃儿快念书啦,说啥呢。”
“张凤兰人不孬,她叫俺去她家坐。”
“你咋看上我啊?”
“你孬吗?”
“嘿嘿。”胡光荣很得意。
“瞧你得瑟。”李富芝似笑非笑,“俺报你的恩嘛。俺大大来信,你送的粮食,撑过了最危险时期,等于救了俺大大和弟弟的命。”
胡光荣又嘿嘿的笑。
春节过后,李富芝怀孕了。入秋,生了个胖小子。娃儿象极了父亲,有点黑,显得结实,夫妻给儿子取小名叫铁头。儿子满月那天,在哥嫂的帮忙操持下,胡光荣请了五桌客,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他的心病大大消除,认为有了儿子,李富芝便不会有其它想法了。他越喜欢李富芝,越怕这个事。
平淡、温馨的小日子过了大半年,一天晚上,李富芝说:“娃儿十个月了,俺也没啥奶水,断奶吧。”
胡光荣说:“中。”
李富芝又说:“铁头断奶后,俺想托嫂子看几天,俺回娘家一趟。快两年了,俺没回去过。”
胡光荣突然一怔。
“俺弟又来信了。大大身体一直不咋样,他已小学毕业,不敢去想再念书,他想帮大大干活,大大要他问俺意见。俺 的意见,弟弟其实想念书,要帮助他,帮他交学费,咱还有四十几块钱,俺带二十块钱回去。你看呢?”
胡光荣说:“农村人念那多书干啥。”
李富芝很不悦道:“不多念点书,一辈子出不了农村。都学你,连信也不会写,咋来出息?”
胡光荣第一次沉下脸说:“我不会写字,心里可亮堂,我知道你咋想。这事,不中,不中。”
“俺咋想?”
“你想甩我。”
李富芝愣了。
胡光荣没好气地出了门,去了哥嫂家,进门就说:“她变心了,嫌弃我,我看她想跑。”
胡光辉问清原委,骂道:“你神经病,大惊小怪。弟妹够不错了,你疑心个啥?”
嫂子却说:“咋不要防一防,她不是咱当地人,当真跑了,去哪找?她仗着那个,年轻、漂亮,不愁再嫁,咱兄弟可就……当真跑了,你负这个责?”
胡光辉也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他们商量的结果,可以支持李富芝替弟弟交学费。也可以同意李富芝回娘家看大大,但前提是得由胡光荣陪着李富芝。由于马上秋收,男劳力不能轻易缺工,否则缺一天工扣三个工的工分,不划算,所以应劝阻李富芝,待割罢稻子全家再上路。“你好生跟她讲”哥哥告诫弟弟,“不要动不动就是说不中,不要欺她不是当地人,伤她的心。”
嫂子说:“你多用点心,看好她。万一那个……你可不能让她抱孩子走,孩子是胡家的人。”
胡光荣回到家里,李富芝抱着孩子已上床,不理会胡光荣。
胡光荣向李富芝赔了不是,说了哥嫂的意见。末了说:“我可以什么事都依你,这个事我不依你,因为我不能没有你们。你凭良心说,西头的杨秀云、丁玉香、你,都不是本地人,她们哪像你在家里说话算话。”
胡光荣见李富芝仍不理会自己,又说:“让铁头去见姥爷,正事。我们不过是把日子往后推个二十来天……”
李富芝说:“早点这样讲,不就没事嘛。俺问你,俺啥时候有过外心?俺不是本地人,俺大大没钱请媒婆说亲,咋啦?你把这两个事给俺讲清楚。”
她见胡光荣答不上来,再道:“逃难来的人就不是人啦,谁愿意逃难?你说可以啥事依俺,心里又防着俺,俺还是这屋里的人吗?你心里防着俺,俺过这日子有啥意思?”
胡光荣仍旧不知如何回答,打着哈欠,只想睡觉。
早晨吃罢饭,当第一遍上工的哨声响过,胡光荣说:“昨晚嫂子说了,铁头断奶,你们要隔开,你送铁头去隔壁,动作快点,出工啦。”
李富芝抱着娃儿坐在门口不动。
“咋啦?”
“昨晚的事,你没回俺的话。”
胡光荣一下子冒火了,道:“你认啥真?”
“你不给俺说清楚,俺今天就抱铁头回娘家去。”
“你敢。”胡光荣叫了。
“你看俺敢不敢。”李富芝也叫了。她把铁头放在床上,当真收拾行装来。
叫声招来了将要出工的几户邻居,齐聚胡光荣家门外。胡光辉冲胡光荣直嚷:“咋回事,咋回事,吃多啦?”
胡光荣发了会儿愣,突然冲向李富芝,挥拳便打,李富芝连连后退,左躲右避。胡光辉急奔进屋,拽住胡光荣,朝李富芝直喊:“快出去,找你嫂子。”
李富芝跑往门外。床上的铁头受到惊吓,哇哇大哭。来看热闹的张凤兰看不过意,奔进屋抱起孩子。胡光荣猛一把推开胡光辉,悲愤地叫着:“老子拼了,她说的话是借口,是借口。她要跑,是真的,她要跑……”他声音渐嘶,猛地抓住一根扁担,冲出门去追打李富芝。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却少有人敢上去阻拦手握扁担已近疯狂的胡光荣,只知一个劲地喊:“别打啦,别打啦。”
李富芝围着自家的柴垛跑,胡光荣围着柴垛在后面追。李富芝跑了四五圈,突在空地上站定。她一样悲愤不已,作出了拼命的架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先侧身躲过挥过来的扁担,一脚踢向胡光荣紧握扁担的手腕,再一掌朝胡光荣胸脯击去。这几个动作,几乎是一瞬间。
胡光荣重重地倒在了离李富芝差不多丈把远的空地上。他想爬起来,却动弹不了,只知惊恐不已地看着李富芝。
不下十几人涌向了李富芝,惊叹于李富芝竟然有手段。胡光辉夫妇忙着去搀扶胡光荣。一时七嘴八舌,夹着笑声。
“看不出啊。”
“这叫穆桂英降服杨宗保。”
“天上下雨地下流,俩口子打架不记仇。”
胡光荣被哥嫂扶起身,已是一脸羞愧,还有胆怯,不敢望向不远处呼着粗气的李富芝。胡光辉恨恨骂道:“好看吧,好看吧,丢人现眼。”随后,夫妇朝李富芝小声嚷道:“你不要铁头啦,快回屋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咋回事,女人打男人?”
说话人是前湾胡姓的一位长者。他走在出工队伍的前面,原本来看热闹。他不曾看见胡光荣追打李富芝的场景,却看见了李富芝反击胡光荣的场面。
人群中有人小声提醒:“胡光荣先动手打他婆娘。”
长者宏亮声音又响起:“男人动手,总有他的道理,不过是打一半嚇一半。女人打男人,大小胡家湾好新鲜。”
气氛急转直下,围观者竟面面相觑。
长者声音再起:“胡姓人不能开这个头。”
这话在围观的男人中一下子引起了共鸣,围观的女人也如梦方醒般一改腔调。曾照看小铁头的张凤兰率先改口:“是哩,咋说也不能不懂礼。”又朝正待回屋去的李富芝批评道,“小胡家湾的人都看见了,胡光荣可一直没把你看轻,你不惹毛他,他咋会……你咋就不想想,你是咋来的?”
这话,让李富芝冷冷地望了张凤兰好几眼。
人群散去了。胡光荣尴尬地先进屋,进屋就靠在门上,仿佛一身抽光了筋骨。李富芝不无惭愧地后进屋,连忙抱起仍在床上哭泣的娃儿,一边垂泪一边喂孩子奶。胡光辉站立灶台边,没好气道:“闹啊,接着闹啊。只要有一个人忍忍,哪有这大热闹?现在,事情过去了,都不要再提及。割罢稻子,我支持你们带上铁头,一个去看大大,一个去看岳父。”
之后,他走近李富芝,压低声音:“我走啦。有啥事,来找我。”
李富芝答:“哥,你出工去吧,俺也有不对,俺听你的。”
又是一年来了。
打去年秋收过后全家人走了亲戚,胡光荣再也不敢起对妻子动粗的冲动,明白自己不是妻子对手。他想得通的是李富芝并无弃他而去的念头,先前的疑心很不应该。他闹不懂的是,李富芝明明不计较那次打架了,却也再不见曾经的温情话儿没个完。
一天晚上,他说:“你咋还是不肯原谅我?”
“瞎想些啥。”李富芝有点没好气。
春耕将临,队上的活儿多了起来,妇女也被要求出工,生病者除外。男人多半干水田活,女人多半干旱地活。旱地离村庄皆不近,中途稍事歇息时,一些年轻妈妈需要抄近路快步跑回家里,再匆匆回工地来。她们几乎都有儿童交由奶奶照看,或拜托邻家照看,甚或锁在家里。妈妈们难以放心,因为眼下已值水库放水时期,要给水田放水,把冬季里已半干枯的大小水塘也灌满水,妈妈们都担心几岁的娃娃去玩水出意外。
这天下午,李富芝像其他妇人一样,趁工地上歇息时分,抄近路跑回家,见铁头在胡光辉家院子里玩耍,放了心,再从来路上往工地大步走去。她需要从紧挨水塘的一处田埂经过,不期与赶着一群猪的张凤兰照面。
张凤兰是来一块尚未灌水的干田里放猪,那田,头年种了荸荠,十几头猪很高兴在田里拱土寻找残余的荸荠。来这号地方放猪,放猪人很轻松。当地的猪皆散养不圈养,为防止它们糟蹋庄稼,每年约有五个月需专人放看。小胡家湾十户农家,共有大小不等十几头猪。依照惯例,十家轮流放猪,半月一轮,记工分。
那群猪不是第一次来此,马上便在田里散开,互相追逐,张凤兰晃着一条赶猪的竹条,悠然自乐。见着李富芝脚步匆匆,她喊道:“路上有水,不好走,注意点。”
李富芝大声回道:“谢嫂子。”就要擦身而过时,她忽地住脚,说,“嫂子,俺有两句话问你。”
“啥话?”张凤兰感觉不太对劲,不笑了。
“嫂子,你心不坏,俺看见了。”李富芝接着说,“上次俺两口子打架,你咋那样说俺?”
“我没说你什么啊。”
“你咋没说。你也看见了,那天,是胡光荣追着俺打,俺气不过才动了手。你咋跟人家起哄,说俺不懂礼,说俺咋不想想,是咋来的?”
张凤兰张着嘴,回话不了。她知李富芝有身手,本能地退后一步。
李富芝已语带悲愤:“这叫合伙欺负俺。俺娘家远,可俺嫁给胡光荣,没有招惹谁。嫂子,你那话俺可不爱听,不爱听。”话一了,她匆匆而去。
张凤兰却站在塘边上发愣。她不认为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前后湾从来没人当面斥问她,委屈顿生。一头半大的猪在她脚边上拱起土来,再一甩头,湿泥甩在她裤脚上。她气极,挥动竹条狠狠抽去,却脚下一滑,仰面倒在灌满了水的大水塘里。塘水差不多有两米深,张凤兰脚落不了地,便挣扎,双手乱抓,无物可抓,要呼救,口一张就呛水,呛上几口水后,身子沉下去。水面复归平静。那群猪,仍在欢快拱土。此为它的天性,无论什么样的猪,皆如此。
李富芝心里惦记铁头,每次收工都是快步走在前面。离家还有很远,她便看见从塘边到她家门口聚集了六七个人,多是老头儿老婆婆。往日这个时候,放猪的人已把各家的猪送了回来,今天却不见张凤兰送猪归家,他们便来看看情况。他们看见一群猪仍在田里拱土,不见张凤兰影儿。人去哪儿了呢?他们互相询问,无人说得出究竟。
出工的男人们也陆续回了家。时已黄昏,仍无张凤兰踪影。所有的人都感觉异常,张凤兰的丈夫尤其焦急。他虽相貌堂堂,脚步未出过信阳县,向来听风就是雨。他也姓胡,名胡家友,由师河北迁过来的,不在胡家湾的族谱内。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办,经人提醒:快去张凤兰娘家看看,莫非张凤兰娘家出了大事,张凤兰赶去娘家了。于是,他连忙跑回家,嘱咐老母亲看好儿子,再急慌慌大步走了。
入夜很久了,胡家友回了小胡家湾。他来回跑了二十来里地,加上干了一下午活,没顾上吃晚饭,已然累极。但他顾不上这些,回家了便挨家挨户询问,有谁下午见过张凤兰?不消说了,张凤兰没有回娘家。只有李富芝告诉了他,半下午时,她见过张凤兰,俩人还说了话。
“你再说说,你们说了啥话?”胡家友问。
李富芝便把下午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末了说:“俺和嫂子没说别的啥呀。俺要上工,走得急,后来嫂子咋样,俺啥也不知道。”
胡家友悻悻然走了。
翌日,胡家友没有出工,张凤兰娘家来了三个人。但是一天过去,张凤兰仍无踪影。胡家友希望张凤兰是被鬼魂附体,走去了什么地方,不定明天就会突然归家。
第三天下午,一个眼尖的孩子叫喊起来,塘里浮出了张凤兰的尸体。
前后湾的人几乎都过来了,很快便无人怀疑张凤兰系落水溺亡。胡家友只能接受现实,着手办理后事。
这天夜里,李富芝还为张凤兰的不幸感叹不已:“一个好好的人,咋就说没了就没了。”
夫妇压根儿没想到事儿没完。
又是一个秋末冬来,社教工作队进村了。大小胡家湾因是合队,来了五名工作队员。他们被要求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小胡家湾来了两位工作队员,一人安排在西头胡吉财家,一人安排在东头胡家友家,住胡家友家的人是队长,四十来岁,姓季,生得魁梧,据说原是一个县的财政局长。
工作队员都经过了培训,纪律严明,工作部署一环套一环。第一步,是访贫问苦,建立贫下中农协会。工作队员启发贫下中农,农村的怨苦都是四不清干部和阶级敌人造成的。第二步,清算大队、生产队一应干部欺压民众、多吃多占的问题。他们皆被归入四不清干部之列。第三步,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重点是各种现行反革命杀人、放火、投毒行为……
很快,四不清干部皆被夺权,被勒令把多吃多占的财物交出来。大队治安主任一下子成了龟孙,他另有一个可怕的罪名,暗中指使与伙同堂叔李二哥买卖人口。李二哥害怕坐大牢,把他经手的那些婚姻全交代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些外地女人的家庭情况乃至阶级成份。小胡家湾的李富芝,家庭成份是富农,乃父解放前曾是一个反动会道门人员。他传授了女儿武术,目的应是让女儿继承他的事业。李二哥不知道他交代的材料并不都是工作队的需要,杨秀云的遭遇,工作队就毫无兴趣。因为工作队若把杨秀云解救出来,怎么安置呢?李二哥只知道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交代越多越好。李富芝的娘家情况,便为季队长掌握。
胡家友做上了大胡家湾生产队的贫协组长。他工作卖力,很讨工作队赏识。一天,他说了张凤兰的不幸亡故,本意是说现在他做爹又做娘,如果辜负了工作队的期望,还请季队长谅解。
季队长听后却说:“这事不正常,要用阶级观点分析。”
季队长又说:“富农子女李富芝有重大作案嫌疑。”
半个月后,从公社来了三个公安人员,把李富芝带走了。胡光荣跑去问胡家友,贫协组长说:“是调查她大大的问题吧。”
又过了半月,季队长在一次除四类分子外的社员大会上郑重宣布:“富农子弟李富芝是杀害张凤兰的凶手,属于现行反革命,已逮捕,案件正在调查之中。”
此事并没有在大小胡家湾引发大骚动,多数人半信半疑。因为不论李富芝的家庭成份多高,她属于逃荒子女不假。李富芝干嘛要杀害张凤兰呢?
春节过后,又一个消息传来:李富芝被判处无期徒刑。本来要判死刑,念她认罪态度好。她承认了张凤兰是被她打昏后,丢入水塘的。
大小胡家湾的人皆惊叹不已,不再怀疑李富芝是凶手。众人的共识是:“她有手段,对付张凤兰轻而易举。她自己认了罪,交代了杀人经过,咱还有啥说。”
胡光荣也接受了此共识。他向季队长表态:“我相信政府,相信工作队。我跟这号坏女人离婚。”
季队长说:“应该这样做,不然,作为现行反革命杀人犯的家属,你和孩子会一辈子受影响。”
麦收完毕,工作队撤了。工作队撤离前夕,各个大队和生产队都举行了庆祝活动。大队集会扭秧歌,划船,热闹非常。生产队被要求吃忆苦饭,唱忆苦歌,忆旧中国的苦,唱新中国的甜,一样欢声笑语不断。大小胡家湾的人,没人再提李富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