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幕幕往事
去年此时,重庆出租车司机在主城区集体罢运。当时还有两位出租车司机通过博客、电邮发来求助信,盼我撰写檄文,为被压迫已久的“的哥的姐”们出口恶气。其时,我尚在重庆市渝北区当图书编辑,工作地点就在重庆武警总队旁。恰在那时,薄熙来针对罢运事件,采取毛泽东式的群众路线,与满怀怨气的出租车司机代表围坐一起,共同沟通。
重庆人耿直,不光就出租车公司高征“板板钱”发表愤慨,还就黑车横行、加油难、交警罚款如抢劫、秘密偷拍如敲诈等诸多恶疾,都跟薄熙来讲了。席间,有一公司代表为出租车公司开脱,一开场就盛赞薄熙来、盛赞市政府,话没说几句,薄熙来当场打断:“我今天来,是想听的哥们诉说真实情况,你就不用讲了!”那人立刻闭嘴。整场会议,电视全程直播,其最直接的效果,就是政府要求主城区各出租车公司对“板板钱”每辆少收50元。大多数重庆人与薄熙来长时间的荧屏接触,那可能就是第一次。
历史似有巧妙的安排。一年后,薄熙来挂帅,掀起打黑运动,在民间犹如包青天复活。而打黑的起因之一,就是某些涉黑出租车公司自认后台够硬,根本不买薄熙来的账,拒绝降低“板板钱”。薄熙来深知重庆已是鱼龙混杂、内外交困之地,遂将“展昭”王立军从东北请来,在我每日俯瞰的重庆武警总队任第一政委、第一书记,在重庆市公安局任局长。王立军上任后,迅速整顿警风,追查积案,由底层到高层一一追查,既打黑,又反腐。在交通、物流、能源、建筑、娱乐、典当等涉黑领域,无论虾米、大鳄,一一落网。
我是地地道道的重庆人,周立太也是。闻名全国的民工维权律师周立太,扬名于深圳,后坐阵于重庆,在当时也曾与我就着麻辣火锅饮酒数瓶,我也从中得以认识一批跟着周立太为中国法治而奋斗的青年律师,为重庆有此等凤毛麟角为幸。一年前的周立太,尚在酒桌上与我同为“追求中国的民主与法治”而干杯;一年后,他已站在法庭被告人辩护律师的位置上,为重庆开县某涉黑团伙激烈辩护,甚至为审理程序不公而数度冲撞法官。
学者型局长王立军
在重庆打黑运动中,目前被拿下的最高级人物,是重庆市司法局局长、前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文强。九年前,在重庆抓获大案头目张君时,文强还曾一脚踩在张君侧脸上厉吼:“你服不服?”尚有记忆的重庆人,不会忘记1992年重庆警匪枪战、1994年中国第一盗案、2000年重庆抢劫运钞车案,这些大案,文强皆屡建奇功,也因此在公安部被多次记一等功,在江湖上更被通称为“文二哥”。有网友模仿文强口吻发帖:“我文二哥做事,从来都不拉稀摆带……”
世事难料,重庆的打黑英雄文强,遭遇了东北的打黑英雄王立军,颇有“既生强,何生军”之慨。王立军之扬名,最突出的是在东北黑社会刘涌案中的表现。有传言说,王立军被威胁之狠,超出常态,有拿500万要他命的,有以他家室之死来威胁他的,不一而足。这个人身上最明显的是学术气,而非文强身上的江湖气。其学术的要点之一,就是刑侦的技术化。讲多少政治都没用,将案子用现代技术给我破了就算是本事。过去说,重庆破案率为50%以上,现在把积案全部摊开,发现破案率竟然仅占四分之一左右,这个发现,是王学军来到重庆后才有的发现。
从历史旧案挖新案,从万千小案挖大案,从底层案挖高层案,与“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十分相似。重庆人地处内陆,文化倾向较为“土著”,警察队伍也不例外,许多警察在王学军身上都可找到新鲜之处。我见过不少媒体对他的报道,整体形象已了然于胸。这样的学者型警察,这些年来我只在广东认识了一个。在这种人身上,知识积累甚多,思想来源复杂,你说你是自由主义,他比你还自由主义,你说你是思想异端,他所了解的思想异端比你所知的来源还要真实,因为你只是读到过、听到过,而他则是看到过、对话过,颇具深度,而且立体。
薄熙来的毛泽东遗风
王立军的上司,当今的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就更值得研究了。生于重庆酉阳的异见作家冉云飞在成都曾对我说:“重庆啊,太左了!”他说这话的证据之一,是因某次受邀重庆演讲而遭到取缔。在薄熙来未到重庆之前,我对重庆媒体的认识是“土”,按官方说法是“淳朴”。重庆40个区县,大部分地区是农村,大部分人是农民,要比敢言比不上广州,要比活跃比不上成都。许多人都在质问:重庆的知识分子都干什么去了?
薄熙来到重庆后,这种“土”变成了左,不但左,而且左得非常厉害,有一种对毛泽东式的红色文化迷恋到实不忍睹的氛围。先是全市唱红歌,后是全市看红色电影。中共建政六十周年,别的电视台播谍战、抗战影视,重庆干脆播《东方红》,直到昨晚还未结束,播的是《回民支队》,几乎要把红色老电影全播完的架式。人人都知薄熙来乃中共元老薄一波之后,他们两父子都曾因毛泽东受过冤狱之苦,但今天的薄熙来却如此迷恋毛泽东,令人不解。难道仅仅是重庆宣传部门的固执手段?
在薄熙来主政辽宁期间受过冤狱之苦的姜维平,自出狱到美国后,撰写了批判薄熙来的大量文章,我都读了,但仍是无法释疑。倒是杨恒均的一篇《我为什么不责怪崇拜毛泽东的人》给了我答案。底层推崇毛泽东,是因其强人色彩,别说黑道不敢嚣张,腐败也不敢蔓延,彼时虽专制、穷困,但底层人自认毛泽东能为他们做主,哪像今日求助无门,而且苛政遍地、腐败成风、黑道猖獗?与其说是崇拜,不如说是绝望后的精神寄托。
薄熙来此次打黑,的确颇具毛泽东遗风,这不是常态的严打。仅从抓捕数量、涉及领域这两项就可看出,重庆打黑,已经不是纠风,而是大动筋骨的全盘手术。清朝统治定律有三,即:用贪官、反贪官、杀贪官。反贪官多体现为剪除异己,是体制内权力斗争的结果,但薄熙来所行之事,已入第三步,那就是杀贪官,是对整个重庆重新洗牌,亦收平民愤、得民心之效。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反腐败,抓个人、枪毙就完了,而是把人民统统带动起来,搞一场几乎谁也不会反对也难以反对的运动。
打黑运动的连串效应
这是人民战争。打黑初期,重庆市公安局就曾复印二十万份《致重庆市民的一封信》,让市民踊跃举报,且有权与重庆市公安局主要负责人当面秘谈。网络时代,信息传播更广,因而举报甚众。效果一下就出来了,我发现,两三年前网络举报的对象,今天也被捕了。重庆市公安局对各举报信息分门别类,极少遗漏。民间举报纷纷,体制内也有其办法,譬如警察队伍,任何警察都必须主动交代自己及他人有无涉案,如不交代,一旦查出,后果更严。抓捕行动,一切保密,为防通风报信,有的区县警官甚至被提前控制。
这些做法,已经不是隔靴搔痒,民众也分得清什么是真打、什么是假打,这次就是真打。譬如,重庆市长寿区万顺镇东风村村民易大德,近日甚至自费十万元在《重庆商报》刊登大副广告:“铲除黑恶势力,得民心顺民意——向奋战在打黑除恶一线的人们致敬!”这是为何?易大德来自社会底层,他的儿子易华勇,在去年7月29日就曾被雷晓钢、张仁富等黑道人物活活砍死,另有易大德的十三名亲友受伤。重庆打黑,民众发自内心地感激之、盛赞之,一如胸中恶气全然吐出,完全可以理解。
打黑运动的网络民意,开始从重庆走向全国。有人呼吁,让薄熙来今后问鼎胡锦涛之位,让王立军任下届公安部长;有人呼吁,给重庆市公安局奋战的警察们捐款,你一千,我几万,他十万;有人呼吁,让薄熙来、王立军到广东来,到福建来,到山东来,到湖南来,到上海来……深度追问的声音也出来了。第一,在薄熙来到重庆之前,他的前任贺国强、汪洋为何对打黑无甚作为?第二,打黑是否如1957年反右运动般扩大化了,抑或是新式文革?第三,打黑对重庆经济的影响如何计算,对就业人口的出路如何计划?第四,打黑之后所获赃款、财物如何处理,是否会以某种方式还予民众?第五,打黑有无除根,有无继续深入打下去,甚至拿下文强等辈的更高后台?第六,为何最高层的胡温及公安部,对重庆打黑不站出来积极表态?第七,能不能保证被捕者的程序正义、法治权利?第八,第九……
无论你过去如何质疑政府、批判制度,甚至还主张过多党执政、全民直选,但是在此刻,你会如其他网民一样突然发现,在最火爆的《天涯社区》,网民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对重庆的体制内人物如此推崇,如此称道,而且无分左中右。一场运动,趴下去的,是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犯下“原罪”的先富起来的部分人;站起来的,是忍耐已久、哭诉无门甚至带着死伤记忆的重庆市民,是其它省市对薄熙来、王学军这类铁腕人物的深切呼唤。从网络铺天盖地的呐喊可以看出,重庆点亮的这一盏灯,正在逐渐照亮其它各个省市的漫漫暗夜。
打黑的目的是维持稳定
在这一片欢呼声之中,有另一种声音产生。这种声音就是:重庆打黑,从本质上讲,是为了维持政权稳定。黑社会是个普遍的世界性难题,但因其依附的制度环境有异,导致了被铲除的多与少、深与浅的差异。中国强大的国家机器,是一般黑社会难以抵抗的,黑社会能够与体制短暂共生,却难与体制永久共存。黑社会之于共产党而言,实在是渺小脆弱得很。政权稳定的后台,一是枪杆,二是媒体,两者联动,再加上利益遭受侵害的民众奋起,任你再多的马仔、再大的保护伞,照样消灭你。
中国式的黑社会,即使渗透政界,只要你越过共产党的某一底线,那么你就是死路一条,这是黑社会在中国的可怜之处。它们在这个国家扮演的角色,并非统治者,顶多是统治者某一时期的利益共同体,或某一时期的敌人。上个世纪20年代,意大利最大的一次打黑运动,就是独裁者墨索里尼针对黑手党的打击。无论西西里的黑手党多么强大,无论巴勒莫市的市长多么敢于嘲笑墨索里尼,但是他们在法西斯军队前的渺小,是不言而喻的。当时墨索里尼找到莫里将军,并调集4000余名防暴人员,包围了整个西西里岛,血洗黑手党,并以军事管制的极端手段,将大批黑手党党徒投入监狱。
中国的黑社会,一般就是开赌场、搞娱乐场、卖毒品、放高利贷,发展到一定规模,就通过暴力手段垄断行业,控制经济命脉。手里所拥有的,一是不成规模的枪支弹药,二是靠不住的保护伞,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即使成为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抓到一些官方人物的把柄,给他们好处,但你始终是黑社会,你的生存方式是灰暗的,是非法的,因此你的命运只有覆灭。重庆被抓的诸多狠角色,狂惯了,既没把同行竞争者放在眼里,也没把弱势小民放在眼里,更没把薄熙来放在眼里,结果就是跟黑手党一样的命运。
何况,他们还算不上黑手党。在《刑法》里,他们甚至都不叫“黑社会组织”,仅仅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葛优在《大腕》里就拍过桌子:“别跟我装黑社会,中国压根儿就没有黑社会!”此次周立太也有这个辩护:他们顶多是混混,是草根状态的非法团伙,仅此而已,算什么黑社会?为了政权稳定,当局雷厉风行之事,有两种:一种是无视人民利益的,譬如镇压民间维权、打压异见良心、整肃敢言媒体;另一种是既达维持稳定之效,又兼收民间拥戴、加诸官方政绩的,譬如反腐败、打黑除恶。人民利益与当局利益确有重叠之处,这重叠之所在,当局大有可为。至于非重叠的,当局有几分站在人民利益的立场来想事做事,这条路更值得探索。
下一步是收拾打黑残局
我们这个国家,历经多次政治运动,其结果是当局与人民同时患上权力恐惧症。只因多数政治运动的来源,多是体制内的权力斗争所致,而民众不过是棋子。恐惧惯了的人,看到此类运动又得复燃,便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发起者的动机何在。有网民说:你看,薄熙来有政治野心。有网民说:贺国强正在东北搜集薄熙来的底子。至于汪洋,人们看到他从重庆一把手变成广东一把手,抓了陈绍基,近日还破获了涉及湖南、广东两省的9000万元假币案。有网民说:他在展示自己的清白。有人为汪洋在重庆任职期间辩护,以2006年12月的“第六届重庆民营企业家年会”上的汪洋演讲为例,让众人理解汪洋对民营企业原罪“要给予最大的理解和宽容”的思维。
薄熙来、汪洋、贺国强治下的重庆,我都生活过。老实讲,我根本不关心他们三人之间在今后政治命途上的较量,诸多庙堂之事在江湖上无非仅仅是谈资。只要民众有一定的实际利益,那就是幸事。一位出租车司机说:“现在生意差了,混混都躲了起来,不出来耍了。但这没关系,钱少点,可社会治安好了。”这是支持。一位民营企业老板说:“看来钱不要挣得太多,够花就行了。共产主义,就是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所挣的一切都被共产。”这是低调。但是,那占90%的重庆房地产商们,他们手上的钱过去都是通过高利贷借来的,今后向谁借?向银行借吗?银行只承认大客户,而他们都是小虾米,他们怎么办?政府要思考。
一年前,我在重庆采访一个租碟老板,目睹其拿出几百张黄碟说:“政府不会动不动就把我们抓了。你想啊,一个店至少养活三口人吧,那么我们这个地方,200多个店,解决了600多人的就业问题,如果都关了,这600多人会不会因为失业而成为社会的乱子?政府不是给自己制造麻烦吗?”如今,打黑的确间接地把无数人打成了失业人口,譬如“巴南第二富”黎强的重庆渝强实业(集团)公司,打掉他,行业垄断的地位的确没有了,但是许多人也要再想办法谋生。这个民生问题的烂摊子,薄熙来必须去收拾。
打黑,其难点不在如何打击,不在如何审判,而在打击后如何治理、如何重建新局。黑社会曾经带来的虚假繁荣,如今都已烟消云散,人们看到了自己可悲的生存状态,如何给出一个事实上的繁荣,给出一个人人都体验得到的繁荣,这将是重庆及其它省市都须继续“运动”的下一主题。揭开一块黑幕,发现下面尽是蛆虫,喷喷药剂,蛆虫就死了,但细看那蛆虫啃下的肥肉,如今已是千疮百孔。那些疮、那些孔的承受者,仍然是数千万的重庆人,他们应该——而且也必须——是薄熙来要去思索其前途的第一方向。
薄熙来主政辽宁时,曾有因言获罪的姜维平;如今主政重庆,我不情愿成为一位因言获罪者。类似我这样的人,其定位就是中国公民、重庆市民,这个根,在于民众利益何在,但愿这一定位与当前备受推举的薄熙来近似。如果今后薄熙来离开了重庆,而他在离开前还并没有对打黑残局有一个完整的交代,那么我会认为他仍未足够尽职。我不希望他的继任者如同他收拾他的前任者的遗留问题那样,来收拾各种积案、积困。在纵横交错、盘根错节的重庆,实在有更多深层次的问题等待解决,说严重些,当下的重庆叫“百废待兴”。一场打黑运动的确开了个没开玩笑的头,那么以后,这盘棋还得继续负责任地下,只不过棋手会更多,棋局会更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