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里说,我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理解事物的演变:事物的本质中都包含好与坏的两个方面,只不过随着地点的不同,好与坏发生变化而已。后极权时代的任何反政治的政治事务,都有双重政治性,一种指向维护总体性,一种指向消解。就看你如何长袖善舞,妥善应用。

反政治的政治事务,如果堕落为非政治,那就是总体性的帮凶,例如消费主义。希特勒说,我要给青年人汽车和美女,而不给他们思考的自由。如果恢复到政治性,就是消解总体性的全方位战争。这是刀尖上的舞蹈,是一种奇妙无比的政治技艺。毒药与解药并在,如同圣经中说麦子与稗子一起。改革时代各种政治正确的政治事物,到了今天,同时具有善恶两种面相,互为阴阳。下面简述改革时代的三个“雌雄同体”,以资说明。

一、经济自由主义

经济自由主义,过去是作为自由主义反抗总体性的咖啡伴侣出现,而现在是权贵的帮凶。在某种意义上,当“经济人理性”在中国大行其道之后,利益追求变成“信仰”,经济学变成“神学”,经济学家变成“神甫”,不择手段变成进入人间天堂的“阶梯”。加尔布雷斯在《经济学作为一种信仰体系》(载《经济学、和平和笑料》)中说,一个世纪以来的经济学不断受到并非空穴来风的指责,认为它已经不是科学,而成了一种信仰体系。它不是用来解释经济现象,而是用来排除对政治经济集团及其经济学不利的思路。林毅夫先生对杨小凯先生的质疑,可能就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之中说过的判断:自英格兰被资产阶级统治后,政治经济学的问题,不再是某个原理是否正确,而是对资本是有利还是有害、政治上有无害处。加尔布雷斯还说,过去被接受的经济模式,往往并不反映现实,而是用来转移一切迫切的社会问题,因为权势集团怕触动这些社会问题引起的政治后果。此时,经济模式以及经济学所起的作用乃是政治作用。

邓小平才看到了经济改革的政治性,他说是一种革命,那么是谁革谁的命?是继续解放奴隶、奴隶战胜奴隶主,还是奴隶主战胜奴隶、资本战胜劳力,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景观。“福兮祸之依,福兮祸之依”,二者都有可能在经济改革中出现,二者之间的关系,既互相依赖又互相争战。毛泽东时代,劳工革了资本家的命;邓小平时代,经济改革成了资本报复的机会。市场经济的发展,不过是对革命的革命,一场静悄悄的反攻倒算。尽管,资本阶级的报复,现在还是一首朦胧诗,但如果任期发展下去,经济发展很可能演变为一种阶级斗争,即是资本家对人民主权的复仇。换言之,没有政治体制改革,改革就为资本源源不断的提供机会,或者成了帮凶。

二、工商贵族的贵族伦理

鼓吹工商贵族成为社会的主导阶层,其思想资源来自英国和法国。试图建立18世纪或19世纪英国贵族的中国版本的背后,确实有中国工商贵族的残忍。

英国贵族的统治权力,无疑应该得到认可。因为贵族和上层劫机为国家做出了令人钦佩的贡献。整个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贵族对英国人民的政治领导基本上是有效的和正确的。但是对这种英国贵族的历史记忆,并不能化为当下中国对工商贵族的期待。在法国,基佐期待过工商贵族,但被其弟子托克威尔修正为法律贵族。在美国,汉密尔顿也期待过工商贵族,后来他也转向法律贵族。一个政体安排,并不是白日梦,并不是激情和渴望。你渴望劝诫中国的先富阶层如同英国贵族那样行事,但他们只会给你看到血淋淋的强盗和掠夺。

对于法国贵族来说,一旦失去了与人民的联系,就变成了专制的附庸。法国贵族建立了排他性的等级制度,而英国贵族却没有明确的界限,把自己与其他阶层区别开来。尽管,这并不能缩短各阶层之间的距离,却使得阶层差别不至于讨人厌恨。法国是穷人为贵族花钱,而英国则是贵族为穷人花钱。英国的贵族,不仅享受不到税负豁免权,而且还必须为教区内的贫穷失业的人提供帮助。济贫法虽然受到经济学家的攻击,却是伟大的政治洞见。这项措施,帮助富有的贵族提高了政治威望。英国贵族在财政民生上的贡献,凸显其道德模范的地位,由此获得领导权。

而中国现在的权贵,比法国贵族还狠还黑,难道还可以期待给他们以英国贵族式的领导权吗?如果为了拯救现在权贵,就应该冲着他们作狮子吼:操你妈的!不放血就要流血。而不是斯斯文文,沐猴而冠地为权贵争取领导权。如今最大关键点,并不是权贵是不是为了中国做出贡献的问题,也不是他们是否应该成为领导贵族的问题,而是权贵已经堕落为人民公敌,是内战中的仇敌问题。

三、最后的政治权威

清朝末年,因为官僚特权集团腐败,皇帝作为君主制的核心,非但无法遏制腐败,反而君权正是腐败的源头,于是,君主制废除了。启蒙政党的政治领导权,就象君主的绝对权力一样,很容易为官僚特权集团服务,党国领导集团很容易蜕变为官僚特权集团。启蒙政党是葛兰西意义上的“神话君主”,不过是用集体名义来分享君主的绝对权力(启蒙政党内部又有金字塔结构,君主可以虚君立宪,党主无法立宪)。所以,党国体制也无法遏制官僚特权集团,反而是官僚特权集团的支撑。而且,由于党国体制是以集体名义来分享绝对权力,其力量比君主小多了。如果说,君主还有可能遏制官僚特权集团,那么,党国体制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从蒋经国打老虎的历史故事就可以看到。国民党因此败亡台湾,痛定思痛,搞了土改,后来转向民主立宪。在已经民主的台湾,即使国民党下台多年了,官僚特权的问题还是余音袅袅。在中国,国民党的命运是每一个掌握政治领导权的启蒙政党上的共同宿命。而且,国民党还颇为幸运,至少有一个比较体面的下场。

民国之后的共和革命,除了要求政治自由之外,还要求用法治来遏制、乃至阻挡执政者蜕化为官僚特权集团。毛泽东作为民国之子,异常担心执政者蜕化为官僚特权集团,但是他拒绝使用法治方式,而是动用道德启蒙和政治运动的一体化方式。毛之后,这个问题,被意识形态争论所掩盖,但问题还在。特别是在改革共识破裂的今天,它又提到我们鼻子底下来了。

11世纪晚期以前的基督教,在习惯法发展的过程中提高了王权的作用,王权部分地充当了穷人和孤苦无援者的保护者,使其免受富人和权贵欺凌之责任。当一个官僚特权集团诞生之后,人民首先寄希望于君主,依赖一厢情愿的“神话君主”。只要人民还能有温饱,人民就期望利用至高无上的政治权威来遏制和校正官僚特权集团。只有当人民被逼入到生存底线之下或爆发大规模灾荒时,人民才会放弃对明君的期望,接下来的就是揭竿而起。

人民对权力,又爱又恨。即便在仇恨中,也期望呼唤出一个强大而清廉的政府。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卡尔•桑德伯格在《政府》中所说的那样,一个政府就像任何罪人一样诡秘、神秘和敏感,这些罪人背负着从远古祖先们遗传下来的各种细菌,传统和细胞的重荷。政府是只能恨的,要把政府当仇敌那样防范,这才有根本的改变。

人民的又爱又恨,要么君主,要么革命。他们相信君主和革命的救赎力量:带来一个光明无比的世界,没有第三条路。直到有一天,西方传来防范和限制政府的法治宪政福音,从来被政府压在身下痛苦呻吟的人民,才得以翻了个身子,把政府压在身下欺负——不是民不聊生而是官不聊生。慈禧太后和考察西洋五大臣说得好:立宪利君利民,独不利于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