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这个为追思林希翎而集合在一起的会议,终于能够顺利举行了。虽然会前有一些波折,但最后还是能够突破障碍,在隆重、庄严而又充满祥和的气氛里顺利召开,而且有那么多朋友参加,确实是很令人高兴的。
我前天接到朱毅的电话,昨天又接到铁流的电话,都说起他们受到国家安全部门的骚扰、警告,不许他们召开这个会议。我估计王书瑶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所以,这个会议是否能够举行,我一直非常担心。
我今天早晨离开家里的时候,告诉老伴我要出去开会,她问开什么会,我说是林希翎追思会。她说这样的会你不能去。我说林希翎是没有改正的右派中最后一个去世的,这个会我一定要去。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做事总不考虑家里和孩子。我说,怎么没有关系?我们温岭几千年没有出几个人才,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像林希翎这样的人才,却被毛泽东扼杀了,悼念她的会,我非去不可。她很生气,说,你就是听不进我的话,出了事情也不回头。我理解她的担心,对她说:不就是一个追思会吗?会有什么事情!说罢就关门走了。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心里还是很不平静的,可以说是忧心忡忡。因为在10月5日我们四个人商量筹备这个会议时,朱毅一再说,如果我和王书瑶有什么问题,会议就由你们(铁流和我)主持。现在他们三人都有麻烦,看来,这个会非我主持不可了。所以,在来到这里的路上,我一直都在琢磨怎样应付国安和警察的骚扰,怎样同他们讲理、辩论,怎样主持会议。到了这个地方后,铁流他们应付的风暴已经过去了,我看到的,是许多老朋友新朋友在交谈寒暄,心就放下了一大半。见到了铁流、王书瑶,就更放心了。我知道,今天我不会同国安警察打交道了,也不会主持会议了。所以我很高兴,心里也很轻松。
我感到高兴的另一个原因,是看到参加会议的朋友,除许多白发苍苍的难友外,还有许多中年青年的朋友。我突然想起了孙中山先生的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个“仍须努力”,包含着对几代人的呼唤和期待。我国的民主革命,从洋务派发轫算起,已经经历了一百多年,为了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平等、法治的新中国,一代一代的仁人志士前赴后继,英勇奋斗。1957年《人民日报》“六八社论”发表前的民主运动,是这个民主革命大潮里的浪花,它体现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遗训。虽然它很快就被“反右运动”所扑灭,但在中国民主革命的历史上,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特别是包括林希翎在内的北京大学“五一九运动”的参加者,作为“五七民主运动”的先锋,他们为这个运动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五十二年后的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悼念林希翎,实际上也是为尚未成功的革命继续努力的一部分,是民主革命大潮里的一滴小小的水珠。有一句谚语说得好:“一滴水里可以见太阳”,民主革命好比是太阳。今天的追思会这滴水珠里,包含了老中青三代人,使我看到了民主革命持续发展的希望。今天到会的五七难友,都是壮志犹存的民主战士,我们愿意继续响应“同志仍须努力”的呼唤,但我们毕竟老了,都七老八十,来日不长了,希望在中青年身上。如果我们今天的这滴水珠可以反映民主革命的话,那么,中青年朋友的参加就意味着民主事业后继有人。这确实也是值得高兴的。
我们今天在这里追思林希翎,首先是因为她是五七民主运动的先知先觉者。在后来被划为右派分子的难友中,绝大多数,包括我在内,都没有意识到运动的民主性质,而林希翎和北京大学“五一九运动”的参加者却明确地提出了自由、民主、人权的呼求。我在1957年曾经到人民大学听过林希翎的一次讲演,那是原在高级党校工作的一位姓周的人大调干生带我去的。林希翎在那次讲演中谈到许多问题,有的是我想到过但没有想得那么深,有的问题虽然想到了,但没有敢说出来。如胡风不是反革命,社会主义社会也有阴暗面,无产阶级专政是一切错误的根源,官僚主义的本质是个制度问题,不是作风问题,等等。她对每个问题都说得头头是道。我既佩服她剖析问题的深刻性和口齿流利的辩才,也很赞赏她敢于抨击当道的勇气,回到高级党校后曾向少数同志说起他的一些观点。于是,在我后来的右派罪状里,就有一条是“|赞赏右派分子林希翎”。林希翎在当时就有十分强烈的民主意识,她确实不愧是五七民主运动的先进分子,右派难友中的先知先觉者。她的许多思想,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十分深刻,很有针对性的。同样难得的是她在此后的五十多年里,不论是坐监牢也好,劳动也好,在海外也好,她都没有放弃争取民主自由的理念。她的思想和她的精神,都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继承、发扬的。
我们今天追思林希翎的意义,还在于通过这种形式,揭露、批判、控诉专制制度的罪恶。林希翎是青年右派中唯一没有被改正的人。仅仅为了维护邓小平的金口玉言的面子,就让林希翎继续颠沛流离三十年,甚至把她拒于国门之外。这就进一步暴露了专制制度的残暴和卑劣。我前不久看到网上有一篇文章,说林希翎是反右运动的活化石,现在她已经去世,可以说是真正的化石了。化石的意义就在于它可以用来进行科学研究。林希翎的一生是备受专制制度残害的一生,她的存在本身,不论是生前也好,作为化石也好,就是对专制制度的揭露和控诉。对林希翎的思想和生平的研究,势必加深人们对专制制度的认识。我们今天的这个会,可以说是为研究林希翎开一个头,今后还需要深化。研究林希翎,是研究五七民主运动和反右运动的一个重要的子课题。
说到这里,我还想起了一个问题,近几年来,要求为反右运动道歉和索赔的舆论相当强烈,但很少有人为那些至今没有改正的难友呼吁彻底平反。应该承认,这是一个不应有的疏忽。我建议在今后提出彻底平反的要求时,把这一项也列进去。虽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最后一个没有改正的林希翎也走了,但我们活着的人有责任为他们讨回公道。
谢谢大家!
2009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