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视角和立场各不相同,我相信多数中国知识分子都会同意这样一个判断:2009标志著一个大时代的结束,而这也就意味著2010将成为中国从新出发的起点。对这一时代转换最有戏剧性的隐喻,就是六十周年大庆方阵在最后时刻的调整。虽然无人敢阻止胡锦涛无耻地安排一个簇拥自己巨幅画像的方阵,他却不得不在后面增加一个“毛泽东思想方阵”。而毛泽东是20世纪中国革命的像征。这样一个方阵也许意味著胡锦涛无法阻挡又一个革命时代的到来。
21世纪的中国必然会迎来又一个革命时代吗?基于20世纪中国革命的血腥记忆,我和许多人一样,极不情愿得出肯定的答案。但中国的现实,包括上周中共对刘晓波的无耻审判,却让我不得不更倾向于相信,一切有责任感的中国人,必须对一个新的革命时代到来作准备。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在她的《论革命》一书中指出,现代意义上的革命,既非必然,也不是能够被煽动起来的,而是向民治民享社会转型中发生了政治权威的全面流失和崩塌。她还指出,以“自由立国”,也就是以宪政为目标的现代革命,并不一定就能带来自由,发生革命的国家反而可能比没有革命的国家更不自由。
为什么20世纪已经发生过人类历史上最暴烈革命的中国,21世纪又难免要发生革命呢?这恰恰是因为20世纪的中国革命不但没有完成宪政立国的使命,反而摧毁了支持自由以及支持任何稳定政治结构的文化传统,甚至摧毁了支撑文明的“生态底座”。在这种情况下,正如王立雄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当前中国失去了文化结构与生态底座,社会唯系于政权整合,政权如立足流沙,没有多重整合机制支撑的稳固基础,离灾难只一步之遥”。
21世纪中国若果真出现大动乱,胡锦涛应负最直接的历史责任。邓小平固然难辞其咎,因为他的六四镇压导致政治改革彻底流产,但毕竟他在八十多岁的高龄,为挽救改革作了最后的挣扎。江泽民纵容贪腐,罪孽深重,但他执行了邓小平坚持对外开放的遗嘱,为中国的内部变革赢得了有利的外部环境。正因如此,胡锦涛自己也承认,当他上台的时候,中国有一个“战略机遇期”。但胡锦涛把这个“战略机遇期”完全糟蹋了。2003年的孙志刚事件,已经清楚地提示胡温,提升9亿农民的基本权利,是中国社会变革的主题。但胡温避重就轻,畏难取巧,不顾巨大的社会和环境代价,疯狂追求建立在农民工血汗工资基础之上的外向型增长,加剧了中国经济乃至世界经济的失衡。更严重的是,这一轮高速增长,彻底撕裂了中国社会,不仅加深了城乡户口的身份鸿沟,而且把巨额财富集中于少数权贵,铸就了一个极不公平而又难以调整的利益格局。
尽管如此,胡温仍执迷不悟,在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决策中,再次向权贵和投机资本输送利益来刺激经济,以至2009年中国资产泡沫再起,民怨沸腾。任何不带偏见的人都能看到,胡温当政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中国社会向民治民享转型的困难,中国正加速朝著社会秩序全面瓦解的方向滑坠。知名学者孙立平最近已公开提出“重建社会”的口号。
正是在空前巨大的内外压力下,胡温终于决定,从2010年开始实行有助消除农民身份歧视的重大改革。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允许农民工携带社会保险跨省迁徙,这一改革连同户口管制的放松,意味著当局不得不允许农民凭借劳动来获得市民身份,而此前,多数农民工在城里被榨干血汗后,只能回乡种地。这些迟来的改革如同开启一道蓄水已久的大坝,会全面冲击多年来二元化的城乡治理,在中国引发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
这场社会革命能避免一场政治革命吗?我以为不能。正如王立雄所指出的,中共已经不可能主动改革政治,因此它的政治权威只会被这场社会革命进一步消解,从而诱发政治革命。
对所有关心中国命运的人来说,真正的问题是,21世纪的中国革命会不会重蹈上世纪的覆辙,造成巨大的灾难却达不到“自由立国”的目的?从中国精英对历史和上一次革命反思的深度来看,现在还很难做出乐观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