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因言获罪11年,在知识分子和民众中产生了很大的震动。——一不小心就溜出这样的句子,但这句话其实很成问题。在“知识分子和民众”前面加个“一小撮”才对。
的确,对大多数民众而言,他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刘晓波被审判,他们不知道刘晓波是谁。虽然他是20年前的文坛黑马,民主运动的风云人物;虽然他20年来除了被囚禁的时间之外勤于笔耕,参与了对几乎所有热点政治、社会事件的评论;虽然他曾化名老侠和王朔一起出过一本《美人赠我蒙汗药》;虽然他的审判受到欧美各国、人权机构的强烈关注,他可能还是全球最有知名度的磕巴。但是在国内,在高调揭批(“抓住刘晓波的幕后黑手”)之后,刘晓波这个名字被遗忘了,被“躲猫猫”了。
在12月23日开庭那天,我在现场看到了近200名警察和便衣,20多辆警车,30多个外国记者,10来个刘晓波的支持者;我被国保带走之后,声援者大约有60多人。当晚我和许志永坐地铁时突然想,随机问问乘客是否知道今天刘晓波开庭审判?问了离我们最近的10个人,他们不但不知刘晓波被审判,甚至不知道刘晓波何许人也。一40多岁的男子问,是不是天津的?我说不是,8964的那个。他的回答很具有代表性:“我金融界的,不参与政治。”
我们当然只是问问而已。但这位金融界的待成功男士似乎想说的是,“好像知道刘晓波,但我不愿意谈政治。”“别问我这个,我没兴趣。”似乎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我说出8964,不是大逆不道,也是不合时宜。他“被听到”了8964,而且这一点也被人知道了,这使他感到不舒服、不愉快。
这样,感到有愧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凭什么向一个偶遇的陌生人问起刘晓波和六四?就算你有权利说,但是你为什么不顾及那些对此话题不感兴趣的人的心理感受?你是不是触到了别人隐藏在心底的恐惧和痛苦?你是不是一不留神展示了信息上和良心上的优越感?或者,谁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钓鱼执法的思想警察?
对于良心犯和灭绝人性的暴行,除了受难者、反抗者和施暴者之外:我们社会里存在各式各样的人:由于信息封锁而不明真相的;不愿意了解情况的;了解情况而默许的;假装不知道的;了解情况而沉默的;沉默而受到良心煎熬的。
又想到了哈维尔和布罗茨基那场不大不小的论争。1993年,已经成为捷克总统德哈维尔,回顾他以前作为政治犯从监狱里出来时的情况:“记得曾有一段时间,我的朋友和故旧总会在街上避开我,虽然我自己从未那样想过,但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把我看成他们的良心,如果停下来和我交谈,就会感到不得不为自己没有去反抗那个政权而道歉,要么就要向我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那样去做,亦或是以宣称反抗无论如何也无济于事来为自己辩护。对警察可能跟踪我的恐惧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个原因,和我交谈会使他们的处境变得复杂。简单地说,我成了这些朋友的一种不方便,而对于不便最好避开为是。……”而布罗茨基反对这种分析,他认为,问题不是“不方便”,不是在美德和勇气面前自惭形秽;而是“人心之粗俗”,是“人类之邪恶”,那些人不想打扰哈维尔这个“美德对抗邪恶的试管”。多数人选择的是旁观、嘲弄、鄙夷、避而远之的态度。
刘晓波被判刑后,崔卫平老师向国内众多有名的文人学者致电询问他们对此案的看法,并将对话内容通过twitter公布于众。抄录一部分如下:
徐友渔:宣判刘晓波,罪名中有零八宪章。宪章重申联合国人权宣言,因此宣判是对人类大家庭公认的文明准则的挑战,也是对中国现存宪法的挑战。说到底,是对中国人民和人类良知的挑战。
秦晖:现在还搞因言治罪那一套,真是太可悲了。我不是宪章的签名者,但我坚决反对对刘晓波搞文字狱。
钱理群:比起八十年代,刘晓波写的文章越来越理性了。对晓波印象最深的是两件事:一是六。四的表现,二是坚守国内。不觉得刘晓波有什么罪。
袁伟时:二十一世纪了,还以言获罪,侵犯公民权利,亵渎文明,又一次往中国脸上擦黑!当局认定的罪犯刘晓波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鸿沟如此巨大,执政者如何面对?
章诒和:1968年,我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20年;2009年,刘晓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有期徒刑11年。我们都是因言获罪,前后相距四十一载。这种状况不得不使人怀疑:我们的制度,到底改善了多少?我们的社会,究竟进步了没有?
乐黛云:零八宪章是一个讨论,如果一个讨论也要定罪,是违背宪法的,不能让人心服口服;如果(弄得)大家都不敢说话,国家还怎么改善?
黄纪苏:刘晓波的政见我多不同意,以往彼此均无好话。但因言治罪不是好事,既不当也不智,不应再搞了。
李大同:这是一次中世纪的审判。暴露出来的,恰恰是审判者内心的恐惧——对思想和表达的恐惧。
陈家琪:欺,是装不知道,瞒,是不说真话。也有在习惯性欺瞒中什么都不再明白的人。
贾樟柯:(关于刘晓波被判)这件事,很难理解,很受伤。是不是以后我们就不能为这个国家设想了?
李银河:在2010年即将来临之际,得到刘晓波被判的消息,感觉回到了1910年。
贺卫方:难道说判三年就适当么?对于根本无罪者,一天都太重,一天之罚都是冤狱。再说,你真以为他会在牢里服满十一年?“
汪晖先生来信:我不赞成刘晓波的许多观点,但反对任何以言治罪的方式。我会关注此事的发展,在了解更多的情况之后,表达我的看法。
刘小枫说,他此前不知道刘晓波被判的事情,他要在网上“看看再说”。
作家莫言:不太了解情况,不想谈。家里有客人,正在和他们说话。
张颐武表示,他此前不知道刘晓波被判的事情,他的注意力主要在别的地方,比如小沈阳。我解释只是想听听周围人们的反应,他说“一点反应也没有”。
崔卫平的“行为艺术”得到人们的称赞。但也有反思和质疑的声音。比如:“刘晓波先生会不会搞人人表态的逼问?有没有朋友无法表态却是支持刘晓波先生的?”
不能说没道理。但这些对话都是征得了被问者本人同意之后才公开的。崔卫平在博文《只是问问而已》中也解释说,“只是想知道他们的看法而已,想知道人们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怎么想的,而一般人们也没有渠道公开这些想法。”“将人们从自己原本的轨道中拉出来,离开日常生活的光线,来面对这么一个晦涩的问题,在我本人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心里很有些过不去。我平时决不做这种事情。但有的时候,生活的链条断裂了,比如晓波被判重刑,这么大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中间,我们不得不背负起这个断裂,也背负起自己的‘原罪’”。
有了崔卫平的一通电话,你可以像莫言那样“不想谈”,也可以像张颐武那样“一点反应也没有”,但你不能说“我不知道。”否则,就像德国人装作不知道大屠杀、柬埔寨人装作不知道波尔布特一样。有些宪章签署人主动投案、有人在分发黄丝带、有人在呐喊抗议,在这种情况下,说几句心里话其实不会有什么麻烦。如果在此案说几句话就会招致牢狱之灾或巨大的麻烦,那是另一回事。可惜我们可爱的莫言、张颐武们卖的价钱太低了。
但我支持崔卫平的理由却不是这些。她问的不是普通人,而是知名文人、公共知识分子。一个普通公民完全可以反问:“你是谁呀?凭什么问我这个?我没义务回答你。”即使知道了刘晓波案件的真相,他仍然可以说,“这和我没关系。我没态度。你没有权利知道我的态度。”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不能这么回答。就好像艾未未等人要求四川政府公开遇难者信息,政府不能说“无可奉告”。依法公开信息是政府对纳税人的政治责任和法律责任。在刘晓波或谭作人或唐福珍或其他人权灾难面前表态,是知识分子的道义责任。崔卫平没有强迫“人人表态”,她只是要了解那些应该表态的人有什么态度。
中国社会今天还是如此糟糕,原因当然很多。但有一部分责任是知识分子的;他们(我们)帮忙帮闲、麻木不仁、装疯卖傻,在罪恶和暴政面前卖乖求安、卖身求荣。凡是大一点的历史灾难和政治罪恶后面,都站着两群文人:一群是吓破胆的、装聋作哑的,一群是戈培尔和姜瑜式的谎言机器和肉喇叭。
或许对普通人不能要求太高,他们养家糊口,他们“不明真相”,他们胆小怕事。但对知识分子就不能客气。你们平时在报纸电视上滔滔不绝,你们拥有讲台和话筒,你们是“意见领袖”,你们有众多“粉丝”,你们可以“含泪劝告”,你们卖书卖文、以“意见”为业——遇到真正的大是大非问题就当缩头乌龟,噤若寒蝉,说得过去吗?法轮功受迫害,你们不说话,家庭教会被打压,你们不说话,记者作家因言获罪,你们不说话;拆迁打死人,你们还不说话。你们的研究禁区、言论禁区和思想禁区从六四、法轮功扩大到反右、文革,又扩大到08宪章、上访、拆迁、酷刑、计划生育……;躲避崇高、告别革命、渐进改良、党内民主、和谐社会、中国特色、价值中立、统一大业、稳定压倒一切、主流是好的……你们拿自欺的东西来欺人的花样太多了!你们躲在不痛不痒的文字后面意淫得太久了!你们在莫名其妙的生存优越感和道德优越感里面陶醉得太久了!
一个网友不无善意地论断说,每人心里都有一个刘晓波,只不过因为我们胆小怕事而被隐没了。我回复说,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有一个胡锦涛,你不努力与之奋战,他就会得胜。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时时刻刻警惕潜藏于每个人内心中的那种贪欲、虚荣、冷漠和野蛮。我自己身上何尝没有这一切弱点呢?
因此,不只是问问而已。首先得问问自己:我们准备如何面对内心的恐惧、冷漠和庸俗?如何面对谎言、暴行和苦难?或者,我们如何面对心灵深处那时隐时现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