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已经进入无道德生活时代。
“各行其是”或许是这个时代的信条。
我想描述自己一天的生活状况,供诸君验证这个判断。
楼上小孩的动静把我从梦中驱逐出来,我开始了自己一天的生活。吃早餐的时候,窗外传来刺耳的喇叭声。那种长度,一定是连续摁的结果。楼下有一条进出小区的通道,前面的车要下人,后面的车就不耐烦了。开车人似乎一秒钟都不能耽搁。本来不会这样的,开发商交付使用时,特意修建了一个临时泊车弯道,可供两辆车停靠。但不久就被几个赖皮据为私家车位,他们进出常常造成拥堵,无奈之下,物业种上了几根钢桩,那截弯道便彻底赋闲了。
有烟从楼道那边飘过来。我知道,对门单元那位老先生又站在过道窗口过瘾了。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他从不在家里抽烟,闲置在过道的花盆里落下厚厚一层烟灰。来到走廊,吵吵嚷嚷的声音从北面一个单元传出来,那里住了一家公司,人来人往,业务员经常拿着手机跑到窗口联系业务。声音永远是高亢急速的,有时会咆哮起来,满嘴脏话。电梯门前,一定躺了一个或两个烟头。边上的墙壁,已经成为一个涂鸦所在,最令人动心的是:爱让我寂寞。旁边的批语是:傻逼。
等电梯时,打扫卫生的小伙子或小姑娘,拖着一把长长的墩布,顺墙角飞快溜一遍。电梯门开了,里面只有两三个人,却被一辆电动自行车塞满了。地下一层有专门停车处,但很少有人愿意把车存放在那儿。他们把各层楼道的墙角当作自家的车库。电梯下坠,不时打开门,外面的人倒退着挤进来,或厚或薄的背就蹭在别人脸上。开电梯的小姑娘埋头拨弄手机,任由电梯自动开合。
出小区后门,收废纸的几个人把板车横在人行道上,喷云吐雾,眼角扫着路人。他们在守株待兔。一副扑克牌散落在车上,露出一张梅花Q。三百米长的甬道,是建国60周年前夕铺就的,青石砖上的痰迹浓淡不一,得跳跃着寻找下脚的地方。墙角的一片冬青树园圃里,挂着烟盒塑料袋之类的东西。拐过弯,是一块高地,上面停满汽车,碗口粗的槐树后边偶尔会有一团屎块跳出来,不知是狗的还是人的。
高地尽头有一台阶,这是进入地铁站的必经之路,两边都有人往你手里塞宣传单,“你好!优惠!”“你好!优惠!”没有勇气还真不好拒绝那份媚笑,下边的台阶上躺着花花绿绿的卡纸。下了台阶,地铁站门前的避风道里,两家做早点的铺子并排而立,鸡蛋、韭菜、油烟。时不时有人停步购买。这路走过去便颇费力气。你得学会挤,前头才有路。
地铁站一大一小两个门,出来的或从右边冒出来,或从左边闯出来,甚至同时冲出来,这使想进站的人无法判断,如何走才能不被撞个正着。我守着从右边走的规矩,经常会被慌张而出的男女碰到,但你别想听到一句道歉。只要想想你也撞了对方,气或许就消了。
这个十号线和十三号线的转乘站,整日忙碌。从各个方向聚拢而来的人流会让没乘过地铁的人紧张。乘车须走过一段长长的过道,中国人有个习惯,熟人喜欢并排走,边走边说话。如果有这么两对儿,还算开阔的道路立马就形成肠梗塞。那些嘴里含着油条包子的年轻人蹿行、横走,然后超越。身体的触碰在无形中发生,然而不会有任何声音。并排的照样,横穿的如故。委婉的用不满的咳嗽开道,勇猛的直接身体开路。原本光洁的大理石地上,污迹点点,塑料袋、纸团、痰迹,在每日必经的平面上迎候人们。
更有趣的是,经常会有人逆行,要从进口出去,为的是省时间。服务员就在旁边笔直地站着,但你别指望他们会去阻止那些聪明人。
地铁每道门外面的地砖上,都用符号标明了进出路径。但这只对少数人管用。车门尚未全开,守在外面的人就一拥而上,出门的经常得大叫着划开身体,才能挤出车厢。除非有空位可抢,否则,进去的人便一窝蜂拥在门口周围。这是一场小小的战斗,车门关闭,“嗳——”大家会长舒一口气。
车开了。高分贝广告,轻佻风骚,我的神经需要经受严苛的考验。一过农展馆,广播里就会传出这样的声音——“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请把座位让给需要帮助的人。谢谢。”以愚见,地铁根本不是年老体衰的人能坐的,且不说东直门和西直门两个宝贝换乘站辗转的辛劳,空手的壮年人都吃不消。车厢里的氧气都被年轻人吸走了,地铁里五味杂陈的空气,一定会让老人大喘气的。
进了车厢,电话此起彼伏,好像一个前沿指挥所。相熟的人嬉笑怒骂,酣畅淋漓。如果不戴随身听,脑袋会有炸的感觉。这里,仿佛就是一个自我表演的舞台,高嗓门的男女不忌讳说出自己的隐私,倾诉与对话,前者需求最为旺盛。整个车厢就是一个回音壁。有“我的股票涨了,又赚了3000块!”,有“我给你五个点的回扣,保证不让别人知道!”,也有“我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甚至有歇斯底里的发作“你他妈不打钱的话,我叫人做了你!”让我感动的是一个十岁小男孩的话:“妈妈!你能不能闭嘴,全车厢就你一个一直在大叫。”那个母亲打了个小咯噔,声调略微低了一点,很快又恢复如初。
出站时,一排检票机,人们懒得多走两步,就挤在离过道最近的两三台机器前,前面的人还未出去,后面的已经进来了。
一踩上通往地面的电梯,无数的喉咙活动起来,那是要吐痰的前兆。烟鬼们已经迫不及待摸出了宝贝,噗地点上了。一出门,“咔咔”“咔咔”作响,舒畅的排泄物奔向地底下并排躺着的弟兄们。
门口散停着数部黑车,车底及四周遍布尿迹。大白天,他们也可以做到由车内向外撒尿。太阳火爆的时候,骚味在空气里能传很远。车主蹲在车外,嘬着烟,往天上吐烟圈。
从这儿往西走十分钟,就到了办公楼前的马路斑马线。这儿设有红绿灯,每天有一戴红袖章的老汉在此维持秩序。在红绿灯面前能停下脚步的,十不过二,生活在附近小区的外国男女,也入乡随俗,推着婴儿车奔红灯而去。
办公楼大门需要用手拉开,前面的很少往后看一眼,或凭感觉给后面跟随的人留一个时间差。哐嘡哐嘡哐嘡。每一下,你可理解为一个人的进出。有时,从两个侧面走进门的人,会下意识缓半步,都想等对方拉开门。即使给后面的留了门,你也别想每次都听到感谢的话语。
等电梯是一门学问。四部电梯独立运行,你如果错过了一部,就可能错过打卡时间。电梯下到一层,指示灯显示还要下行,但不等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便蜂拥而上,地下还有整整四层。上班族宁愿经受上上下下的考验,也不愿站在一层死等。嘲笑先下后上的家伙,很快就明白,自己才是最傻的。因为电梯在地下装满了人,就不在一楼停,直直冲上云霄。
就算顺顺当当进了电梯,你还得有眼色。靠墙的不一定最后下,站在门口的也不一定先下。他们会突然蹦起来,拨开肩膀的丛林,扬长而去。很少有温柔的招呼,或者早早做出下的准备。
更可怕的是,你要忍受每层都停的折磨。想上或想下的人会同时摁四部电梯的按钮,在他们乘上之后,经过此地的电梯照样会乖乖停下。“哎——”“嗨!——”
电梯里照样是永远忙碌的人们的私空间。接打电话,大声嚷嚷,炫耀自己的裙子或化妆品,23层有一家时尚杂志,进出那层的男女眼睛一律上翘,叽叽喳喳,身上散发令人窒息的香水味。每打开一次门,都会从走廊涌进呛人的烟草味,妖艳自信的男女习惯于在走廊里过瘾。
电梯里时时有送餐的或快递公司的人,他们手提肩背,以快跑的姿势上下电梯。手上的东西就是其开路工具。
午饭,好多人会选择走楼梯下到地面。一进入楼梯间,扑上来一股焦糊味,不时有男男女女坐在台阶上吸烟,痰迹纸团烟灰,而垃圾箱近在咫尺。几乎憋着气才能走到楼下。打开大门,碧绿的青草,呼吸一口空气,你会觉得生活如此美好。
办公室似乎是安静的,但你会听到暴起的咯咯声,谁谁谁拿了提成,快乐的欢叫便刺破玻璃隔断,让你分享她的喜悦。
上厕所对我是一个折磨。一进门抬头就是“禁止吸烟!”的标示,但青烟袅袅盘旋在窄小的上空。两个大便间,下部相通,难以隔断那边的声响。令人不舒服的是,全是人们不喜欢的坐式马桶。这种身体相互发生关系的玩意儿,只适宜家庭使用。公用马桶圈沿好像一块不洁之源,避之惟恐不及。讲究的用纸铺在马桶圈边沿,豪爽的干脆直接双脚骑在上面,废纸篓里丢满了白生生的手纸。有人方便完了,甚至懒得摁水阀,怕脏了自己的手。
如果打开办公室窗户,汽车喇叭声会随时响起。提示你:又有车挡住了道路。
还有电锯声铿锵传来,那是从两楼连接处屋顶上传来的。永不疲倦的设计师要在上面修建一个休闲公园,那是供有钱有闲阶层消遣的诗意去处。
我们这座外表酷毙的大楼,好多屋子没有窗户。我经常掂起脚跟,才能从银色的挡板上方窥见蓝天白云,看见蝼蚁一般蠕动的行人。
下班后,我七点钟以后才能走,那个时候已经过了人流高峰。通往地铁的道路跟来时一样长,但心情大不一样。世贸天阶露天顶棚的视觉盛宴,四周的彩灯,令人有身处浮华之感。往东边走去,经过一个高档国际社区,里面的房价从年初的不足三万,已然飙升至近四万。路的尽头,矗立着黝黑的两坨建筑,每天看都觉得怪异,他们正在成为这个时代的卓越废墟艺术品。元宵节一把火烧红了夜空,也让牛年成为权贵资本家的牛年。
夜行的地铁,人少了许多。青春或不怎么青春的男女,有了起腻的空间。他们的胆子也相当威猛,令身边的人不敢正视。他们相互揣摩着,给别人的梦留一个材料。讨钱的吟唱为地铁增加了别样的热闹。夫妻档、父女档、兄弟档,不一而足。一个手拿麦克风哼唱流行歌曲或京剧,一个谢谢谢谢地逐个索钱。“请各位旅客协助,严禁乞讨卖唱!”广播依旧威严地发出指令。
出了地铁,灯火阑珊的沃尔玛超市前的广场上,布满星星点点的杂物。
小区灯火正盛。院子里散布数个打电话的男女,来自各地的口音放肆地叫唤着,他们租住在地下室,作息无时。湖边,亭里,手机银屏扑闪的白光,照在他们焦灼的脸上,好似一个个飘浮的游魂。
电梯里有一滩形迹可疑的水印,一定是谁家的宠物撒尿了。
跨进家门,楼上硬物蹭地的声音又隆隆而来,受刺激的耳朵躁动起来。每天,他们都会拖动什么东西。等他们安静下来,楼下的咒骂声又传上来:“你这个笨猪!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会做错!”然后,啪啪两记耳光之后,小男孩的哭声扬起来。
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是最忙碌的人。春蕾杯比赛的作文题为“向祖国母亲汇报”。女儿不怎么会写,妻子让我帮她讲讲。“祖国妈妈,我的汇报完了,请指正。”看到这句,我不由地乐了。
看着远处大运村运动员宿舍的灯火稀疏下来,我才有倦意。世界安宁了,我的心才能轻松下来。我知道这或许是一种卑琐的关注病,很为逍遥者所不齿,但我一时恐怕也难以改变。
九年前以六千元每平米买的房子,如今可以挂牌三万出售。这或许是我和妻子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情。但即使卖每平米三十万元,也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因为我们还要住在这里。如果不能中两个双色球头奖,生活仍旧在这里继续。
这只是我日常的生活场景之一,也许没有代表性,也许有。如果命名为无道德生活不妥,那就请各位多多包涵喽。
(二)
将当下中国命名为“无道德社会”,将中国人称为“无道德人群”,是基于我对这个国度人们行为举止的性质判断。这个结论当然不令人愉悦,但它是一个事实。这个社会的基本特征是,总有人守规矩,但更多的人不守规矩;平时尚可运转,一有风吹草动,就会乱成一团,乱象迭出。湖南湘乡楼梯踩死学生事件就是明证。而且,守规矩的风险越来越大。遵守规矩的永远处于弱势,不守规矩的往往具有某种霸气,反抗者需要绝大的勇气才能发出怒吼,但你别指望会有人施以援手。在不守规矩的人面前,如果不低下头,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极端的例子枚不胜举,我只想描述某种常态。当人们都处于无道德状况的时候,我们所能见到的生活场景。
周末,小区里喧闹起来。
下楼就不畅。两部电梯中的一部被搬家的占用。一到双休日,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就紧逼大门出口,旧人走,新人进,新新旧旧无穷尽也。
有人开着汽车学步,有人把车停在行人通道上,堵住了路,管理员就急忙对着门禁喊叫车牌号。
老太太老头子悠闲地坐在湖边的靠椅上,间或一口浓痰,一个烟屁股,一团擦嘴纸。太阳晒舒服了,他们会拿出脚丫,剥去袜子,上下其手,微闭着双眼享受其中难言的快感。
小男孩把时尚的车子骑到草丘上,远处的父母报之以赞许的笑容。“真棒!宝贝真棒!”
促销产品的人占据了公共空间。
实力强悍的搭台在中心广场,弄出铿锵铿锵的音响。十几个孩子做道具,咿呀咿呀赞美着新式加湿器。观众大多是老人,他们说着笑话,看孙子满地跑。
实力稍逊的,扎营十字路口,打出一把涂有企业标识的遮阳伞,简易桌子上堆了一排牛奶、饮料什么的,后面坐着两个心不在焉的女子,边嗑瓜子边喊“送货上门,买一送一!”
会所外面的走道被保险公司和理财公司把持了。红唇白脸,眼光灼灼,令人不敢正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发财”“被实惠”了。
会所大厅里矗立着降价大促销的招牌,“含泪甩卖,成本价酬谢顾客!”摆满羊毛衫、手镯和厚厚的精装书籍。
自行车电动车横七竖八堵在台阶边上。如果你最早把车子停在角落,就别想轻松把车子拎出来。
想透口气,我就向不远处的土丘走去。七八米高的平台上,有一座敞开的亭子。有人躺在木凳上小憩。凳子四条腿上黑魆魆的污迹,那是宠物们叉腿小便的杰作。凡是立着的东西,总要被它们滋上尿。
从台子上望去,开阔的南边空地,又被鼓捣出一堆土山,网眼塑料布遮在上面。九年前,那儿是小区样板间,漂亮的小区模型使我们下了在此安居的决心。更早的时候,这儿是大钟寺生产队的麦田。几年前赫赫有名的开发商被关进监狱,罪名是行贿海淀区区长。现在这哥儿俩一定在某个高级监狱的空地上放风,或者边缝袜子边透过监狱的小窗口注视着温暖的太阳。他们许诺的绿地,现在要变成五星级酒店了。期间,业主们多次写信、上访,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既定方针。
住在北边B区的我,曾经很羡慕这边的住户。因为楼的东边跑着13号线,轻轨列车跑起来,声音还算悦耳,有划开波浪的轻盈感。京包铁路就不同了,出站或到站的列车,轰隆隆驶过,你能感受到一个巨人沉重而坚决的步履。空气在震颤,塔楼似乎也在发抖。北边是热力厂,高大的烟筒在冬天里白烟缭绕,令人敬仰,不供暖时人们时不时勤奋装修,刺耳的电锯声,让住在高楼上的我们经常紧闭窗户。小区西边原是一个工厂,先炸掉了水塔,再拆掉厂房,最后拓展成一个科技园。半夜三更的卸货声,大白天的轰隆声。我们的抗议只换来薄薄的噪音扰民费。现在,这种声响终于降临到A区居民头上了。
刚坐了一会儿,墙外某某家居广场装修的电锯声又撒起欢来。
那就只好出门透口气了。
时近中午,小区大门口喇叭声一声接一声,我知道又到了奥数补习孩子下学的时候了。北边百米远的某某电视大学,门前停满了车。路上的车子挤成螃蟹状。各不相让,谁也走不动。后面的急忙掉头,南边桥下很快堵起来。
收停车费的黄马褂,端坐在路边。车主嚷嚷着“一块吧,不要票。”边说边踩油门。收费员半推半就收下钱,脸上是那种莫测的神情,似乎赚了又好像赔了。
唯一的休憩之所,老杨树下的空地里,停着一辆加长豪华车,上面盖了厚厚的布罩。
行道树树坑四周的护砖一定被踹起来过,像是被蝗虫吞噬了金边。路上除了痰迹,还有燃烧的烟头,他们被主人顺手一丢,不甘寂寞地自燃着。
从人行道右边走,会碰到对面过来的女孩,一直走到你跟前,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你如果不往旁边靠,对方就会走到你身上来。
一路上,随时可以听到响亮的吐痰声。吐痰不会有任何征兆,走着走着便是一口,而且不侧身,不弯腰,不拐弯,直愣愣就往前飞去。偶尔碰见一位面朝树坑躬身吐痰的人,你会觉得世界都亮堂了。
休憩带摆放了一些椅子,上面躺了人,没躺人的则有污纸和鞋印,椅子跟前还是烟头、痰迹和废纸。街角的三角带,隆起一个花丛。远看花树杂陈,颇有几分景致,但一阵风吹过来,立马露出真相。里面一定是某些人的便溺之所,大白天散发出一股屎尿味。有风景的地方下面一定有一摊屎在等着你。
一辆马车靠在路口拐角处。车上是小山般青涩的香蕉。身披脏兮兮绿军装的车主,坐在香蕉堆里,边剥香蕉皮边喊 “便宜了!便宜了!”秤是摆设,一挂十元。你不知道是吃亏了,还是占到便宜了。如果用那杆秤,你会更吃亏的。
往西五十米是公交车站,数辆公交车被堵在里面,主路辅路乱成一团。四个轱辘的转不动了,两条腿的便肆意穿行,远远看去,恰似一副清明上河图。300路快车无法进站,司机使劲摁住喇叭,足足有一分钟。好多人赶紧捂紧耳朵。
报刊亭前,问路声不绝于耳:这是南还是北?“金五星”还有多远?大钟寺怎么走?报摊老板娘不胜其烦,回答声含糊而简洁:西。不远。不知道。
从马路对面传来刺耳的声音,那边两个小门面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叫唤着:甩卖!十元钱,十元钱!“紧急拆迁”的幌子已经用了五、六年。
公交车站和古钟博物馆之间有一夹道,几部三轮车横在那里,炒栗子、菠萝片、烤红薯、炸淀粉肠。
地面上满了,天上也满了。例行堵车从苏州桥一直堵到联想东桥上。停在桥上的车辆,一个个昂起头颅。不时有塑料袋从空中飘下,落在下面的车顶上。
一老者手里捧一小碗,见人就晃脑袋:“行行好,给点饭钱吧。”
博物馆西边有一个古董市场。市场入口处,坐着一个乡下装束的中年男子,他低头不语,脚下放一物件,用旧报纸裹着的瓷器什么的。当有人好奇地询问时,他觑一眼,权当没听见。我知道,他在等大鱼上钩。
人行道上、墙壁上,甚至树上,都写满了花体“办证”和“高价收购药”的字样。
路边隔几十米就有一个垃圾箱。箱子表面仿佛被脏兮兮的画笔抹过。如果仔细看垃圾箱,就会发现:有人往可回收的桶里吐痰、扔香蕉皮,不可回收的却装满了快餐盒、包装袋和烟盒。
商场门口,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主持人与消费者互动促销玩得正酣。“恭喜你!你得一等奖!”
当我从北街走回来时,见到了寄居北京的打工者的领地。
拐角堆满垃圾,煤球燃烧后的灰烬,塑料袋包装纸,边上趴着一摊干屎撅,两边下水道口的铁条上沾满了丰艳的泔水渣。有小伙子从饭馆里往外泼洒食客用过的残水,险些溅到我身上。我抬头看他,他挑衅似地盯着我,抖抖拳头做出黑帮马仔的架势。
矮墙边斜搭了一条铁绳,上面挂满衣架、内裤、袜子、外套,在风中晃荡。一溜小门面,门前都是湿的,不知是什么水常年浸润。台阶上,沾有无数团或深或浅的痰液。诊所、饭馆、日杂商店、菜铺,进进出出最多的是一家卖彩票的。
墙上挂了几幅历次开奖号码图,屋里顺便出售香烟、矿泉水和方便面。一个小伙子叼着烟,吐着号码,那些数字仿佛来自遥远的星际,经由他的嘴里吐出来,似乎有喷金泄银之效。操作员打完了,他又庄重地报出了一串神秘的数字。付钱,接过打出来的彩票,他解开外套扣子,把它装进深深的口袋里,还要在上面拍一下。走出门口的时候,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快出小街口,背面的照相机厂门口,撑起一个牌摊。几个人在斗地主,“三个A”,“三个2”,“大小猫炸了!”“掏钱掏钱!!”围着的人嘻嘻笑了,比赢钱的人还兴奋。
小区前的斑马线前,人们驻足,静候飞速的汽车驶过。见有空挡,老人刚要抬脚,滴滴的喇叭声又起来,老人只好把脚再放下去。
快步渡过斑马线,一辆收破烂的板车呜呜从小区大门里冲出来。侧身让开,才算踏进院子。
冬天的太阳没出息,五点来钟就已经没了身影。西边的光亮,被“金五星”闪烁的霓虹灯淹没了。
(三)
中国无道德社会的特征之一就是,每一个服务者都可能是潜在的敌人。不是要吃掉我们的敌人,而是折磨搜刮冷淡,让我们倍感艰辛的敌人。或许可以这样说,他们就是上帝派来考验我们智慧与耐心的使者。
首先,服务员不爱跟我们说话,金口开了也常常惜墨如金,内敛简洁如外交部那位总想显示威严的女发言人。“不理你!”这或许是在北京生活的常识。你在任何地方,甭指望会有人帮助你,他们永远在你够不着的地方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一有机会,几个服务员就做成一团,叽叽喳喳,心花怒放。不说话的极致是出租车司机。有一次,上车后我故意不开口,三十来岁的男司机竟然也不张嘴,把一只招风耳微微侧向我,两秒也许三秒后,见我无话,立即收正身体,一踩油门,直往前开去。快到拐弯处,他才沉不住气,不情愿地问:咱们去哪儿?我说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师傅,说一句话真的很难吗?人家才有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一直在等您说话呢。”
吃饭是一场耗费心智与想象力的事情。一切都是自助餐,我们必须学会照顾好自己。
在服务员眼里,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进饭店,很多时候,好像步入了中越边境的雷区。稍不小心,你就会中了埋伏,或者被掏兜花了冤枉钱,或者咽下去来路不明的昆虫。可以说,饭店就是一个斗智斗勇的地方,从一进门你就得绷紧神经,才不至于掉进诸多陷阱之中。
未跨进大门,服务员就从“您几位?”一路问过去,你不要以为他们会记在心里,并传达给下一道工序的服务员,你会被一直问下去:“您几位啊?”甚至你已经坐好了,服务员照样会问,然后就是收拾多余的杯子、筷子、碟子。他们的工作似乎就是收拾一切多余的东西。
想在饭店里喝到免费水,是要花一点力气的。现在,已经少有提供免费茶水的饭店了。客人得为自己的一切买单。包括筷子,纸巾,甚至碗碟茶杯。似乎客人买的只是饭菜酒水,盛具和进餐工具都有劳饭店提供,因此必须明码标价进行收费。如果你坚持要免费碗筷,服务员你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按确认键吧。
酒水单其实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诱饵,看上去琳琅满目,但只要你点一个实在的牌子,服务员张口就会说,“没有。”这个没有,那个没有,剩下的便是利润最高的酒水了。在大钟寺九头鸟饭店,菜单上印着一串醒目的衡水老白干系列酒广告,我们想做一回男人,就点了这个宣称男人喝的酒,不料,服务员竟然看都不看就说,“没有。”我让她下去到前台找,“我今天就要喝这个酒!”她泪奔不止。委屈状退出包间。数分钟后,抱了一瓶酒回来了——“昨天还没有啊。”
有时,倒不是他们故意刁难你,而是某种令人惊诧的思维能力在作祟。在金源商厦那家九头鸟,我们点了清炒藕丁,被服务员告知“没有”。再点糯米藕片,答曰“没有”。但她却给我们推荐藕汤排骨。我诧异:难道有两种不同的藕吗?她也好像碰到了天外来客一般解释说,店里的藕是特意从洪湖空运过来的,做莲藕排骨汤专用。意思是点招牌菜藕汤排骨就有,其他则无。我大声令其叫经理来,旋即回复:有藕。
吃饭变成一场战斗,斗智斗勇,力气有所不逮,则难免溃不成军,美味没品尝到,气到装了一肚子。
你要记住,没有一个服务员会记住你说了些什么。所以,你要重复说出你的要求,而且要高喊。客气的态度招致可怕的后果,被蔑视或者永远见不到你所需要的东西。尽管有往菜盘里吐唾沫擤鼻涕的传闻,我们照样要争取自己享受服务的权利。
在江苏饭店,我照着菜单点了一份鲜艳的肉炒胡萝卜,若干时辰后端上来的竟然是一盘颓废的白萝卜。当我让服务员辨认他们菜单上的样品萝卜时,回答是:我们这儿做的就是白萝卜。
陪台湾健康管理专家张峻斌博士吃饭,我们为素食的他点了个白菜娃娃汤,张先生小酌一口,猛然吐出:不是素汤。和善的服务员解释说:汤里的菜都是素的,汤是鸡汤。一桌人险些晕倒。等又一服务员端着可爱的清菠面上来,我赶紧问:是素的吗?回答:还要放棒骨汤的。幸好尚未实施,赶紧给张博士盛了一碗纯粹的素汤面。出了饭店大门,温和的张博士直感叹:这一顿吃的惊心动魄。“俏江南”,可惜了这么一个妩媚的名字。荤与素的分别,恐怕应该是第一课就完成的。
在饭店,你能时时感到被管理的滋味。在大运村口福居,我们想要一张阳光照耀的桌子,不被许可。理由是,因为现在客人还不多,不能开放更多的区域;但如果加三十块钱,立马就可以沐浴在冬日的温暖之中了。
在他们眼里,客人似乎是一个可被肆意戏弄的丑角,一个可以被无限压榨的提款机。如果一个服务员笑容可掬,主动介绍某种产品的功效,那一定有巨大的提成。否则,她不会平白无故送给你一副笑脸。好多时候,是通过利用你的虚荣心,或打击你的自尊心来实现其推销目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会把端给客人的菜放在眼里,那是给他们吃的,跟我没有关系。在柳芳里东来顺饭店,端上来的粉条里,有几只蟑螂耀眼地出没着。我们立马倒了胃口。站在远处的服务员,拖着惊奇的声调踱过来:“不会吧——不会吧?”我明白,你得摁住一个俘虏,才能让他露出知道真相的本色来。我迅即把一只反应迟钝的家伙拍死在碟里,指给一脸无辜的服务员。
做饭做味,让人吃了说好的古老传统行将失传。怎样以廉价的劳动力和成本,勾兑出熟菜熟饭,才是一门真正的手艺。无感情与心力的投入,做饭变成一桩毫无责任感的例行公事。
服务员跟饭店的关系,也颇耐人寻味。他们似乎不是一体的,那只是他们谋生的地方,对其中的物品,他们不会有发自内心的珍惜,也不会在乎自己制造的污染。我几乎没看到有服务员把椅子抱起来,再放到合适的位置。生硬拖拉,非要弄出一串噪音才罢休。进了一个饭馆,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硬物擦地声。没有一个人会去指责他们,从领班到食客,已经把这种噪音视为生活的一部分了。
她们的心都在别处。有没有某个菜品,她们不知道;有没有半斤装的酒,她们也不知道;有没有白粥,她们不知道。遮掩不过了,领班会过来打哈哈:她们都是新来的,请原谅。
她们已经习惯于被问,就像被请示惯了的官员。
不吸烟区里有人抽烟,他们假装看不见。在西翠路杭州菜餐厅,我们坐在不吸烟区,邻近有一桌喷云吐雾的家伙,服务员不愿过去制止,理由是“都是客人,我们也不好说什么。”领班的话更有意思:他们正开心消费呢,一说会跑了客人。在我的抗议下,他才过去陪着笑脸,仿佛在请求恩赐一般劝他们掐灭烟。那些人置之不理。等他第二次去求,人家才示威似的猛抽一气,然后觑我们一眼,很不屑地摁灭了烟头。
有些服务员已经势利得令人害怕。在安华桥东南角的宏状元粥店,值班经理让我们坐在不吸烟区,一进门,旁边有一个老男人在抑扬顿挫地吸着烟。我警告似地看了一眼,人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坐在其对面的老伴以欣赏的眼神端详着袅袅上升的烟雾。我让点菜的服务员去制止,她走过去,竟然指着我说,“是他让您掐灭烟的,他不愿意您抽烟。”她把自己那张谄媚的脸,天真无邪地献给吸烟者。
随处可见的事实还有,服务员似乎越来越笨。我和江波兄毛钊弟去亦庄一家野生鱼店尝鲜,那个一身花衣裳的服务员,板着脸上菜,往锅里倒豆腐时,一块好豆腐哗地掉到地上,连声歉意也没有,好像是自己的菜一般,等一刻钟后,鱼熟了,逸出香气了,往碗里盛的时候,一勺热汤直扑毛钊老弟的裤裆处,他敖地叫了一声,赶紧捂住要害部位。服务员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把汤撒在地上一般坦然。指望服务员道歉,比指望一些人说真话还要困难。
饭店生意再好,服务员永远不够。无人照看你。我们就像一桌孤苦伶仃的孤儿。在饥肠辘辘中等待服务员的大驾幸临,恩赐我们来自天堂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