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ora: Full Circle

原作:丹真宗智(Tenzin Tsundue)(印度西藏之友会秘书长)
汉译:曾建元(中华大学行政管理学系副教授,台湾北社法政组召集人)

 

 一只苍蝇坐在一堆牛粪上,被流到街道上的雨水带走。小溪把它带到的村庄终点,矗立着一座佛塔。接着小溪环绕着这一神圣的结构,带着苍蝇绕塔,最后汇入到附近的一个支流。苍蝇在来生转世成人,因有机会听到佛陀的话语而得到福报。一个经文如此说道。

达兰萨拉(Dharamsala)。十二月下旬。现在已下雪好几天了。即使是在今天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空气依然冷冽。当扎西走到街上时,太阳刚刚躲在云后偷看摩洛甘济(McLeod Ganj)。

在家里待着无聊,他索性出来走走,懒散地漫步到路尽头的一排商店和摊子。在那里,他碰到尼玛(穿着旧夹克),扎西招招手,说:「嗨!尼玛!」

尼玛回问他:「要去绕塔吗?」

扎西答道:「不。兄弟。」

他信步走到摩洛甘济的街上,心情愉悦地一眼扫过待售的各种器皿、各类人种、英文、印度文、藏文、旁遮普文的各种店名、有着西藏音乐衬底以及自然声响的繁华小镇达兰萨拉。扎西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在他这年纪有一个典型的神态,阳光总是闪烁在他的脸上。他是一个研究生,对职业生涯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把握。今天他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黑色红色相间的条纹外套。他牛仔裤上污浊的补丁和图案显示,他的父母不在家。

扎西刚刚踏上走上庙道时,有一位长者经过身边。扎西检查他的手表,回望街道,并继续前进。他找到靠近尊胜寺(Namgyal Monastery)的一家杂货店上方的一处空地,与强巴约在该处,要询问有关俄珠和萨尔曼的事。强巴正在等待他的女友,卓玛。今天茶馆关门,他们通常都在里头打撞球。这使今天变得特别无聊,扎西想。他走下山坡。不久,他进入了转经路(Lingkhor path)。

洒满煤焦的长路迤逦向树林;松树、云杉、橡树和杜鹃树矗立在矮树丛间。狭窄的小径像一条腰带环绕着绿色山丘的腰部。在山的顶部是达赖喇嘛尊者的住所,他流亡中的家。人们顺时针地围绕着转经路,就像他们在过去的岁月里在拉萨环绕着布达拉宫一般。

扎西现在在享受着温暖的午后阳光。从转经路,他看到了坎格拉山谷(Kangra Valley)里的平地,就像他手掌摊开在他的面前。在他身后耸立着德呼拉德哈山脉(Dhauladhar range),白雪覆盖的山峰,峰峰相连上青天,如球一般疾飞过的白云点缀其间。在他走过的路上留有雪堆。他经过一堆石板雕刻,以及用蓝、白、红、绿和黄五种颜色作为元素刻画着唵嘛呢叭弥吽的石块。

当扎西走近嘛呢堆雕刻师傅,他停下来看看这位在工作中的工匠。他望着一个刻在石板上完整的「六字大明咒」。当这位石雕师傅赞叹着他所完成的神圣铭刻时,他的脸上则浮现出一种不寻常的满足。老师傅把眼神拉回到在场的年轻观看者。「不冷吗,前辈?」扎西问道,边说边呼出一口雾气。把凿子和小槌子放到地上后,师傅答道:「在西藏,雪会下得和人一般高」,一边凭空举起左手,试图比画出一个伟大的高度。然后,他又拿起他的工具。扎西没说什么,又继续了他的散步。老师傅关心地目送着走远的扎西。

再稍往前行,他看到一位他曾在摩洛甘济遇到的老人,缓慢地拄着拐杖在移动。他的腰微弯,但他的步态显示他是一个健康的人,而且具有坚定的意志。他身着黑色氆氇袍藏服,脚踩着一双好走的松巴鞋。他左手携着转经筒,所以看起来他好像挡住了这条小路转经路全部的宽度。扎西看到路面有雪水流淌,便很快移到左侧,以免干扰老人走过他的身边。老人立即打趣道:「年轻人,这么赶呀?」扎西转回头,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走路前进。老人停在一个穿山甲的土堆前,进行祷告,闭上了眼睛。他大概有六十到七十岁。脸上满布皱纹。他白色和灰色的头发,分编成两边,埋到他毛绒绒的头盖骨下。一张达赖喇嘛的小照片被固定在帽上。当他向前弯腰,要用他的前额去碰触路边巨石上的神画像时,他的念珠从他的脖子垂挂而下。

在路上一个大转身后,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坐在路边休息。老人看着他的脸,开玩笑道:「累了吗?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年轻人。」思考了一阵子后,他又以几乎在骂人的语气说道:「这些年轻人成天无所事事,浪费他们的时间和他们父母的钱。」扎西不服气并打算回话。慢慢地站起来,然后走近老人的身后。

一件事情涌上他的心头,于是扎西非常恼火和生气地开始批评。「就是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的国家奉送到中国人的手中的!」他同时看着老人的脸。扎西只想要发泄愤怒的情绪,却确实无意伤害老人,但老人看上去仍很受伤。他停在路中间。扎西因为紧随其后的,所以也被迫站住。老人端详着扎西的脸,像雪山一般寒冷和炯炯发亮,然后说道:「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他会比你年龄大。但他死在与中国人的战斗中。他死在我的膝盖间。」老人用大拇指指着他的胸膛。「这是一个好长的故事。你告诉我你为西藏到现在总共做了些什么事?」老人用严肃和究诘的口气问道。

扎西接下来,则吹嘘着他在大学时与印度朋友组织的西藏运动。他举了几个例子,像是他参加过的示威集会、他组织的西藏文化展览、他参与的绝食抗议等等,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他在老人面前说话有点心虚。一段漫长、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扎西看着这两个相对而视的人的身影,在傍晚时分落到路边的石头上。此时他问道:「您从康巴哪个地方来?」扎西依照口音猜对了,老人果然是从康巴来的。

老人于是一面一步一步地走着,一面讲述着中国是如何第一次进入西藏的往事。在深谈中,两人不知不觉进入了拉加里(Lhagyal Ri)的范围。他们是如此地沉浸在对方之中,而几乎成为整个转经路结构的一部份;佛塔、经幡、转经筒行列和其它行走中的信徒、讲故事的人们,老人清晰的声音则持续不断地响亮起来。他们跟着其它人进入了嵌在墙上转动的转经筒行列。还有一些人对着佛塔磕头,把色彩斑斓的经幡绑到树上。一些老乡则坐在雨棚里祈祷。

两个人循着阶梯攀爬到班达拉姆(吉祥天母)佛塔时并没有交谈。在紧锁的窗子前面,他们肃立。在窗内的正是保护神。他们的脸看起来很祥和,在虔诚的礼敬和祈祷中闭上眼睛,而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扎西的祷告总是说得不多,礼拜的速度快过老人,在领先完成后,便站在一旁等待老人。他们一起从班达拉姆佛塔爬下,离开经幡纵横交错成迷阵的身后山丘。扎西望着脚步不稳的老人,但并没有明显地伸手去搀扶他。老人述说着另一个事件,但他一步只说一个字。

当他们走过右侧另一列的转经筒时,老人用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开始说了:「我在邻近的一条河上,和我儿子以及战士弟兄们和他们的战马一同解渴。那一天,」他举起手指头和拐杖示范着,「我们打死了十个中国人,留下了许多重伤而乞求怜悯的。我们夺取了足够的食物和弹药,持续了两个星期。我们的线人说,一小群中国人驻守在山背,等待隔日更强大的中国军队前来会合。」

「那一晚,」他接着说:「我们骑马走了一段时间,当我们接近营地不远处,我们便冲杀而出。」老人现正骑着他的拐杖;他的声音充满活力,他的脸发散光芒,在他试图为这位年轻人再现这个场景时。「我们悄悄地。」他说,并且弯曲他的膝盖,带着扎西迅速低下身子。现在,他们正爬上转经路西边的小山坡。老人手持拐杖爬上小坡,兴奋地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

接近斜坡的顶部时,他们正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老人在他的故事中已经到达了中国人巢穴的入口。他脱下帽子,要求扎西连同他的转经筒帮忙拿着。现在,他把他的拐杖搁在腰间像一把剑。然后,他尖叫道,「杀!我们冲啊!」老人叫扎西站在一边。他将他的剑高举上天,对着雪峰,然后带下猛砍,并且立即猛刺向路边的矮树丛。他的下一步动作,是一个箭步持剑抵住扎西的胸膛,他说:「我们杀得可真痛快啊。」

老人的发辫已经散在面前,他的散发覆盖着额头,他看到四周围绕着可怕的战士,汗如雨出,气喘不已。「当尘埃落定,我发现我的儿子躺在隔壁的房间里。他的胃已被划破,他把他的内脏拿在他的手里。我把他支撑在我腿上,但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三名中国士兵死在他的身边。」

老人不发一语地从扎西身上拿回转经筒和帽子。剑已经放下,抵着地上,支撑着老人的步伐。老人有一点呛跄。然而,他继续说:「当美国的代理人撤回他们的支持,一切都完了。」他现在走得很慢,调整他的帽子,把散发甩到后面。沉默伴随他们,来到附近粉刷过的嘛呢堆。

老人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扎西傍坐在他的身边。他们现在置身在完全闪现绝对橙色的夜空之下。老人把转经筒放倒在他的膝盖上。他们在天空之下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侧影。老人声言:「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如果我们被中国人捕获,我们将割断我们的喉咙。」扎西倾听着他老主人的话语。「活一天,就要有尊严和自由」,老人一手叉腰,一手握剑地教诲着。拐杖直直地挺立着。

这年轻人熟练地倾听着。老人继续用充满了期望的声音对扎西说,像一位父亲对儿子说话,并要求他坚持斗争。扎西握着老人的手,用手中的力量安慰着老人。老人还未结束。他告诫扎西。「不是要你如何去做。」他说。他命令扎西起来。「我们触碰我们的额头和祈祷。这就是完成的方式。」老人感觉到扎西的犹豫,说:「愿你完成这项未完成的工作。祝你斗争成功,而能带着达赖喇嘛尊者返回自由的西藏。」

老人说他要将祷告回向给达赖喇嘛的住所。他的前额俯向他双手合十握着的转经筒。在他于最后的暮光中祈祷时,扎西离开,缓缓地消失在冷峭的夜里。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星期四

注:本文原为电影脚本

民国九十九年六月十八日三时半
台湾苗栗地方法院宿舍译稿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