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1949和1989年相隔40年,其前和其后中华民族分别两次断裂:1949年是在台湾海峡两岸的断裂,1989 年是大陆内部的断裂。
到底是哪一种力量驱使1989年提出各种宪政诉求,而且这些宪政诉求得到普遍认可?从邓小平、赵紫阳到政府机关,再到社会各阶层?这些诉求与近代以来的目标是不是一致的?如果是一致的,那么说就是驱使提出近代目标的同一种力量驱动了1989。担当中华民族命运,是因为中华民族命运关系每一个人的自由、财产和幸福。为此,炎黄子孙组成了一个大家庭,爱国主义是对家庭的爱。这种爱和追求构成了1989宏大和微小的动力。
这些当中是不是氤氲着一种共同的使命或者目标?什么是“六四”精神,是开枪前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一致性(例如赵紫阳在邓小平的支持下,已经开始规划考虑多党制和普选,还有例如四五运动、西单民主墙,这些自由主义就是从社会主义的诉求中生长出来的,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并非没有交叉),是广场上关于自由民主等建立在整个民族共同基础上理想旗帜,还是开枪后的撕裂、敌对和仇恨?
1989年断裂以后,民族道义已经流失于野,评判的尺度已经颠倒。我们被抛到这样的境地里:你必须立场分离,要么仇恨,要么拥护。
“六四”运动基本隐语是进步儿子对老朽父母的抗争,没有挣脱五四运动以来启蒙转化为政治行动的窠臼。很多人都说那是一家人的矛盾,学生上街运动,是向父母提要求,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无遮无拦地折腾。没有想到一家人居然能开枪,在听到枪声以前,很多学生还不相信会开枪,因为他们心中还是充满着大家庭的感觉。所以开枪让学生从温暖立即跌入恐怖,由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其造成的心理创伤特别大。爱极则恨极,如果开枪前,没有共同体感,那么开枪后不会仇恨冲天,不共戴天,永不化解。我接触的很多“八九”一代,谈到和解就立即翻脸。可是这种仇恨是微妙的,表面上把当局当作敌人,但是其背后是还当作父亲,不过是憎恨得咬牙切齿的父母。也就是虽然开枪了,撕裂了,敌对了,但是还没有从中共的磁场中走出来。
不是学生,而是老朽父母摧毁了最美好的东西。因此使整个民族家庭开始分离、瓦解,忠诚的反对立场中的学生被斥责为异端或叛乱。如此故意敌对,是因为中共背叛了民族使命和目标。
而且如此敌对还造成一个恶果,就是中共迫使自由主义也不得不偏离民族使命和目标。当中共把学生当作敌人时,双方不再有共同的使命和目标,而是互相作政治斗争,互相仇恨,学生即使有意继续拾起民族使命和目标,也会在中共的压迫下失落。久而久之,“八九”一代就被遮蔽,再也看不到改革的目标,而眼中只有敌人,把与中共作为敌人作为最高目标,甚至不惜牺牲民族使命和目标来与中共敌对。
开枪后“八九”一代和民间的怨恨是正当的,但不是理性的;是道德的,但不是政治的。这与民族使命和目标并不吻合。当仇恨充满 “八九”一代人的心中时,广场上关于自由民主的追求就萎缩了,把反共当作唯一的最高的目标,而不是当作追求民主自由的手段。这样就把手段当作目标,发生了异化。
仇恨不可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的共同情感,如果是那样意味着内战,“八九”一代应该从敌对的状态走出,让自己成熟起来,把中共的磁化驱除干净,让自己长满胡子,成为一个成熟稳健温和的另外一个父亲,取代残暴专制的前父。“八九”一代应该超越仇恨,理性起来。超越仇恨并不是忘记仇恨,而是不把仇恨而是把理性当作政治抗争的基础。政治决断不能基于仇恨的激情,而应该基于理性,否则冲天怨气达不到目标,倒坏了大事。虽然这些要求高于常人,但是“八九”一代应该做到的,因为他们将承担将来领导中国的责任。
“八九”精神的背叛者
在1989年开枪后沉潜下来的“八九”一代的政治立场到底如何?他们与当年的自由民主诉求,以及未来的宪政共和如何衔接?这些问题一直没有被思考。
“四五”一代跟我们“八九”年轻一代,生命体验上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永远站在西单民主墙,而后者永远站在血淋淋的天安门广场上。代际的精神鸿沟比想象的要大。“四五”一代的理想,我们认为是对的,可是我们会考虑该怎么办。年轻人无法忍受只说不做。
一种“八九”一代视角何以可能?“八九”一代不可能总是只能听老师的,把自己的脑袋给老师当跑马场,而迷失自己。什么是“八九”一代,“八九”一代自己是什么?在天安门广场上,“八九”一代发生了什么精神蜕变。是自己的成年?还是老师羽翼下永远的孩子?
正是“四五”一代与“八九”一代的行动渴望不同,同时试图超越“八九”一代单纯的仇恨,才造就了“八九”一代的“背叛”者。他们的起点都是“六四”,但同时背离了天安门,但是他们的一生都在“六四”的磁场中。这批背叛者就是学院少壮新左派思想精英。
批判“四五”一代对立法者的遗忘,这没问题,但是长时间长规模的批判,而没有关注如何出现立法者;他们所采取的道德批判方式,容易导致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让偶然与暴力为主旨的“人神”崛起。这像轮回的玩笑,他们将最重要的教诲在极端的互相批判中,彼此帮助遗忘掉。“四五”一代遗忘了政改的目的,期待塑造凌驾体制之上的超人;而天安门背叛者则忘记了几千万人牺牲和中国革命失败流血的教训—— “人神”崇拜,这是危险的,与改革的目的南辕北辙的。这二者都是对1949年错误秩序的强化。
我的结论是,新左派被吸纳进入体制,站在体制一方说话,并且以为自己捍卫的是普遍秩序和公共福祉。新左派是对“八九”精神的背叛。“八九”之后,自己趴下并不可耻,甚至可以为趴下辩护,例如可以用个人主义及“保存生命乃是第一要务”来为自己辩护,可是不能将之当作普世价值。自己趴下,就不要论证别人也应该趴下,乃至把别人也拉趴下,以遮蔽自己的丑陋和恐惧。即使出于恐惧,大部分人都趴下了,但人们的心中还是必须以“站立”作为标准,千万不能将多数当作真理。“站立”必须是绝对价值,绝对高度。“八九”后,掌权的人丧失了明天,变为其幕僚的知识分子,丧失了公共性。强制即奴役,后者好像一眼望不到边的奴才,他们考虑的政治方案,是以被奴役为前提的。
走向政治成熟
单纯仇恨不起作用,可是反思仇恨,也不能堕落到对“八九”的背叛。《中国不高兴》中有一章节隐约谈到如何超越“八九”一代的仇恨,并且引用了我超越仇恨走向政治成熟的说法。但作者还是处在仇恨与对“八九”的背叛的二者之间。我觉得比较成熟的政治立场是:不再相信中共说什么,冷眼相看它做什么。也就是割断精神上的联系,找到自己,然后找到恰当的政治道路。
“八九”一代需要重建自由主义本来应有的高度及价值批判体系。自由主义被污染了,被下降到共产党意识形态的简单对立物。“八九”一代虽然被政治压迫,从主权中流亡,但是他们可以发出主人的声音,进行主人式的战斗。
我认为对共产党的历史评价,不应该建立在“八九”开枪之后的怨恨之上,而应建立在共产党对宪政做了什么,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对 “八九”开枪的仇恨,极为朴素,无可厚非。但是“八九”精神绝不是非理性的仇恨,因此需要化仇恨为力量,让“八九”精神回到百年来中华民族的宪政追求。“八九”精神实际上就是想推动政治体制改革,实现宪政,它是近代以来,在中国实现宪政理想的一部分。
我们“八九”一代应有自己的视角,就是说“八九”打破了历史对现在和未来的约束,这就是直接要求终结专制,实行宪政。顾准说,我们要有笔杆子,把鲜血当作墨水的笔杆子。革命性事件,例如基督复活和法国大革命,有开启新纪元的能量。“八九”运动打破了约束, 让时间急速往前流动,撕裂了当代历史的惯性,将人们从1949猪圈或紧箍咒中带了出去,将中国推向宪政中华,那个未来美好的国度。
在“八九”运动中,中国近代以来的有关“公正”“民主”“宪政”的梦想,被再次带到民族命运的面前。“八九”运动恢复了民族对宪政的理想、信心和勇气。五四运动和民国的创建,构成中国近代新的开端;而“八九”运动凝聚四五运动以来的所有健康力量和美好的理想,把堕落的当代,带回到五四运动和创立民国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