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波,你没看到那天庭外的场景,让我告诉你。
这一天,北京好冷,气温零下六度。十二月下旬的天有些阴沉,街道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雾,使得街景愈加清冷。成群的渡鸦迅疾飞过清旷的天空,发出低缓哑哑的声音。有风嗖嗖吹着路旁一排排站立的树,树枝颤摇,那上面的叶子几乎都快掉光了,更显冬日的萧飒景象。连街上扬起的尘埃也是沉重的,弥漫在空气中,也重重地压在人的心上,挥之不去。
更冷峻的,是法庭外聚集的人群脸上的表情,愤郁而又凝重。这天一大早,四面八方的人们就赶到这儿,来声援一位陷身囹圄候判的长者,就是你。还有三十多家的境外媒体记者携带着采访器材,在人群中穿梭。寒气袭人的街头,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法院拉开的警戒线之外,焦急地等待着,宣判的那一刻。有人在街边的栏杆上系上了一根根黄丝带,宛若一束束的黄色火焰,随风摇曳。
这一年,你已经年过半百。再过几天,就是你的54周岁生日了。可是这个生日,你有可能恢复自由,回家和亲友相聚、共同庆祝生日吗?这天法庭上的你,显得苍老而又疲倦。自从前一年的12月,你因起草和发起一份关于中国政治改革的宪章在家中被带走,从此失去自由到今天,已有整整的一年时间了。晓波,你受苦了!
这一年的十二月,世界很不安宁。台湾的花莲发生了近三年来规模最大的里氏6.8级强震,造成多人伤亡。甲型H1N1流感继续肆虐全球,截止这个月已造成全球30亿人感染。西亚的阿富汗大选期间及过后,塔利班在阿富汗全境近乎疯狂地制造袭击,包括政府高官在内的多人血肉横飞,驻阿北约部队总部、联合国招待所等重要目标均遭受袭击。12月1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将向阿富汗增兵三万。丹麦的哥本哈根举行了2009年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讨论日益严重的全球变暖问题,以及越来越多的干旱、水灾等灾害的应对措施。
身处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让我更加珍惜每一个相知相识的人。哥本哈根大会被国际舆论称之为“拯救全人类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是这一天,我不关心全人类,只关心你。这天清早起来,我就在心里念叨着关于你的消息,打开报纸和网站,香港、台湾和海外媒体的新闻都在关注着北京的这场宣判。而我,既急迫地等待那最后的结局,又害怕听到那个结果,甚至暗暗期待奇迹的发生。这天无论我做什么,心里总是忐忑不安,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你来到我生命中的那些最初日子。
那是一九八九年。这个年份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走向,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你,年轻的北师大中文系讲师。那一年,你在重洋之外的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学者,当国内的学运正如火如荼的时候,你出人意料地毅然回国来到北京的广场。那年我十四岁,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高中生活刚刚铺展在我的面前,在春尽花残的时节,我收听着广播独自去上学。现实是那样冷酷,心情是那样压抑,在我的日记本里有这样一句话:“我反抗,我憎恶这个世界。”一个摧戕人性、培育奴性的教育体制如同一座监牢,无时无刻不在束缚着我,我的心灵世界脆弱而又荒芜。
这时候,你来了,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介入我的生活。那年初夏的腥风血雨刚过去,电视上开始每日控诉、揭露一位大学老师的“黑手面目”,报纸上铺天盖地刊载攻击这位老师的文章,还登出他往日所撰写的文章、发表的言论,说是要提供给读者一个“反面教材”,那个人,就是你。我开始背着人偷偷地裁减、收集报纸上所有你写的文章,然后躲起来如饥似渴地阅读,内心有如潮水般的涌动激荡。在我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内,我用钢笔划出震动我的那一行行字句,江苏的酷暑让我每日遥想远在北方的你。
再后来,我又盯上了中文系出身的父亲书橱里摆放着的你的几本书,你那充满热情的批判性思维,以及对体制和人性的黑暗的剖析,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脏。同时我也开始四处寻找你所推崇的康德,还有尼采、卡夫卡、加缪、里尔克、圣‧奥古斯丁、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来看,甚至因为你的缘故,我始终对黑格尔的哲学没有好感,从不去触碰他的著作。我曾写过一封长长的信给你,但后来得知你已被北师大扫地出门,不知该往哪投寄,只得放入抽屉,任它蒙尘。
1997年10月,我二十二岁,在参加完一场重要的考试后坐车去北京旅游放松几日,并打算顺道看望你。但当我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才得知你已在此前一年因公开倡议反腐败和民主法治而被“劳动教养”三年。当时的你,正在辽宁大连的劳动教养院里接受“劳动改造”,我只好带着失望离开了北京。那个秋天北京街头的黄叶飘落了一地,像我临别时失落的心情。我终是没有机会向你表达我对你的敬意,也一直没能当面告诉你,当年你的文章言行烙在我的心头有多深。
去年夏天,我受友人委托为你整理《大国沉沦》一书,你的文章再一次铺开置于我的案头。窗外皎洁的月光和室内台灯的光晕一齐向着桌上的纸张倾泻,一瞬间我竟不知今夕何夕。柔和的光在A4纸上的字里行间起伏荡漾,我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我仿佛闻到那年夏天盛开的栀子花香,我仿佛听见当年那个少年人激动的心跳。后来听说这本书在台湾出版上市,我好高兴,看到那金黄色的封面和出版社的推介文字,心里洋溢着沉甸甸的收获的喜悦。我开始关注媒体上对这本书的报道,还将倪匡先生在香港媒体上写的书评收藏下来。我忽然发现,我关心你的书上市后的影响,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书的期待。
去年秋天,我托余杰先生带了一盒巧克力给你太太,你的患难伴侣:霞姐。同时手抄了北宋诗人杨万里的那首七绝“桂源铺”,转送给你。这是胡适先生生前最喜爱的一首诗,曾经誊写下来馈赠给因争取自由民主锒铛入狱的好友雷震先生:“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暄。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首诗,不正是你这二十年来走过的道路的真实写照吗?从当年走上广场开始,你便彻底与体制决裂,就此走入民间。二十年来,你一直站在时代的前台,冲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前头,你对二十年来这片国土上发生的几乎所有的公共事件重大事件都发言介入,批评时弊,参与维权,呼吁政改。二十年来你所撰写的文章、发表的声明、起草的公开信,如汩汩流淌的一泓泉水,舀不竭淌不完流不尽。这一路走来,你一直坚守在民间。
是的,晓波,你永远在坚守,永远在精进,永远没有停歇——二十年了,你始终持守着热情和坦荡,持守着良知、责任和使命感,也持守着知识分子最可贵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九十年代以来席卷中国的商海大潮、犬儒主义盛行、道德人心堕落的时代,多少学者作家文化人转而或归顺权力,或潜游商海,甚或为虎作伥,昔日你的八十年代持西化论、高呼民主自由的战友们纷纷妥协,在权力或利益面前拱手投降,唯有你——二十年来始终坚持自己当年对自由、尊严和创造力的信念,执着依旧。
可是,永远横亘在你面前的如同杨万里诗中的“万山”般的强大体制,多年来竭力拦阻你这个堂堂“溪水”的日夜喧腾。他们对你利诱恐吓,他们对你跟踪盯梢,他们对你软禁监视,他们将你投进监牢,他们将你划入据说是所谓“敏感人士”的名单。可是你从不曾低头,仍然锲而不舍地批判专制和蒙蔽,呼唤公义和良知。我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竟从没有半点怨恨?
你宽恕了抓捕你的警察、起诉你的检察官、审判你的法官、关押你的管教,你善待负责监视你的暗探,甚至宽恕了在他们背后作决策的人。就在前天的庭审自辩中,你依然在庭上宣示——“我没有敌人”。你本来最有资格倾向于“仇恨”和“激进”,可是你却坚持走一条温和、理性的宪政改革之路:你选择了温和改良,而不是暴力革命;选择了和平转型,而不是激进变革;选择了和解宽容,而不是仇恨报复。
我多么感动于你和霞姐之间的爱情,如同我感动于你的坚强和宽容。你们在牢狱中结合,刚一结婚便是长达数年的被一道高墙隔开的两地分居。从此后你们成了一对患难夫妻,彼此搀扶、甘苦与共、相濡以沫,接下来的,是相依相伴一同过着长年与整个国家机器对峙的艰难生活。但是你们心中有爱,你们用爱和信念来对抗邪恶和苦难,那爱和信念的力量超越残酷的政治,也温暖着彼此。霞姐说她无悔于嫁给你这个“国家的敌人”,而甘愿和你一同沦为“政治贱民”,我能够想象得出,这么多年来这位同样令人尊敬的女性所承受的不为外人所知的苦。而你在庭审的最后,对她说出了你满心的感激和愧疚,让我为之潸然泪下:
“我在有形的监狱中服刑,你在无形的心狱中等待,你的爱,就是超越高墙、穿透铁窗的阳光,扶摸我的每寸皮肤,温暖我的每个细胞,让我始终保有内心的平和、坦荡与明亮,让狱中的每分钟都充满意义。而我对你的爱,充满了负疚和歉意,有時沉重得让我脚步蹒跚”。
那么,这一天的宣判会不会将你,归还给在家中苦苦等候的霞姐呢?
二十几分钟的庭审匆匆结束,你就被迅速带离法庭。人们等到的,是十五个国家的驻华外交官员在法院门口宣读的联合声明,他们对判决结果表示——“遗憾”:十一年。虽然此前人们并没有乐观地认为你会轻易获得释放,对于你可能遭遇的牢狱之灾也已有心理准备,但最终的结果——这个近些年来在因言获罪的案件中创纪录的刑期数字——仍然使人们感到震惊和愤懑。
我的心揪心地痛。晓波,昔日读遍你的文章,今日听到你的刑期,我只想长哭。在这个人人争相归顺臣服、跪拜谢恩、卑躬屈膝、随波逐流、或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奴隶和奴才的国家,你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想做一个站立着的“人”,一个有尊严的“人”啊!在这个数千年来走不出专制阴霾和历史怪圈的国度,你只想给中国的未来一次机会啊!可是为什么你的一生,却总也走不出那高耸的铁栏和围墙?!
我为你痛哭,为你本不应有的屡遭罪罚的人生而痛,为你与生俱来无语问苍天甩也甩不掉望不到尽头的苦难而哭。
那天,除了中国以外的全世界媒体、各国政要、国际非政府组织、著名知识分子都在关注着你,为你的案情做出报道发出声明呼吁,可是如此世所瞩目的高曝光率背后那高墙下将要来临的几千个难熬的日日夜夜,谁又看见了?你因言获罪的文章被人们争相传阅,你的相片被人们双手举过头顶高呼“还他自由”,可是,你在哪里?
我不敢想象,那镣铐和铁链,那暗无天日的牢房,真的要锁住你十一个春夏秋冬、四千零二十一个白日和夜晚吗?再过11年你就六十五岁了,难道人们再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非得一定是年逾六旬有五的你吗?贺卫方先生在德国媒体对他进行采访时,反问记者道:“你真以为他会在牢里服满十一年?”贺先生对你的早日出狱是持乐观心态的,可是,会吗?
如今你身在狱中——这已是你第四度正式的长期的服刑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在为你的重获自由奔走呼号,更有无数的你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在牵挂着你,为你祝福。你在里面可曾知道,然后因此而增添信心和希望?深受康德哲学影响的你,还记得康德的那句名言吗:
“能充实心灵的东西,
乃是闪烁着星星的苍穹,
以及我内心的道德律。”
在里面,你会反复诵念这句话的,我知道。你的肉身虽承受着苦难,可是你的心灵无比充实,我也知道。我会为你的平安健康祈祷,并期盼着你早日归来的那一天。我还知道,届时你必将一如往昔绽放爽朗的笑容,并再度如鹰击长空,翱翔在苍穹。
晓波,霞姐在家中等你,所有关心你的人在等你,等你恢复自由的那一天。到了那天,定然会有好菜和好烟、鲜花和掌声等着你,我会留意刻录下你最钟爱的欧锦赛和英超的重要足球赛事的光盘等着你,寄给你,让你回到家中尽情观赏。看一百遍。
晓波,在里面,多保重。所有关心你的人,在外面,等你回来。
初稿写于二零一零年四月二十九日,改定于二零一零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