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湖南学者
车延高的诗集《向往温暖》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获奖，引起了纷纷议论。
我以为，可议的不是车延高其人其诗，而是“鲁奖”评委会给他评奖这事。
一位官员，有写诗的业余爱好，完全是他的私事，别人议论什么呢。他还很勤奋，很刻苦。据报载：他“每天早上5点起床写到7点40分，天天如此。”这真了不起。如果写出了好诗来，很令人尊敬；如果写出来的诗不那么成功，也很值得同情，都是无可非议的事情。
勤奋刻苦，通常总是事业有成的必要条件吧。不过做诗这事，光凭这一条却不够了。可以举一个众所周知的反例：李白，大诗人也。如果那时开设“屈原诗歌奖”，他大约会是第一届的获奖诗人。可是他做诗就并不怎么勤奋和刻苦。他的朋友杜甫（我想也会是同一奖项的获奖诗人），就是：“李白斗酒诗百篇”，强调了酒精给了他作诗的灵感。李白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有诗才，说玄一点，他身上有诗歌细胞。如果换了一个并无诗才的人，即使每天黎明即起，执笔为诗，也写不出好诗来的。说诗才，老说法有“赋比兴”，用新说法呢，要有想象力，有形象性，有文采。虽说新诗已经没有了旧诗那些韵脚和平仄的严格限制，也得注意音乐的节奏感。从“五四”以来九十多年中间，新诗作品中佳作还是不少的。
读车延高的诗作，我不禁想起了聂绀弩的两句诗。这位新诗旧诗都能写的聂诗人说：“旧诗难做做新诗，一句一行排列之。”把车“诗人”的“诗”去行列还原成段，于是成了“散文”：“徐帆的漂亮是纯女人的漂亮，我一直想见她，至今未了心愿。其实小时候我和她住得特近：一墙之隔，她家住在西商跑马场那边，我家住在西商跑马场这边。后来她红了，夫唱妇随，拍了很多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这是没有收入获奖诗集的旧作《徐帆》，不算数。下面再从获奖诗集中还原一首《让我记住母爱的人》：“嫂子，我看见你在月光下梳头，一柄篦子篦不去岁月给你的衰老，三根青丝只是当年的念物，每天月色还是白了你一头乌发。我已经不敢看你，那些皱纹比屋檐下的蛛网陈旧，让我的眼睛一年四季都在飞雪，覆盖了你背我走过的所有小路。今天，为从上学路上拾回你的脚印，我的泪已经把儿时的熟悉打湿了一遍……”
这样的“散文”，这么平铺直叙更接近记叙文，拿到散文杂文组的评委们去看，大约也难得评一个高分吧。可是它却在诗歌组评奖，当然不能不使公众哗然了。
公众的纷纷议论使评奖单位十分恼怒。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新闻发言人陈崎嵘对非议者提出了质问：“买奖花了多少钱？什么人送的？什么人收的？”要求“拿出证据公之于众”，否则，“作协不排除追究其法律责任”嘿！好不吓煞人也。我不想吃官司，是不是也得仿拟鲁迅的《辞顾颉刚教授令“候审”》，写一篇《辞陈崎嵘书记令“候审”》呢？我也决不相信“鲁奖”的评委犯了受贿罪，给行贿者颁奖。报纸上公布了评委名单，都是诗坛领袖、清华贵客，决不会为了几个臭钱（贿款当然是很臭的）出卖自己的令名。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中列举的犯罪，不但有受贿罪一项，还为渎职罪一项呀！为这样的诗作颁给“中国文学最高奖项”之一的“鲁奖”，渎职的责任恐怕很难推卸的了。
不是被金钱（贿款），又是被什么蒙住了评委们衡文的慧眼了呢？看来，就是被好些论者说到了的，是因为那种尊敬大官的心态。因为作者是中共武汉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评委会给他的评语中已经明白了表露出了这种心态：“难得一个坚硬的市纪委书记有如此柔软的诗心。”原来是因为获奖人比坚硬者柔软，比柔软者坚硬！如果一个普通老百姓写诗，即使有如此柔软的诗心，却并不难得，当然也就不予评奖。难得的是诗人的纪委书记身份，这才是评奖的理由！面对着公众的议论，“鲁奖”诗歌终评委副主任、诗人雷抒雁出来作了解释。据报载，他说：“获奖的是‘诗人’车延高，而不是武汉市委常委、纪委书记的身份。”这个解释其实是多余的。中国的文学批评中，从来就很看重诗人的政治地位的。这里可以讲鲁迅的一件小事为例。他在为徐懋庸的杂文《打杂集》作序的时候，曾引一首唐诗为例，拿来和徐懋庸的杂文作对比，说“这是《唐诗三百首》里的第一首，是‘文学概论’诗歌门里的所谓‘诗’。但和我们不相干，那里能够及得这些杂文的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鲁迅全集》第六卷第301页）他引的诗是李隆基的“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今看两楹奠，犹与梦时同。”
拿《唐诗三百首》来一翻，不对了。第一首是张九龄的《感遇》。可见鲁迅写这篇的时候并没有翻书，而是凭记忆中的印象写下来的。他的印象中为什么会把诗人李隆基的这一首《经鲁祭孔子而叹之》误以为是《唐诗三百首》的一首呢？因为李隆基还有一重身份，就是唐玄宗。以前编辑诗集，都是把本朝的皇帝作品置于卷首。这个印象就使他以为这一首是“《唐诗三百首》里的第一首”了。他没有注意到《唐诗三百首》是按体裁编次，第一卷是五言古诗，五言律诗是第五卷，这一首确实是置于第五卷之首。清明如鲁迅还会有这样的误记，我们也就可以明白对诗的评价同诗人的官职相联系的传统入人之深了。
附记：有人质疑：鲁迅文学奖究竟与鲁迅有何关系？我这篇小文两引鲁迅的文章来说事，可见“鲁奖”与鲁迅确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