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评点:无疑,此文会是21世纪最为感人的采访,期望未来恋人们也能读到。

北明:刘霞的世界(原名)——与刘霞碎语

作者按:在我的《中国反抗奴役者的妻子们》访谈系列中,刘霞是一位特殊女性。这不仅因为她比她的丈夫刘晓波更具个性,而且因为直到去年(2009年)底刘晓波被宣布正式逮捕,她始终拒绝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甚至拒绝出国代受美国笔会颁发给刘晓波的自由写作奖。即便后来为营救刘晓波毅然接受媒体包围,她也仍然不是一个很好的访谈对像。本文是一个华盛顿到北京的越洋电话访谈录,做于2010年1月23日刘晓波一审判决获刑11年后上诉期间。电话中她时常长时间地沉默不语,导致访谈几乎中断。我除了转换角色与她对谈,没有别的办法让她开口。这让我隐隐然有借关心之名行骚扰之实的歉疚。我之所以在犹豫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个“准访谈”以文字形式发表,是因为刘霞开口不易,而她确是中国“十二月党人”的出色妻子。在这些文字公布之时,我要对这位不善言辞,一贯恪守私人生活空间,现今却被迫把自己暴露给媒体的宅女、诗人刘霞表达我的歉意和谢意。


“坐牢的是你,探监的是我”

北明: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这个消息了,就是前捷克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还有南非大主教图图联名提名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

刘霞:对,对。

北明:我认为他获奖非常有可能。虽然对你个人来说,你大概不在乎,但是现在已经这不是你个人的事儿了,亲爱的。

刘霞:我知道。(沉默)

北明:如果晓波真的要在里面待十一年,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吗?

刘霞:哎,有了吧。(沉默)

北明:其实晓波呀心事挺重的。他至少三年前,有一次我跟他在Skype通话,说起你来,他就说,他现在就是想挣点钱,以后万一有了个三长两短,刘霞好有个……说你自尊心太强,又不想开口求人。他那时候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了。我就想,晓波也就是这么一说吧,不可能的。没想到,这个事情就变成真的了。

刘霞:咳呀这么多年来,我们俩一直,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北明:刘霞,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接受采访。刘霞你得知道,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了,你被迫成为公众人物。我知道,咱们女人都不想遇上这种事儿,但是他树大招风,有的时候,被迫就变成这种状态了。现在其实你得有点儿责任感,你说呢?

刘霞:我不会说话。(接受)采访,就觉得我尽胡说八道。

北明:刘霞,谁采访你了?谁那么lucky能把你采访到啊?谁那么幸运啊?

刘霞:哎呀!我在这整天在接受采访!

北明:哎呦太好了刘霞,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我一直都不敢打搅你!

刘霞:我从晓波正式被逮捕以后我就,我就全部“对外开放”了!

北明:刘霞,你真是为了他。这样吧,你既然已经都对别人“开放”了,你怎么也得跟我说两句。你现在已经变成一个中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我知道你不愿意做。但是,所有天下的这些妻子们没有一个想当英雄的,没有一个想嫁给苦难的,她们就想嫁给她们爱的那个男人。但是呢,她这个男人,肯定不是一般的男人,这你都比我都清楚。现在,咱们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你先跟我说说,你这十一年,你准备怎么过?

刘霞:嗯,我准备呀,我准备,就是事情划上句号以后,他到监狱了,我肯定首先就是要告诉他:每个月到探监的那个日子,我都会出现的,我会给他写信,我会给他送书。(沉默)只要我走得动,我起得来,我肯定会月月不拉地去看他。然后呢,就是,我肯定要调整我自己,我必须得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来,我不能在所有的事里面,只是一个探监的妻子,我得做我自己的事情。

北明:等一下,我再问你,你要做自己的事情是什么事情。我先补充问一句,你刚才说,等这个事情划上了句号,这是什么意思? 

刘霞:就是现在不是上诉还没有结束吗,他人还在看守所里,还没有到监狱里。所以,我的生活也是非常、非常混乱。因为我突然从一个宅女就变成了一个几乎天天要说话的人。

北明:你不习惯?

刘霞:是。

北明:晓波刚被捕的时候,都在想,快过“六四”了嘛,把一个领军人物关到监狱里面去,过了“六四”他就出来了。

刘霞: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他们一旦动手,就肯定会是一个很长的时期。

北明: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刘霞:对,我就一直有这种感觉。我在晓波出事,就是还没被抓走之前,还有很长时间,我就跟他说:警察要来了,要抄家了,你要被抓走了。

北明:他说什么?

刘霞:他当时说我“神经”。

北明:那你们俩的感觉,对这事儿怎么完全不一样啊?

刘霞:因为他一直认为,他认为《零八宪章》是一个非常理性、平和的东西。

北明:确实也是这样啊。

刘霞:对。也可能,要不就是他不想要我过分担心。但是,我真的是,就是早早早早就跟他说了,肯定最后抓的是你,坐牢的是你,探监的是我,没别人的事儿。

北明;他怎么反应啊?

刘霞:他,因为他一直觉得我这个人比较神经质……

“我不能就做一个整天诉苦的人”

北明:晓波被判刑,我给廖亦武发信的时候差不多失语。你猜他回复的时候说什么?他说“他们成全晓波呢”。他说“他们在这个时候判了晓波,历史会记住这一天”,他说(晓波)“求仁得仁”。

刘霞:求仁得仁,大家都这么说。我家里人也说,朋友们也说。就在这个事情没发生之前,就都这么说了。而且朋友们还说:以后我们有过圣诞的理由了,我们有中国人自己的过圣诞的理由了。

北明:你刚才说,你不能十一年就变成一个探监的妻子你有什么计划吗?你怎么恢复你的生活呢?具体一点。

刘霞:我尽可能地把非常的日子过得日常。我该读书读书,该画画画画,该拍照拍照,该写诗写诗,我不能就做一个整天诉苦的人。整天除了刘晓波,我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没有什么可做的事,如果我这么过十一年的话,晓波出来,也会非常悲哀。

不准送药给晓波

北明:你现在每天睡几个小时?

刘霞:现在没准儿,有时候可能一夜睡不了几个小时。

北明:你知道爱护自己的身体吗?

刘霞:啊我……我一般的,我这个人是不太爱惜身体的,我跟刘晓波都说:身体这个东西,我们就听天由命吧。

北明:你要是不爱惜它,那就不是听天由命啊,那是你把你自己的意志加进去了。

刘霞: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非常不爱动的人。我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游泳什么这些都不会。

北明:没有一项运动特长?

刘霞:对。我以后准备在外面,当然就是公园嘛,走一走,天天去走上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要积极地锻炼身体。

北明: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了呢? 

刘霞:要不然,背书都背不动了。

北明:你现在身体是不是特别不好?

刘霞:对,你看我年前得的感冒,到现在都没有好。

北明:你觉得晓波他在监狱里能挺下来吗?

刘霞:我想应该能吧。我就担心他那个胃呢。

北明:他前几次坐监狱的时候,胃也不好吗?

刘霞:对,那次软禁他八个月的时候,中间都住过医院。劳教那三年比较好的是什么呢?是他们允许我给他送药进去。现在不行。现在任何药品他们都不收。任何进嘴的东西都不让送。

北明:你看见他两次,对不对?

刘霞:看见他三次呢。宣判那天让我去了。

北明:你看见他还行吗?

刘霞:还行。 

北明:他有变化吗?

刘霞:比我上次见到好像还稍微胖了一点,但是脸上看上去,不知道是晒太阳少了还是什么原因,就有点儿脸色不是太好。

北明:你得跟他说,让他在那里头能有机会锻炼,就得锻炼,得运动。

刘霞:他说每天他都自己锻炼一个小时。

北明:他现在成了中国的摩西了。摩西带着在埃及的那些受苦人、犹太人出埃及的时候,人家摩西天天都在走路呢,那就等于运动。晓波要想十一年在监狱里头坚持下来,要想出来的时候,牙齿不掉,身体还好着,正常着吧,他就得锻炼。而且他还得有一个很坚强的意志。你觉得他意志坚强吗? 

刘霞:哎呀,超坚强。他要不是超坚强,他在这二十年里,你想,他怎么能过来? 

刘晓波给刘霞的满屋子鲜花!

北明:我估计他这么坚强跟你有关系,是吧?

刘霞:我是超级脆弱的。他可能从我的脆弱里看到了我没看到的坚强。(笑)

北明:我想不是你的性格,而是你对他的爱,是你们之间的爱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你怎么跟晓波认识的呢? 

刘霞:我们俩八二年就认识了,大学毕业到北京来的第一年就认识了。

北明:怎么认识的?

刘霞:我们当时都在中国银行食堂吃饭,我先认识他一个大学同学,叫周进,也写诗。就在那个食堂里,那些同学,王小妮呀什么的,都是在那个食堂里认识的,晓波也是。

北明:那个时候你就觉得他很特别吗?那时他还没变成一匹“黑马”吧?

刘霞:没有呢。八二年,你想想看,他刚来北京。后来,我们就……。反正因为老写诗嘛,就老在一起玩儿。我是属于朋友里头自己有房子比较早的,所以,大家都喜欢到我们家去吃饭、聊天儿。他就非常、非常喜欢我写的诗,喜欢吃我做的饭。

北明:我想你们两个互相之间虽然完全不一样,你是那树底下一棵草,他是那大树,但是你们俩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吧?

刘霞:就是两个人在一块舒服呗。

北明:刘霞,你跟我说说,你跟他结婚,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后来会走上这么一条道路啊?会变成一个囚犯的妻子,而且是不停地变成囚犯的妻子,你的生活中就不能缺少那样一条道路—探监。你想过这事儿吗?

刘霞:当然想过。也没办法,这个事儿,是没得选的。

北明:能不能回忆一下你们两个的,最让你感动的细节。就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一些关于他或关于你的,或者关于你们俩的细节?

刘霞:其实,好像是比较隆重的就是,九六年,我不是去了趟美国吗?然后,我回来的时候,一出机场,他来接我,他手里攥着一把花儿。他攥着时间可能太久了,飞机可能晚点,花儿的花茎都已经让他攥得有点儿变软了。我到现在都能记得他那手感。然后,一回到家,满屋子到处都是花儿,我以为我进了花儿市了。

北明:你去了美国,去多长时间?

刘霞:我去美国一个月。

北明:那时候你们结婚了吗?

刘霞:那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就是没有拿到结婚证。

北明:你们俩真实不容易,晓波也是够幸运的,他折腾成这样,还能把你留住。所以那堆鲜花儿给你的印像特别深刻,是吧?

刘霞:对。

北明:这家伙是够浪漫的。平常看他说话吭吭巴巴的,没想到他肚子里面这么多热情。像火一样的,哈!这些鲜花儿没让你出一首诗吗?

刘霞:没有。我这个人,怪了。我从二十出头写东西,就很少有年青女孩儿的那种,那种东西,,我也不会说是因为高兴啊,幸福啊去写诗,我全是因为痛苦而写诗。

北明:所以那些花儿就吃饭、喝酒都消化道肠胃里头了,然后又吸收到血液里头了。

刘霞:嗯,就都……(笑)

北明:都飘到天上了。

北明:你又不说话了。

刘霞:对。北明我一直说,我不是一个好的采访对像,我会让记者经常崩溃,记者经常会反过来问自己,为什么刘霞不哭,自己反而哭了。

北明:记者哭了,你没哭。你肯定不在记者那儿哭。你要么就是一个人哭,要么就是只有在三、两个知己那儿哭,要么就是心里哭。而且,你哭时候都已经变成你的画儿,你的诗,变成那些艺术上的东西了。那你跟晓波在一块儿,总有掉眼泪的时候吧?

刘霞:那,他在家,我老哭。(笑)

北明:替他着急吧?或者他欺负过你吗?

刘霞:他哪敢欺负我呀。(笑)他,他,他舍不得欺负我。他宁愿被我欺负。

刘霞的爱是刘晓波人生转变的关键:“他说是因为有我”

北明:他太知道好歹了。这就好。刘霞,你知道吗,我原来觉得他不知道好歹!他认识你之前,或者是在六四以前。(刘霞笑)后来他变了,他一下就变了。我从他,才有一个概念改变了。原来我认为,这人的好坏都天生就注定了。就像基督教神学里面说的那个“预定论”,加尔文的预定论,就说是上帝要拣选谁,那早就是注定的了。我就觉得天生下来人甚么样就注定了,有一种很强的宿命感。后来,从刘晓波(的改变)我才开始有一个问号了,就觉得这人没准是能改变的?当然现在我也不完全确定,因为晓波的改变也可能也是注定的。就是缺少一个契机,缺少一个事件,生命中缺少一个标点,那个标点什么时候出现了,他就变了。我真是觉得他是八九以后变的。你有没有这个感觉呢?难道你没有感觉吗?

刘霞:对,我是有感觉。就觉得这个人越来越理性,越来越平和,越来越谦虚。然后,越来越会去爱更多的人。越来越……就反正就是越来越舒服吧。

北明: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改变?跟他的阅读有关系?还是跟他的经历有关系?还是跟他的思考有关系?还是跟你有关系?

刘霞:嗯...都有吧。

北明:你能不能说个细节,你觉得怎么就变了?而且你能不能告诉我个时间段,大致在哪个时候变的?我刚才说的对不对?我这个是外人观看。

刘霞:嗯……我觉得呀还是,还是从,应该还是九几年,不是一出来就这样。

北明:什么东西让他改变了?

刘霞:嗯,我不知道。他自己说……他自己说是因为,对是因为有……

北明:没听清楚,再重复一遍,他自己说什么?

刘霞:他说是因为有我。

北明:因为是有你。我相信是这样。世界上只有爱能改变一个男人。(改变)女人也一样。暴力、语言、规矩都不行,苦难有时候也不行。我说是往好里改变啊,不是往坏里变。你说对吗?

刘霞:(长叹)更多的是对。(沉默)

北明:有一本书,作者叫杨腓力,他是美国《今日基督教》的特约编辑,他也是一个基督徒。他在苏联解体的那一年,应邀跟随一个美国的代表团访问苏联,回来写了一本书叫:《克里姆林宫的钟声》。里面曾经描述过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法官,多次地审讯一个总是翻案的一个罪犯。那个家伙21年来反复出入监狱,恶性循环。但是有一天,这个法官突然想起来了,好久没看见这个人出庭了。他放心不下,他就上门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呢,这个前囚犯生活得非常好,他变成一个基督徒了。法官感到非常奇怪,但是这个前囚犯回答说,“生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人原谅了我。”是因为被被宽容被爱,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法庭上。那是杨腓力在书中陈述的一个小故事,是同行的代表团成员讲给苏联人听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刘霞:……

北明:你又不说话了? 

刘霞:听你说呢。

北明:我这个“记者”实在糟糕,采访别人,自己老说。

刘霞:(笑)

北明:(笑)不行,你得说,你得开口。(二人笑)刘霞,你这么着吧……


刘霞的诗:《癔语》

北明:……你给我念一首你的诗吧。你那些画儿我们又看不见,你又不唱歌。

刘霞:念诗……我的诗平常都是刘晓波念给朋友们听……

北明:你现在念给我听一个。我们没法儿让他给我念了,你就拣一首他最喜欢的诗……

刘霞:他都喜欢。(笑)

北明:都喜欢……,那,那你就随便拣一首。

刘霞:(还是笑)念诗对我来说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儿……

北明:诗本来就是要吟的……

刘霞:这真是挺让我不好办的……(笑) 

北明:不行,你得办!这事儿太简单了,你就拿起来念。都是自个儿写的诗,都是你心里最想要说的话。你是诗人。

刘霞:我诗写得很少,我这个人写不了那种单纯的东西,我写的小说,人家没有看过我本人的,都以为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写的。

北明:饱经事故的那种吗,还是老有一种忧伤在里头?

刘霞:就是我没有那种抒情的东西,我这个人的文字中特别没有抒情的东西。我也不会说因为高兴啊,幸福啊去写诗,我全是因为痛苦而写诗。年一首零三年写的诗吧。

北明:好。

刘霞:叫《癔语》:

我是在一个名叫尼金斯基的人的身体里的灵魂

我吃得很少,尽管我很瘦

我只吃神让我吃的东西

我讨厌鼓胀的肠子

那会阻碍我跳舞


我害怕人群

害怕在他们面前跳舞

他们要我跳欢娱的舞蹈

欢娱就是死亡

他们感觉不到

却要我过和他们一样的生活


我要留在家里

避开人群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望着天花板和墙壁

监禁中我也能找到生命


我是不思想的哲学家

是生命的剧场

不是虚构

我是有身体的神(此句不确,听不清楚。北明按)

喜欢用诗来谈话

我就是韵律


安眠药不能让我入睡

酒也不能

我越来越累

我想停下来

但神不允许


我要一直走

走到很高的地方往下俯视

感觉我所能到达的高度

我要走

(北明按:根据录音整理,断句断行未必准确)

完了。


预支的忧愁

在她生命能达到的高度上,刘霞做了一件天下很少妻子能够做的事,给自己的丈夫算刑期。

刘霞:宣判之前,我就按他们这些指控,自己估计是十年。宣判那天,让我去的时候,我一听,人家一说十一年,我特别平静坐在那!我想啊,十一年,加了一年。Okay!(笑)就好像仅仅多了一天,好像或者是十一年在我的错觉里就变成了十一天。当时,一点儿都没有那种接受不了的那种崩溃呀什么的。当时就真的是没有。所以开庭完了,人家安排让我们见面十分钟的时候,我一直在笑着跟他说话。后来,律师在再去见他的时候,他说:刘霞那天真坚强。

没有人能够否认,刘霞面对自己丈夫获重刑十一年,她的表现非常坚强。不过,我仍然觉得,一个乐观主义者在苦难中的积极态度,可以解读为坚强。一个悲观主义者在苦难中的积极态度,仅用坚强两个字概括,可能是不够的。我采访了刘霞和刘晓波的朋友,也是刘霞的文学同行,诗人,现在旅居美国的一平先生,他对刘霞面对苦难的态度,有更深一层的解读。


北明:一平先生,谢谢您接受采访。

一平:不客气。

北明:我有一个关于刘霞的问题,我发现在刘霞身上有一种特质,比方说,她平常是一个非常忧郁而且非常悲观的人,几乎是绝望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呢,当刘晓波被判十一年刑,全世界震惊,可是刘霞这个时候反而显得非常从容,用刘晓波的话来说,是坚强。您怎么解读刘霞的这种精神状况呢?

一平:好像第一点来说呢,刘霞实际上是一个宗教感很强的人,她写诗也好,画画也好,摄影也好,精神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对于生活、生命,精神要求越高,那么相对呢,你对现实的失望啊,这种痛苦啊也越多。另外一方面,它也显出了刘霞本身是一个精神上很强的人。再有一点,刘霞因为跟晓波在一起也很长时间了,那么实际上呢,一方面,她对晓波入狱,包括晓波自己对自己的入狱都是早有准备的,一直都有这个准备。因为这种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到监狱里去。

刘霞认识他以后,刘晓波就还进过监狱,出来以后呢,他们的生活还是受到监控的,相当于那种软禁式的。出门哪,包括盯梢啊,电话窃听啊,动不动的公安局就来询问。包括过去刘霞自己出门,有的时候警察就差几步跟着她。因此,他们对这种生活实际上就有了长期的适应性了。第二天,她也有这种准备。晓波呢,因为过去呢,很早就考虑过的,有可能以后他会去坐监狱,因此呢,就写文章,为刘霞在经济上做了一点准备。

再有呢,她和晓波都认识得很清楚,既然你来承担这个责任,那么,刘晓波过去就说过,你要为了自由,来交出自己的自由。我想呢,刘霞在这点,她有她的理想主义的精神。因此呢,当刘晓波被判刑以后呢,她能够比较坦然地来面对。


北明:警察现在还来骚扰你吗?

刘霞:警察,在下边。

北明:晓波有一次电话里说,他们到你们家来骚扰,你就拿着那拖把……

刘霞:啊,那是零四年,他们抄我们的家,把晓波带走了。完了,留下两个女警察跟我在那说话。后来说:刘晓波有罪,你就有罪。后来我说,你如果这么说,那你就带我去换个地方。那人就马上说:那可能是我说错了,不应该那么说。然后我就特别生气。因为他们抄家都是穿着鞋进来嘛,我就开始拿拖布从卧室那边一点一点,我就擦,我也不跟她说话。一遍遍地擦,一直擦到最外面这间。然后我说,我擦过的地儿你们不许踩。然后,她们只能一步一步退到门外去。

北明:她们当时生气吗?

刘霞:没有。

北明:挺尴尬的吧?

刘霞:尴尬肯定是会的。

事实上,与其说面对苦难,刘霞坚强,不如说,她从容、淡定。而这种从容、淡定,除了一平先生从宗教和现实两个角度的分析,从女性的角度和心理学的角度还可以做更多的解读。

北明:刘霞,你不是坚强……

刘霞:对,不是坚强。我一看见他就高兴。

北明:你一看到他就高兴,还有一个,你预支了忧愁了。你都预支多少年了!所以当这一天来到时候,你不会受到那么大冲击。所以你挺住了。

刘霞:对。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我都是永远把事情往最坏那方面想。外面当然会笑着过(日子)。但是(我)就是一直是特别……,我有朋友说我属于天生抑郁的那样的人。就是太……太消极了,而且就是太不愿意跟这个社会有任何关系。过度的,那种内心折磨自己了。而相反,事情真的发生了以后,我突然发现,我现在眼前出现的,都变成那种美好的画面了。

刘霞天生是人类悲剧命运的使者。她在长长的等待中,犹如一个被迫错穿配角、平庸服装的悲剧主角,焦虑、惶恐、不安地等待着悲剧启幕,拒绝众生的欢乐颂。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三号,刘晓波被重判十一年。预料中,她等待,准备已久的悲剧大幕终于拉开,观众惊讶地入场,各就各位,她再也不感到孤独了……

刘霞:就比如,晓波开庭,二十三号那天,那么多的媒体,那么多的外交官,那么多……被警察拦拦截住很多人,还是有一些人在法院门口去系黄丝带什么的。然后,元旦在纽约,美国作家风雪中朗诵晓波的作品(长叹,沉默),哈维尔先生去中国使馆投信的那个照片……我现在就,反而变得就是,不那么跟自己较劲了,就开始,反而好像,怎么说呢,不仅仅只把自己搁在阴暗的那个角落里了,能感觉到阳光了。

北明:刘霞,你呀,你生来就是受苦的人。

刘霞:对!廖亦武那天说,“你跟晓波就走吧!”说的,一个是晓波十一年不能写东西,真的太浪费了“。说“自由比什么都重要。”然后说:我的日也会非常难过,出去就会好很多。我说:既然他选择了不走,我们就不走吧。这就是我的命吧。老廖说,“那你既然说这是命,那我也没法说什么了”。

北明:你就准备了一生的承受。

刘霞: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眼前……

北明:你没想那么多……

刘霞:就这十一年吧,一天一天地过,一个月一个月地过……

北明:唉,典型的女人。你的忧患意识啊,太深重了。它没来的时候,全世界都不知道,就你自己在那儿承受,所以你承受不住。现在,它来了,全世界都震惊了,开始分担了,这时候你轻松了。我不是说你不痛苦了,不难过了,但是至少你的心理的负担被其它的应该承担的、应该分担的人分担了,所以,你反而觉得你轻松了。(刘霞插:对。)而且,你等了那么久,你把它等到了,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它到了。所以,你不再等待了,你倒坦然了。

刘霞:对。真的,那些……像香港(人)每个月都为晓波去上街,不管有多少人,人家就坚持。(长叹)这些东西,真的就是……我说我这十一年,就是,肯定所以这些东西已经。会不断地到我眼前重放,所以,我相信,我一定能走好这十一年。

北明:就这样吧,刘霞。就这样吧,我不打搅你了。

刘霞:嗯。

北明:能睡着觉吗,今天?

刘霞:有药片儿呢。

全文完。子仲依据录音整理,北明校对。删节版原载香港《明报》月刊2010年11月号,标题是《衣带渐宽终不悔•深入刘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