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大多文字,都是用墨写的。但也有的文字,是用血写的。墨写的文字再文采飞扬,也抵不上血写的文字厚重。

我的朋友白天先生曾写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伟大的民族不仅仅需要有直面人生和正视淋漓鲜血的勇气和道义,更需要有抚平伤痛的信心和忠实历史的道义。倘若企图用墨写的文字去遮掩和涂抹血染的历史,血墨交织的斑斓势必会亵渎这个民族的自尊。”

身为炎黄子孙,我不否认,中华民族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这个伟大民族的自尊却经常被自己繁衍生息下来的一群不肖子孙所亵渎。在这群不肖子孙的心目中,历史就是一个面团团,随任他们拿捏。历史是圆的还是扁的完全根据他们现实中的政治需要来揉作。而从来不会顾及在海晏河清,莺歌燕舞的表象下面,还有多少冤魂屈鬼在泣血悲鸣。

我噙泪书写《我的哥哥庄彦斌》系列,这不仅仅是为自己骨肉同胞伸冤鸣愤,而更恢宏的使命正是增强“抚平伤痛的信心和忠实历史的道义”。

我这篇文章介绍的是我的哥哥庄彦斌临走上刑场的前夜在伊春市看守所里用凉鞋卡子磨成的刀片自杀和死后尸体被“妥善处理”的详细经过。

一、临刑前割颈脉自杀,浴血的悲凉寒心彻骨

1974年10月29日下午,哥哥接到死刑判决书后,求生的欲念还是促使他作了最后的一次努力(或许可以叫挣扎),他向伊春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了上诉。但六个小时之后,他又被提解出来,对他宣布了终审判决。哥哥听完了这道催命符,心中最后的一点点希望之火破灭了。宣布完终审判决后哥哥被押回牢房,他拖着脚镣,走到四号牢房的门口停住了。

这时,押解的法警在后面喊:“再往前走,已经把你换到11号去了。”哥哥站住转脸朝身后望了望,后面是荷枪实弹的法警,他昂着头,又往前走了。十一号在走廊的尽头,是专备监押死囚的牢房,这间牢房里有锁死囚的地环,牢房里已经先有两个人了,这是看守所安排好的监护死囚的两名犯人。

哥哥一进监号就被锁在地环上了,地环上的铁链长短距离是精心设计好了的,被锁住的死囚可以有限地移动,但任凭你往哪个方向挣,你的头绝对都撞不到墙壁。哥哥看见自己的行李已经搬过来了。就移过去坐到自己铺位上,哥哥当时没有和两个监护的犯人搭话,他闭上眼睛养神。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犯人紧张地问:“你……你有事吗?”

哥哥苦笑了一下说:“我还能有什么事呢?”。

监护犯人当时敷衍着说:“唉,别胡思乱想了。事到如今,也只好认命了。”

哥哥怒问:“认命?难道这就是我的命?难道我应该抱怨上帝?到阎王爷那儿去诉枉?”。

监护犯人忙陪笑说,“我们俩的心情也不好受哇,这有什么法子呢?你如果有什么话,你就对我俩说说吧,将来我们一定会转告给你的亲人的。”

“唉!人死已知万事空啊!”哥哥叹着气说,“现在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俩能陪着我到黄泉路口,这也算是咱们的缘分,你俩放心好了,我不是那种软骨头!”

这时,另一个监护犯人也说:“大庄啊,你也不要太悲伤,生死由命,天数无法悖逆,这是没法子改变的啊!”

“嗨!我不抱怨。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我留下什么了呢?只留下了无涯的悔恨,无涯的怨愤,恐怕连一滴留连的泪水都留不下呀!”哥哥竟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恨啊!我的血恨不能染红这昏噩的尘埃,恨不能化做汪洋的潮涌,即使到了地狱,我也要做雄魂,做厉鬼,来讨偿我的青春!来洗涤我蒙受的冤枉和耻辱啊!”

这时走廊里的看守兵听到监号里的说话声,挑开窗帘向屋内窥视。哥哥掉过脸来,见到往监号里窥视的正是伊春市看守所绰号叫大凶神的头号恶鬼,他便怒目而视,四目相对,大凶神竟胆怯了。他闭开哥哥恶狠狠的目光,搭讪道:“怎么,睡不着觉了?”

哥哥仰着脸说:“我不想把这最后的一点时间湮灭在朦胧里,怎么样?你大概不会干涉我的这点自由吧?”“

哪里,哪里”大凶神那天格外谦和。他说,“你睡不着,就随便吧,尽量安详一点吧。”

“哼!嘲笑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我以为这太不道德了。”哥哥挑剔地说,“你以为我会安详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安宁一点,心里也许能好受点。”大凶神赶忙解释。

“哼!好受?多么动听的字眼,”哥哥当时放肆地挑衅说,“你爹死了,你心里会好受吗?你妈嫁人了,你也会跟着去喝喜酒吗?”

大凶神讨了个没趣,但他无可奈何,只得“砰”的一声关死了小窗口,一声不吭走了。监护犯人说:“大庄,算了吧,别找他们麻烦了,他们说了也不算,你何苦呢?”

哥哥显然有点高兴,他说道:“这帮狗,就得用鞭子狠抽他们一顿。平时他对我们够苛毒的了,现在他缩回去了。这是死神的力量,他并不怕我,是怕死神,怕厉鬼!”

这时东方已经发白,天快亮了。哥哥没有困意,两位看护的犯人倒显出倦意,不停地打起呵欠来了。

“天已经快亮了,你俩睡一会吧。”哥哥说,“我是明白人,不会给你俩找麻烦的。你俩放心,我是决不会走上共产党的刑场的。”

两个犯人面面相觑。还是青年犯有心计,他笑着说:“嗨,都睡一会儿吧,反正谁也不会来打扰了。”他们各自躺下了。

可哥哥怎么能睡得着呢?他闭上眼睛,想起了无涯的往事……

他想起了白发霜鬓的二老,想到年幼无知的儿子,想到正在受难的弟弟……往事历历,悲痛袭上心头,他不禁要掉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时此刻,生死离别,怎么能不伤心呢?可他毕竟还是忍住了泪水,因为他知道,身边这两个犯人并不是真的睡着了。现在这时候,一滴眼泪就是他的一点耻辱,他才不愿意叫任何人看见他落泪呢。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要堂堂正正地去赴死,应该像去赴盛宴一样安详、从容、镇静。

其实,哥哥对自己命运的终局是早就料定了的。早在三个月前,他就写好了遗书,也为此作好了应变的准备。几个月前,他就把自己凉鞋上的一个铁卡子拆下来,并悄悄在水泥地面上把这个铁卡子磨成了一个锋利的刀片。这个刀片就藏匿在他的被子里,这个锋利的刀片他触手可及。刚才他微笑着对监护的两个犯人说:“我是决不会走上共产党的刑场的!”那两个犯人未解其意,但哥哥已经为自己悲壮赴死作好了一切准备。他躺在被子里把那个锋利的刀片摸出来,此刻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了,他用手捏紧刀片,在颈脉处狠命地一割,鲜血就涌泉样地淌出来,他身体抽搐着,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待两名监护的犯人发现盖在被子里的哥哥身体在不停地抽搐时,喷涌而出的鲜血已经止不住了,两床厚厚的褥子上已经浸透了血迹。两名监护的犯人惊呼喊叫,走廊里的武警赶紧叫来看守所所长,等打开牢房的号门之后,哥哥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当然,马上经过了一番紧急抢救,当时的哥哥虽然并没有完全停止呼吸,但人已经没有了意识和行动能力了。几个小时后,就要召开公判大会了,像哥哥这样的状态,显然是不可能走上审判台了。但杀人的刽子手们是有办法的,他们将哥哥的身体绑在一扇门板上,再把这扇门板立在刑车的车厢里,于是就有了公判大会时宣判的镜头——宣判死刑犯庄彦斌的名字时,刑车在会场的前面缓缓驶过,然后直接驶往刑场。

以上事实是参与监护哥哥的两名犯人之一的黑小子(真名叫齐树林,一个犯盗窃罪的刑事犯)亲口向我讲述的。

二、尸体被高压柜蒸煮后刮肉剔骨,这样的“妥善处理”何等荼毒?

我的哥哥被行刑后,我曾亲口向伊春市法院的谭一琴审判员提出要为哥哥收尸的正义要求。但这一正义要求被拒绝。谭一琴审判员答复我说:“你哥哥的尸体已经被“妥善处理”,你们家属就不要管了。”

那么。我哥哥的尸体究竟是被怎样“妥善处理”的呢?我的一个远房亲戚赵忠祥(和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赵忠祥是同名)向家属讲述了“妥善处理”的详细过程。

1974年11月1日上午九时,伊春卫校(即现在的伊春医学院)在读的学生赵忠祥准时来到其老师孙伟毅(化名)教授主持的伊春卫校附属医院的人体结构及病理学研究室上班。赵忠祥协助其导师工作已经不是初次了,自从他考上孙教授亲自指导的研究生以后,几乎每周都要来协助导师做些研究课题的辅助工作,诸如准备器械、药品,使用高压蒸汽柜蒸煮标本,用剔刀剔净标本上那些没有蒸煮掉的烂肉,然后涂上防腐药水再送到烘干炉烘干。对于这些工作,赵忠祥已经非常娴熟,他做得非常细致精心,从未出过一点点差错,这也正是导师特别欣赏他的缘故。所以,一些比较贵重的标本,大都是由孙教授和赵忠祥两个人完成。

孙教授和警方合作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这一点赵忠祥也是心知肚明的。他们只是从事科学研究的医生,也许在一个纯粹的科学家眼里,供研究用的标材就是一种材料,这和他们在实验室里曾无数次使用过的白老鼠其实质并没有什么两样。况且在实验经费有限的条件下,能得到无偿使用的标材是最划算的,在这一点上赵忠祥也能体谅导师的苦衷的。赵忠祥换好工作服以后,孙教授看着手表交代说:“蒸汽柜里是昨天刚得到的一具良好的标材,我已经做了分解处理,再过四十分钟,你停止蒸煮就可以了。”赵忠祥点头答应,转身去准备器械和药品去了。孙教授脱掉工作服,临出门时叮嘱赵忠祥说:“我昨晚忙了一夜,现在回去睡一觉,你要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下午我来后再一起制作标本,

孙教授走了,赵忠祥按时打开了高压蒸汽柜,一股刺鼻的腥气袭来,赵忠祥只得倒退了几步,他撤掉高压蒸汽柜的电源,打开了窗子,又用室内的鼓风机吹了十分钟,才把蒸汽柜里的一块块标材取出来先浸在冷水池里。

温度和时间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标材上已是骨肉分离了,粘连的筋和附着的烂肉都很好剥离了。赵忠祥拿起剔刀,按照导师的吩咐开始工作了,他虽然戴着厚厚的口罩,但还是嗅到了那股刺鼻的腥气。因为赵忠祥昨天没有聆听伊春市公判大会的转播实况,所以他此刻并不知道剔刀下的这些骨肉究竟是谁的,他只是在心中赞叹导师精准的分解技术,这老头不愧是个高超的疱丁啊!丝毫见不到刀锛斧凿的痕迹,一具最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就将通过自己的手完成了,赵忠祥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赵忠祥精心地一直工作到下午三点,孙教授还没有来。他把已经烘干好的骨骼标本一件件地在案板上置放好,就等着导师来拼接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竟连午饭还没吃呢。

下午四点一刻,孙教授才来到自己的研究室,他看到了案板上的骨骼标本,称赞道:“好,你干得很好!”说着他也戴上手套,准备开始工作了。

孙教授一边拼接骨骼标本,一边对赵忠祥说:“小赵,你知道这具骨骼是谁的吗?他曾是一个篮球运动员,就是昨天被判决死刑的那个庄彦斌的。”

“庄彦斌!”赵忠祥惊震得目瞪口呆,手里拿着的器械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怎么……竟是他!”

孙教授转过脸盯着自己的学生问:“怎么?你认识这个庄彦斌?”

“我怎么能不认识呢?他……他是我家的远房亲戚,按辈分我还是他的舅舅啊!”赵忠祥懊悔得几乎要呕吐了。

孙教授闻听此话,脱下白手套停住了,他严肃地说:“那你更要严守机密,这件事不得向庄彦斌的家属泄露一个字!”

赵忠祥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着,但此刻他有了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有鬼魅附体了一样,身体都有些颤抖了。

赵忠祥回到他住的学校宿舍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想起这件事就想呕吐,看见食物也就仿佛像看见了他用剔刀剥离的那些骨肉似的,一连三四天他都寝食不安,接连做了几场恶梦,他梦见庄彦斌披头散发,满脸血污来向他索命……

尽管孙教授严厉地叮嘱过自己的学生,但赵忠祥耐不住良心的煎熬,后来还是向亲属们透露了一点机密,当然他并没有把全部详细的情况都透了底,他只是对我家的亲属们说:“庄彦斌的骨骼被制作成了教学标本,现在就存放在伊春医学院人体结构教研室的标本库里,标本的编号是zr741031……”

2000年夏天,我和我的侄子庄可心曾按照赵忠祥提供的线索,到伊春医学院去追寻我哥哥尸骨的下落,但伊春医学院的工作人员拒不配合,让我们去找伊春市法院。我们也就此事去法院交涉。但法院的人对此事的答复是:“此事查无实据,本院不予受理”。这样追寻哥哥尸骨下落的事就更扑朔迷离了。这件事至此成了一桩疑案,述说真相的赵忠祥至今健在,仍在我的故乡从事医务工作。我想,了解“妥善处理”真相的谭一琴审判员也应该健在,假如他的良知未泯,我多么希望他也能像赵忠祥一样据实地讲出“妥善处理”的真相。

我的哥哥被处决之后,当局还残忍地到我家去收取二角钱的子弹钱,这件事我在前面的文章中有过描述,在此就不再赘述了。

我枉死的哥哥含恨九泉已经30多年了,家属的心也已经麻木了。我噙泪撰写这一系列文章,绝不仅仅只是为自己枉死的骨肉同胞申冤鸣愤。

增强抚平伤痛的信心决不来源于仇恨,忠实历史的道义才是为人为文的根本。站在更高的道德平台上去审视历史,去瞻望未来,正是每一位致力于振兴中华的炎黄子孙的最起码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