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有这么整整一代人,可能还要多一些,属于独一无二的历史产物。差不多有这么多人的生命中的大段岁月,是与天翻地覆的这五十年紧紧相连的,且随着一年年的推移,形成了一个类似寄生物的群体。这应该交给学者来研究,必定是很有意思的课题。若要简单地回顾,可以说,在历经无数次触及皮肉、触及灵魂深处的政治运动之后,又历经时而复兴、时而被压制的宗教信仰之后,再历经改革开放带来市场经济的竞争和变化之后,以及穿插其间的类似2008年遍及藏地的所谓“暴乱”之后,他们渐渐老去;在渐渐老去的时候,毕生已被一张大网牢牢罩住以致动弹不得,除了少数人属于壮志未酬、犹自不甘,大部分人随波逐流,过着俗称“送太阳”的日子。

“送太阳”即打发时间的意思,应该是退休干部们创造的流行词,虽是汉语,却带有很重的藏式口音。也有人直接用藏语来表达:尼玛捷。

气功

曾几何时,拉萨也和中国内地一样风靡各种气功,中功香功最普及,法轮功来得晚,参加者不多。当时颇章布达拉(藏语,布达拉宫)左侧的空地上,每天清晨都有一大群练气功的退休干部。自治区社科院内也云集气功爱好者。藏人汉人都有,而且藏人居多,但这样的藏人几乎都是退休干部。至于普通藏人如农民牧民居民等等,根本不会去练什么气功,他们有的是自己的宗教,比气功更重要。

我的亲戚中,就有好几位长辈不是中功高手就是香功骨干。我姨姨声称可以给病人发中功,抓走身上的病气,这叫“神仙一把抓”;泽仁叔叔和央京阿姨天天准时练香功,随着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响起,其中一个功法叫什么风摆荷花,可以把双手甩得眼花缭乱;连我母亲也一度每晚准时面向河南省那个方向,伸出双手接田大师(香功创始人田瑞生)遥传的功力,却并无什么神效。有年夏天,好像是1995年夏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田大师委派他的儿子专程来拉萨有偿授功,门票多少钱一张我忘了,加上带功磁带、带功课本、带功挂历等若干,价格也是不菲的。广大藏汉退休干部及其子女孙辈以及少数好奇的居民挤满了娘热路的体育馆,许多人还抱着一箱箱矿泉水,说是可以变成信息水。我也在场,纯属看热闹的那种,所以没能获得田二大师的摄受,不像馆内数千人挥舞着一张白纸狂热地大喊看见什么花了,又闻见什么香味了,甚至还有一个哑巴当场开口说话,状如文革期间的聋哑人被解放军扎了几针之后喊出了“毛主席万岁”,不过我没听到那个哑巴喊的是什么,呜呜了两声就被雷鸣般的掌声给淹没了。

我劝母亲,放着自己那么好的宗教不去亲近,反而去跟风似的练什么气功,太可笑。母亲照搬别人的说法应付我,说练气功可以让身体健康不得病。这固然有道理,可是就藏地而言,普通藏人当中本来就少有得精神病的,少有得老年痴呆症的,连更年期综合症也鲜见(但听说在退休干部当中,倒是比例居多)。据说国际上的相关研究者还专门来拉萨琢磨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跟特殊的地理气候以及饮食结构有关,但门孜康(藏语,藏医院)的恩吉啦(藏语,藏医)却不这么认为,而是归结于信仰藏传佛教的缘故。

转经

到了1999年,江泽民下令打压法轮功,拉萨的各种气功也很快烟消云散了。无所事事的退休干部们,不少人开始围着孜廓、囊廓、帕廓、林廓(拉萨城内的四条转经路)转经。为了有别于普通百姓,像我母亲这样的女性退休干部,穿上藏装之外还要戴上薄薄的尼龙手套和色彩缤纷的太阳镜,背个双肩包或挎个坤包,显得很是时尚,不像转经倒像逛街;无论男女,鲜有人手持大中小号转经筒边走边转,那都属于土里土气的舍郭(藏语,居民)型巴(藏语,农民)和卓巴(藏语,牧民)的行头,而优越感十足的退休干部,过去是奈且巴(藏语,干部),如今是感匀(藏语,退休干部),这是万万混淆不得的。

还有一些退休干部则在罗布林卡路的老干部活动中心扭秧歌,跳扇子舞,用毕生去不掉的藏语口音不是依依呀呀地唱“藏族和汉族是一个妈妈的女儿”,就是尖声尖气地唱“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把祖国的温暖送到边疆”,其舞姿是那种改造过的藏式舞蹈,扭捏的幅度之大,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或者聚集在被重建得犹如内地公园山寨版的宗角鲁康(汉语称龙王潭),伴着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喜洋洋》之类的中国民乐或《红梅赞》之类的革命歌曲,又是舞剑又是打太极拳,幽默的拉萨平民把那些舞剑的退休嬷啦(藏语,老太太)一概叫做“嬷巴当”(藏语,拿剑的老太太),还表示理解地说,退休波啦(藏语,老大爷)不甘寂寞,不是找四川小姐就是勾引保姆,被抛弃的退休嬷啦只好化身为“嬷巴当”,拿起剑来保护自己。

不过近些年,退休干部不准转经、不准朝佛的命令,一次次地,严惩不贷地颁布下来了,有不听从者或反应迟钝者,果然被取消了退休工资的传说不胫而走,这是相当严重的威胁,意味着沦为平头百姓,意味着要看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脸色过日子,那还不如听党的话合算,于是转经路上又鲜见其身影了。拉萨人总爱挂在嘴边的一句新民谚比喻得很是贴切,说有份公职就像自己家养了一头奶牛,天天可以挤奶喝,哪怕退休了也还是可以挤奶喝。可要知道,养这样一头奶牛并不容易,因为它不是听你话给你奶喝的真奶牛,而是得你听它话它才给你奶喝的假奶牛,不是你养它,而是它养你,你喝的每一滴奶都要付出灵魂的代价。

其实许多退休干部早已没什么真的信仰了,即便想信佛,也很难信得进去,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佛教徒,连最基础的六字真言都念不好,连最平常的磕头顶礼也做不像,这与他们的成长经历有关,至少十年甚至更多年,佛教是被当作落后的封建残余需要被“大扫除”的,而当年的他们几乎全都是斗志昂扬的红卫兵、造反派或积极分子,头脑早已被各种各样的革命道理给冲洗得空空如也。现如今,他们彼此之间,在前些年是“功友”,气功的功;现在则是“麻友”,麻将的麻。他们像是一群变异的物种,不同于在这块土地上的众多底层百姓,相互之间是成佛路上的“确绰”(藏语,教友)。

麻将

麻将的盛行与拉萨的局势是分不开的。2008年3月之后,退休干部们更是热衷于聚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打麻将。只闻麻将声声,从不谈国事。甚至“3•14”那天还聚在活动中心等处打麻将,急坏了各自的儿女们,都快把手机打爆了,才冒着抗议者的尖啸和催泪弹的硝烟,如梦初醒般地逃回家中。可是随后的日子里复又继续麻将不怠,外面腥风血雨,似乎与己无关。听一位长辈说,一次麻将打到很晚,有人说不打了不打了要回家看新闻联播,就有人随口应道:“没什么看头,全是假话”,顿时,一屋子的麻将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人,吓得他一脸惨白。

当然痴迷于麻将的不止是退休干部,从城市到乡村,早就蔚然成风了。家里打,单位打,茶园打,饭馆打,各种聚会打,到处都在打。清一色,一条龙,杠上开花,海底捞月,全是成都麻将术语。赌资从数十到数百甚至更多不等。经常盛传着因为沉迷于麻将导致家破人亡的故事,什么饥饿的看家犬把婴孩吃得只剩骨头,什么盗贼趁家中无人将退休房(泛指独家独院)席卷一空,非但没有减弱打麻将的势头反倒更为刺激兴头,甚至为了避免高手做手脚,已经开始普及“机麻”了。何谓“机麻”?就是非人工洗牌的麻将机,上千元一台,当然也是属于来自四川等地的“援藏”物质。

眼看着我们的习俗渐渐变成了打麻将,我曾经写过:“为什么,人家回族人就不那么爱打麻将?而挨着回族人居住的藏人却像患了传染病一样,一个个再也离不开麻将桌?一个藏人,不会说汉语却会说所有麻将牌的名字,在今天已经普遍。一个藏人会说汉语但更会说麻将桌上的顺口溜,在今天同样很普遍。不用别的,只用一副麻将就可以把藏人的魂迷住。再多一瓶啤酒的话,就可以把藏人的魂夺走。”

前些年,因在中国内地许多城市专门建立了西藏中学,每年都会有许多初中毕业的藏人孩子远赴加拿(藏语,汉地)去上学,随之兴起的是名曰“欢送”的聚会,又称“送八月”,专指八月间欢送外出上学的孩子,这已然形成当今拉萨的新习俗,相应而生的是开辟了诸多摆满麻将专用桌椅并提供酒水饮食一条龙服务的广大场地。邀请者众,既有自家亲友,还有邻居同事,兼及其他诸多社会关系。而被邀请的人,须得带上哈达、红包赶赴聚会,不去不行,不送钱更不行,去了送钱了不打麻将还是不行,以至于每逢八月,不计其数的拉萨人几乎天天都在忙碌着“送八月”,其中自然以久经沙场、身手不凡的退休干部居多。啊八月,那是一个客套的、沉溺的、移风易俗的季节。

批判

“3•14”之后,拉萨掀起了深入揭批“达赖分裂集团”的高潮(此为文革句式,套用之),退休干部们也不例外,必须参加,有些人成了最积极的主力军。于是乎,他们就像是重又回到了当年的政治运动之中,把那种怒不可遏地揭发与批判、痛哭流涕地忆苦和思甜发挥得淋漓尽致,尽管基本上无人出于真心,只是为求保住也被纳入体制内的儿女,每个月少则数千多则上万的退休金更是弃之不得的紧箍咒。

一旦这样的时候,往往可以显著地发觉,他们的精神世界其实布满了某种烙印,之难以消除,犹如依附于业力。当然,这烙印主要体现在语言上,只要开口,属于某个时代或者某段历史的特殊语言就会源源不绝地涌现,仿佛从来都具有如此单调而强大的生命力。又因为,那些语言实际上是外来的,并不属于他们原本从属的民族,反而显得别扭、生硬。似乎是,当他们使用本族的语言时,母语会自然地剔除那些烙印,但他们用汉语来鹦鹉学舌时,原本丰富之极的汉语竟会一下子变得枯竭、乏味,反而将那些烙印显露无遗。与过去不同的是,如此拙劣的表演除了出现在报纸上,还出现在千家万户的电视上,让他们很快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应该是他们始料不及的。

一个文革时从西藏民族学院毕业的退休干部,在电视上用发音古怪的汉语,进行了一番痛心疾首地斥责达赖喇嘛的自问自答:“他,给我们建了医院吗?米(没)有!他,给我们建了学校吗?米(没)有!他,给我们修了公路吗?米(没)有!他,只给我们留下了,几、座、破、庙!”这场演讲反响很大,一时间,街头巷尾都骂开了:什么?破庙?每年那么多其结(藏语,外国人)、加米(藏语,汉人)跑到拉萨来,是来“加巴索”(藏语,吃屎)吗?不就因为这几座“破庙”吗?难道人家千里迢迢,是为了来看这个纪念碑去玩那个KTV吗?啊呸!听说此人闻知民间的沸腾之后,吓得闭门不出。

一个住在拉鲁小区的退休老汉,在电视上批判达赖喇嘛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结果第二天,他家门口堆满了散发恶臭的大便。一个住在政协大院的旧贵族老妇,在电视上用无比温柔的敬语恳请当局,对那些“暴乱分子”务必“囊若囊,囊-仁达曲夏”(藏语,大意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就请出手吧),结果第二天,她家门上悬挂了一个习俗上给死者准备糌粑的瓦罐不说,她那句话还成了拉萨具有讽刺意味的流行语风靡一时。

一个以前当过某县妇联主任的退休干部,平日里转经念佛好似比谁都虔诚,且因女儿嫁到国外,曾在一次探望时遇上出访西方的尊者达赖喇嘛接见藏人的机会,听说她当时哭得几乎昏厥,而这时候,她操着文革语言捶胸顿足的样子出现在当晚的西藏电视新闻联播里,于是不久,她在街头被几个年轻藏人拦住,警告勿再胡说八道,否则即使老了,头上也是会挨石头的。

据说还真的有积极分子被人暗中袭击了,一个住在八一农场附近的退休老头,风传其嘴角两边被人用利刃给割了。就这样,真真假假的故事满天飞,甚至传说不但在拉萨,连在达兰萨拉也出现了类似通缉令的名单,凡是那些抛头露面却不懂得适可而止的在职干部及退休干部,全都榜上有名。至于安多和康,在许多地方的大街小巷里,常常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出了骂尊者最凶的藏人官员和打同胞最狠的藏人警察的照片,并用藏文注明这些人是叛徒或者特务,务必要牢记。

当然啦,我更相信的是这类富有传奇色彩的因果报应事例,其警世意义远远大于现实意义。毕竟我们的退休波啦和退休嬷啦,送走了这个太阳还会迎来下一个太阳,没有谁会乐意去一个终日不见太阳的地方,是不是?

补充

……清晨,我悄然推开家门
这天,将有多少偶遇,布满藏历土鼠年的痕迹?
我相信,我会看见秘密

一路上:修鞋的,配钥匙的,卖水果的,干洗衣物的……
多么勤劳的群众啊,早早地
燃起了日常生活的烟火,就像热气腾腾的杭州小笼包子
在等候着第一批食客

而这当中,没有我的族人

雪新村路口,又添了两名武警
背靠背站着,绑着硬邦邦的护膝,拿着盾牌和枪
一旁吸烟、斜视的几个男子,状如便衣

我被两个站在小店门口的塑料模特儿吸引住了
各穿一套玫红翠绿的内衣,曲线毕露
可脖子上有根细绳,拴在卷帘门的上方,像吊死鬼
难道有谁会一把抱走,逃之夭夭?

这是我并未完成的诗,到此戛然而止了。记录的是——时间:2010年,3•14两周年;地点:拉萨。

但当我走进挂满红灯笼的宗角鲁康,猛然灌满双耳的是从小就熟悉的歌曲“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正是从北京回来的游子,不过我早已不爱天安门上的那个红太阳了。而此歌唱罢,又惊雷般地响起另一首带有藏味的革命歌曲,以布达拉宫为背景,一群刚打完太极拳的退休干部,或拿出红艳艳的羽毛扇或举起明晃晃的长剑,缓缓起舞,刷刷有声。我想起流传拉萨民间的故事,说是在宗角鲁康,那些把剑径直指向神圣的布达拉宫的退休干部,与摇着转经筒或拨动念珠转孜廓的普通百姓对骂,前者用汉语鄙夷后者“懂不懂?这叫做锻炼”,后者用藏语讥讽前者是“堆遮”与“堆姆”,即男魔与女魔。

然而此话太重了。晨曦中,那一张张衰老的、执迷的、异化的面孔,分明有着藏人的轮廓,让我心生悲悯。

(注:本文来自我新完成的书稿《图伯特,这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