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希东日布(蒙古人作家)
二 此案与彼岸之间
“灭了这帮藏人”的凶狠诅咒,并不是始于2010年的“双语教育”推进政策,而是源于一百年前的汉人革命党人。当时,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所标榜的“三民主义”,其核心内容便是汉民族主义。这种汉民族主义的政治目标有两种方案,一是驱逐鞑虏,实现汉地十八省的主权独立,恢复中华;二是进一步扩大主权范围,占领大清帝国的“鞑虏”地区,并以同化方式灭绝满蒙维藏各族,实现汉族的大同天下。清王朝灭亡以后,革命党人开始从第一方案快速地转入第二方案,大张旗鼓地推行汉族沙文主义。革命党人振振有词,把这种狭隘极端的民族主义解释为“积极的民族主义”,这大概是积极进攻的意思吧。孙中山在中国国民党本部特设驻粤办事处的演说中明确表示:“务使满、蒙、回(维吾尔)、藏同化于我汉族,成一大民族主义的国家。(中略)故将来无论何种民族参加于我中国,务使其尽化于我汉族。本党所持的民族主义,乃积极的民族主义。诸君不要忘记。”这就是当时那个正义泯灭的二十世纪,一个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时代,一个只有利弊却没有道德的时代,一个为了自身民族利益的扩大而任意宰割弱小民族的时代。
尼采说,上帝死了。于是,道尔吉耶夫便徘徊于此岸与彼岸之间。对于“上帝”或“彼岸”,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看法很有趣,他认为,当人类先哲们把“理想世界”与“现实世界”明确地区分开来,并意识到理想世界对现实世界的超越性和绝对性时,伟大的文明便产生了。雅斯贝尔斯把这种伟大文明称为“轴心文明”,并把古老辉煌的印藏文明列入屈指可数的几个轴心文明之内。感叹中国人之精神颓废的中国学者童世骏在其《当代中国的精神困境》中说:“由于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人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人在自我的深处,在超越的明朗处,体验到绝对性,那么雅斯贝尔斯把产生了这种超越意识的文明叫做轴心文明。”
几千年来,蒙古人曾经在“现实世界”中勇猛征战,硕果累累。这个世界里没有善恶,只有强弱;这个世界里没有正邪,只有利弊;这个世界里没有博爱,只有敌我;这个世界里既没有“爱你的邻人”也没有“慈悲为怀”,只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直到有一天,八思巴与宗喀巴这两位藏人先哲把“彼岸”展示在蒙古人面前,这些骁勇善战的骑士们便成了虔诚的佛教徒,加入到轴心文明的行列。从此,他们在现实世界的征战闲暇里,开始凝视另一个至高的理想世界——彼岸。
然而,道尔吉耶夫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上帝死了”的时代,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一个列强各国飞扬跋扈,弱小民族沦为殖民地的帝国主义时代。还在欧洲工业革命初期,尼采便大声疾呼“上帝死了”,预言了未来200年的世界历史走向。尼采认为,由于趋利式的理性主义和精打细算,由于摧毁自己的过去和控制自己未来的欲望心理,虚无主义将不可避免地降临于世。不幸的是,尼采的预言成了现实,道尔吉耶夫看到了坚船利炮的英日俄角逐远东的硝烟,也看到了汉人革命党人的民族沙文主义咄咄逼人的趋势,蒙藏两族沦为弱小民族,佛教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劫难。环顾整个亚洲,大部分国家都沦为列强的殖民地,要说例外,大概只有几个,泰国在忍辱图存,日本在“富国强兵”,革命党人在“恢复中华”,满清却摇摇欲坠。当时的东亚,可以说是险象环生。这就是道尔吉耶夫不远万里出访彼得堡,寻求俄国支持藏地独立时的国际环境。
当然,道尔吉耶夫心里很清楚,革命党人还未成气候,暂时不足为惧,但俄国在亚洲却有另外两个更强大的老对手——英国和日本。他邀请俄国支持西藏,日本和英国肯定会觉得很不爽快。尤其是奴役统治着印度的英国,绝不希望在其殖民地的北邻地区出现俄国势力。至于藏民族与藏传佛教的命运和未来,根本不在大英帝国的考虑范围之内。历史证明,英国很不喜欢道尔吉耶夫,原因之一就是他力主西藏寻求俄国的支持,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深受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信任和重用,并采纳了他的联俄主张。后来,英国人对道尔吉耶夫的厌恶几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散布流言,诬蔑他是俄国间谍,甚至制造借口直接入侵西藏。
参与发起诽谤道尔吉耶夫的,也有潜入西藏的日本人。当时,日本为了寻求伙伴共同对抗俄国,正与英国筹划建立“英日同盟”(英日军事同盟条约于1902年正式签订,同盟建立后不久,日本即发起日俄战争)。由于英国和日本这两个帝国主义列强对另一个列强俄国的同仇敌忾,他们便盛气凌人地干涉阻止藏人与俄国建立同盟关系的努力。他们粗暴地认为,无论是道尔吉耶夫还是十三世达赖喇嘛,都无权与他们的对手结盟,如果西藏政府不听他们摆布,英军就会悍然入侵西藏,如果谁敢主张与俄国结盟,就会被诬蔑为俄国间谍,这就是他们列强式的游戏规则,无道理可讲。
一百年过去了,对道尔吉耶夫的莫须有的诽谤并没有烟消云散,甚至,十四世达赖喇嘛也不得不回答人们的提问,消除疑惑,澄清事实。托马斯所著的《The Story of Tibet: Conversations with the Dalai Lama》里有一段话:“毫无疑问,”(十四世)达赖喇嘛说,“十三世达赖喇嘛热切渴望与俄罗斯建立关系,而且,我认为他起初对英国抱有一些怀疑。于是,道尔吉耶夫登场了。英国人认为他是间谍,但事实上他是一个优秀的学者和虔诚的佛教僧侣,并且对十三世达赖喇嘛忠心耿耿。”
辛亥革命以后,有些中国人紧跟英国人和日本人臆造出的疑云,也参与到诽谤道尔吉耶夫为间谍的行列中。原因不难理解,他们不但厌恶道尔吉耶夫“通俄”的外交努力,更痛恨道尔吉耶夫主导的1913年《蒙藏条约》,在此条约中,西藏与蒙古库仑政府互相承认主权独立地位,序言写到:“鉴于蒙古与西藏已经摆脱了满洲王朝,脱离中国,并且已经变成独立的国家,又鉴于这两个国家一直信奉同一个宗教,而为了让他们古老又相互之友谊得以强化的目的……”,接下来的各个条款里载明着友谊、互助、佛教国家的兄弟情谊丶贸易等等。整份文件里不时使用到藏文“让赞”来指称“独立”。
2007年登载于《环球时报》的文章《外国间谍在西藏秘密活动始末》介绍了张伟编著的《布达拉宫上空的谍影》,文章里说:“德尔智(道尔吉耶夫)积极奔走在拉萨,库仑(今乌兰巴托)和圣彼得堡之间,同西藏地方分裂主义者策划西藏独立的阴谋,并秘密决定采取两项重大外交行动:一是同独立的外蒙古结成政治同盟,订立藏蒙协定,二是取得俄国对西藏独立的支持,订立藏俄条约。1913年1月,德尔智非法签署所谓《蒙藏条约》,宣布‘蒙古,西藏均已脱离满清之羁绊,与中国分离,自成两国’。由于俄国内外形势的变化,德尔智此举未能得到沙俄政府的支持,悻悻返回西藏。”此处所谓“由于俄国内外形势的变化”之中的外部形势变化,显然是指英日同盟的建立和日本在满洲对俄国的步步逼近,使得俄国被迫避免两线备战,放弃对西藏的支持计划,集中力量与日本在满洲对决。
美国著名藏学家亚历山大・博金(Alexander Berzin)在其论文《Russian and Japanese Involvement with Pre-Communist Tibet》里谈到一个在西藏的日本人,他图谋破坏藏俄结盟,并在英俄之间挑拨离间:“他(河口慧海)从西藏回到英属印度后,向一个为英国服务的印度间谍Sarat Chandra Das报告了一个错误的消息,即俄国在西藏已驻扎军队。当时,日本正与俄国为争夺满洲而备战。(中略)看起来,这个日本人是想通过挑拨英俄对峙,来确保英国在即将爆发的日俄战争中反对俄国。也许他还希望英国插手西藏,以使俄国的注意力从满洲地区分散到印藏地区。”后来,这个日本人所报告的假消息直接导致了英军入侵西藏。俄国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在满洲与日本妥协,集中精力与英国在西藏对决;二是在西藏向英国让步,集中精力在满洲与日本对决。俄国选择了后者,放弃了对西藏的支持,道尔吉耶夫只能“悻悻返回西藏”了。
道尔吉耶夫的“两项重大外交行动”中,虽然只有前一项成功,却也足以让中国那些狂热痴迷于“大汉一统”的爱国者们咬牙切齿,口诛笔伐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