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1年初夏的黄昏,那年我六岁,穿过田埂,从必经的大灰包石前往家赶。虽然家徒四壁,没有可以更多充饥的食物,但我在雨后检了一些松菌,捉了几条白鱼子(鲫鱼),准备回家交给妈妈打(做)鲜鱼汤喝。就在这时,我见着大灰包石上坐着一个穿着阴丹兰破布的小孩,用哀怨乞求的眼光看着我,似有所求。在打个屁就可以臭满所有人家的小山村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小孩,况且彼时我们那里已穷得连叫花子都没有兴趣来,突然多了一个陌生的小屁孩,让我这个还流着鼻涕的小屁孩的攻击欲望空前高涨。
我顺手抓起石头就直往那小孩扔去,那石头快速擦着他耳朵边飞过,我感觉到他的惊悚恐惧,但他居然没有出声。他脚步奇快地从大灰包石头逃到黄泥巴洞,隐没在我家山后茂密的森林中。我纳闷他不还击,连骂一句的话都没有,觉得他真怂,带着小屁孩那种不战而胜的骄傲感回到家中。
母亲从山上采了野生的木浆子——类同如今四川有名的金阳青花椒——回来,与在滚母子灰(木柴烧后的火石炭与草木灰的混合物)里烧刨了很辣的朝天椒,和着独蒜,交给刚劳动回家的大哥,让他用石雷钵舂了一钵的佐料,以便吃菜豆腐(又名菜豆猫儿)时用。菜豆腐是用萝卜菜加上豆浆,用酸水(又称窖水)点出来的菜多而豆腐少的食品,在我家乡渝东南是土、苗、汉各族都喜欢吃的家常菜。菜豆腐有上好的辣椒等当佐料,就是粗劣的玉米面也可以让人海吃三、四大碗。我三下五除二将白鱼子剖破开,将鱼肠子之类不能食用的内脏掏出来,交予母亲。母亲将鱼倒进已煮半熟的松菌汤中,等着二哥背了一捆供家烧的生柴回来,于是一个贫寒家庭的晚餐开始了。
“妈,我刚才回来时,在灰包石那里遇着到个穿破布衣服的小孩,很瘦小,个头和我差不多高。我拿石头打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就往黄泥巴洞上去,逃到树林里去了。”
“全是瞎扯,那个时候还有人往山坡上跑,跑进树林里,不怕豺狼叼他去嗦!”嘴快的二哥回应道。
“照你描述,那是你十年前饿死的堂哥青玉。唉,和你饿死的三哥、四哥差不多大。”妈说。
这下我犯糊涂了,已经在读一年级的我,无神论正在我体内潜滋暗长,不相信妈这个解释。木讷的大哥倒是同意妈的意见,二哥呢这时也不说话了,仿佛也跟着相信妈说的是真的。生命充满说不清楚的神秘,就像沉入土地里的露珠,我们不知它停留在土壤的哪个部位。在岑寂清苦的乡下,劳禄的民众总是活得相对粗糙,父母也不可能注意到孩子内心细微的变化。人的内心变化总是要到吃饱了撑的那个阶段,才被拿出来当作一个模子来研究,这种研究我们叫心理学。可是我们乡下人的内心被人漠视,好像不属于心理学的研究范畴。
流行在我们大武陵地区的赶尸人,我小时候听说过,千里之外的尸体,赶尸者可以将像一个活人一样赶回来。夜行晓宿,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巫术与迷信,可是我更愿意认为这是一种对待生命的态度,这态度也许是不科学的。我们常说某人态度很干脆,可是我们那里人的态度仿佛不干脆,因为这些巫术式的态度,与生命里的神秘有关,而生命是不那么干脆的,人有许多惊天动地的研究,但人对人的认识,对生命的感知,还像一个幼儿园的孩子。
生命和记忆都是奇怪的东西,我听到布谷鸟的鸣叫时,总是想起玉米抽穗的红缨和绿叶,想起那种声音下的阳光,清冽的空气,河流总是漫不经心地从我家门前经过,那些并不大的白鱼子在河中翻飞的情形。而我第一次对生命的注意,竟然是幽明殊途地能“看到”死去的堂哥。我想用身体记录我小时听到的声音,但我不是小川绅介,供应不出影像资料,但谁又是中国的小川绅介呢?
二
在电影类别里,我对纪录片有特别的偏好,也许是因为生在一个真相稀缺的国家。一个四川农民对皇帝生活的艳羡,就是幻想他天天吃回锅肉,抹满嘴的油,打出充满猪油的饱嗝。想像力受制于才分,也受制于物质启示与现实视野。对真相的渴望到了要到纪录片里去寻找的地步,其实那是因为得了真相饥渴症,这就像大饥饿时吃小球藻,毕竟是不得已的替代品。
拿日本的电影来说,小津安二郎似的家庭伦理剧让生命看上去过于纠结琐屑,并不是我着意寻看的类型,而日本影坛四骑士之一的市川昆,只记得看了岩井俊二的《市川昆物语》后,去找了两部来看,也未瞧出什么好来。我喜欢黑泽明似的狡黠,今村昌平的粗朴,小川绅介的执着。这些人中只有小川绅介是纪录片导演,而他的片子自有一种令人沉醉痴迷之美,又有一种粗厉野道的活力,两种美学风格紧张而又相得益彰。他的许多纪录片都历时甚久,可以说是用时间折磨出来的东西,细腻、敏感,最大限度地展现纪录片的元素与真实。他对风土的感知力,对乡村的审视与拥抱,浸淫土地山水的生活及拍片方式,是我看到的纪录片导演中独一无二的,《牧野村千年物语》是此中翘楚,但我要说的是《三里塚》七部系列片中的一部《第二要塞的农民》。
小川绅介在战后日本大踏步现代化的时代,是个不知与时俱进的守成主义者,看到成田机场的农民抵抗政府和机场修建方的运动,真有点抱着看好戏的情有独钟,干脆驻进那个村子里。当他看到农民自产粪尿弹来袭警,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大量长镜头的运用主要是为了不让导演编织和切割的时间,而是让受纪录者的自然时间,来给观看者以一种真实的投入感。长镜头多不说,且既无解说,亦无音乐的黑白纪录片,竟然不让人感到沉闷,这实在只能用奇迹来形容。《第二要塞的农民》里有个常被人提及的没有推拉摇移而长达四分钟的经典镜头:一位农妇和女儿坐在一棵树旁边的地上,母女双双用铁链把自己锁在树杆上,以防被驱赶者来驱散。周围不断有杂沓不一的脚来回窜动,但母女俩毫无惧色。女儿只是说,很冷啊,母亲就把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小川绅介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追求完美到了令人惊骇的地步。你可以对他那种公社成员集体主义拍片生活方式,进行事后诸葛式的评论——小川绅介高评的中国“弟子”彭小莲《理想主义的困惑——寻找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是中国第一本评介小川绅介的著述——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看到为此牺牲而结出的硕果。《三里塚》花了五年,《日本国古屋敷村》用了七年,而《牧野村千年物语》则用了惊人的十三年,这些都是世界纪录片史上难以逾越的里程碑。小川绅介身上某种固执倔强的亚洲视角,使得他对中国大陆、台湾、韩国等地的纪录片发展有相当的责任心,他那篇《在亚洲举办电影训练营》(见小川绅介著、山根贞男编、冯艳译的《收割电影》)的访谈,就是对当时台湾刚出道不久的纪录片导演吴乙峰所谈的。十五年后的2006年,吴乙峰携他所拍的关于台湾9.21大地震的纪录片《生命》,参加了由小川绅介创办的山形国际电影节,可算是为自己的日本老师献礼。
三
1999年9月21台湾中部在深夜发生里氏7.3级大地震,为台湾上世纪末伤亡最惨重的天灾。在天灾中,每个人发挥力量的场所和工作方式是不一样的。纪录片的拍摄者们是去记录下灾后所发生的与生命有关的人事。纪录片导演吴乙峰所主持的全景传播基金会,经过踩点选择定了遭灾最重的震央地区南投县国姓乡九份二山地区南港村,南港村整座山峰崩塌,夷为平地,十四户人家有三十九人遭活埋。
就我目前所知吴乙峰的团队在南港村拍出了两部与此次地震有关的纪录片,一部为《梅子的滋味》,一部分为《生命》,分别记录了地震灾难给同一地区的人们不同侧面的影响。鹿、梅子、槟榔、茶叶等是南港村的传统收入来源,也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吴乙峰把地震的灾难用“梅子的滋味”穿插起来,一开始的镜头就是铺毡拉网式的打梅子,完全看不到地震受灾的痕迹,那是一种震前原初生活状态。可以说这样的拍摄效果,正是在小川绅介意义上研究风土——气候、温度、土壤、山川、河流、草木、鸟兽等方面的综合观察——对纪录片的深切影响。
《梅子的滋味》主要是从群体的角度来展示大地震对南港村农户的影响,如丧失农地、房屋崩塌、寻找亲人、共同祭祀等,都是纪录片镜头关注的焦点。特别是村里成立自救会,观光旅游与外村的冲突,成立纪念园区和各方面包括与政府的冲突等,如何解决,揭示了灾后重建中个人与群体、本村与外村、乡民与政府的博弈,充分展现了地方自治的力量。如成立自救会,他们对会长的要求就是一定要在崩塌地区来民主选举产生——就像召集人罗吉聘所说,会长要在这区域,他才会真心为我们打拚——不以名声大小、德高望重作为选择标准,彰显了台湾底层社会的治理架构,如何有效地解决大灾难后纷然杂陈的诸种难题。在这过程中有冲突有抗议,有争吵,但非常温和,远不像《第二要塞的农民》那般激烈。
吴乙峰所在的全景基金会是台湾纪录片拍摄者的摇篮,做了多次纪录片培训——这一点他们颇似小川绅介营建培训班培养同好者的野心——涉及题材宽泛到生活的各个领域,这在他们自我介绍的短片《我们的道路》里有较清晰的展示。我没看过他早期的作品,但《生命》无疑是他纪录片的得意之作,比《梅子的滋味》更具有戏剧张力和故事效果。《生命》揭橥了感性与理性的紧张、哲学与实在的冲突,因为生命本来就是以冲突紧张的方式存在的,不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从来都没有真正百分之百的安宁过。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安宁,那反倒不是生命了,可能是僵尸。但为什么许多人要强调生命的安宁呢?那是因为安宁难得或者永不可得,谁读陶渊明的田园诗和王维的山水诗,以为安宁就是他们金不换的商标,那真是太小看生命固有的矛盾纠结了。
《梅子的滋味》拍得非常传统,甚至有点老套,完全是看得见的真实。虽然有镜头和剪辑的选择,但没有一个镜头不是从现实中实打实拍来的,而作为地震系列片的《生命》则完全不一样。它至少有两重真实:一是现实镜头,二是想像和心理真实的镜头。但前提是你要对吴乙峰与王家勋之间的关系没有提前的了解,你才可以进入一种更为真实的体验状态。这就是为什么看电影之前,哭着闹着要去看影评、看那些掏底的精彩镜头,要请别人先述观感予你,其实这是对人的好奇心的一种侮辱。吴乙峰与王家勋的通信既作为旁白,又作为故事的间距,让观众像一位老农看到秧苗因间距适宜长势很好,同时又闲步在田埂上,有一种评论家的通达与满足。《生命》可以说是用故事片和纪录片杂交的方式来演绎了更富有张力的纪录片,使得纪录片的故事情节紧张而刺激,观众的视角时间随之流动起来,但心情却受着更多的啃噬。
生命谁都看得见,但谁都说不清,它让那些急欲寻求答案的人抓狂。片子一开头给生命许多问号,甚至借有人之口说“生命是一坨大便”。经历了这么大的灾难,生离死别,幽明殊途,你会对生命更加困惑而非澄澈。片尾我们得知吴乙峰的好友王家勋已于十多年前死于一场大火,那一切通信,都是他的杜撰。但这个杜撰是如此的真实——这杜撰系于他们双方的生命因那次大火,复经此次地震而产生的更为复杂微妙的颤变——你不会因这样的虚构而质问其纪录片的真实性,相反这更加震撼人心。
四
玩纪录片是小众的事业,它无法招徕大财团的投资,其投入与产出不成比例,让那些大商巨贾毫无兴趣。偶尔施舍一点,那当然剔牙后的剩余,终属杯水车薪。《生命》拍完后令人惊异的消息是,吴乙峰不玩纪录片了。以他的才华去打商业片的主意,不愁财源不广进。像小川绅介那样终身玩纪录片,老而弥坚,至死不渝的,当然稀有,所以小川绅介已演化成了纪录片的花刚岩。
在一个商业繁荣,公共捐助相当发达的社会里,纪录片被故事片抛甩得不见踪影,连叨陪末座的资格都没有,也是常见的事。对于商业不算发达,公益捐助一塌糊涂,而且还有许多禁拍领域的中国,玩纪录片和自买棺材等死差不多。当你为一部片子去化缘找笔钱的时候,那和抬着棺材到商人那里乱窜,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偶尔你运气好,有人冤大头多,愿意替你返阴还阳做出贡献,那全是中六和彩的概率,切不可妄想此等好事常有。不过,更令你无法悲伤的是,有人愿意为你返阴还阳做出贡献,但你喜欢的那种题材却被地狱之鬼死守着,你求救无应。
5.12是一场比9.21更大的灾难,生命的灰飞烟灭和冤死惨状,触目惊心到希望与人类不是同类才好受一点的地步。但我们的纪录在这千年不遇的大灾难面前却毫无例外是缺席的,我们像严重旷课到只配退学的同学,不配玩纪录片的游戏。看了《劫后天府泪纵横》,觉得悲愤而没有尊严,其中的反抗被欺骗收拾得一干二净,既没有《第二要塞的农民》决绝生动,也没有《梅子的滋味》的理性平和。当拍摄者和受访者都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再伟大的合作都不会从容优雅,这部作品便是危机四伏下的早产儿,我没有资格去嘲笑他们的粗糙。虽然我们会想起《梅子的滋味》里全体村民同祭后,忧伤的手风琴音乐;《牧野村千年物语》里富雅彦的音乐;更想起黑泽明《七武士》里早坂文雄的音乐,都会使本片简陋的《阳光三叠》产生不对路之感。但好在《劫后天府泪纵纵横》里面的怒吼和骂声——有位妈妈质疑道:花朵的比喻倒是好,但哪有把花朵这样折磨的——却又是最好的音乐。
粗厉并不表明没有细节。生命是隔膜的,“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惨烈的灾难刚过,蝴蝶就在瓦砾堆和秧苗之间飞舞,全然不解人类生命的悲苦。母亲拿着香烛去给死去的孩子烧纸钱,在一个小小的带穗遮阳(雨)篷下面,埋藏着一个怎样鲜活的生命。你刚听过一位父亲用手机播放死难孩子生前录唱的《感恩的心》,接下来便看到有同村农民用注意国家形象不准一位妈妈接受采访,这是比任何纪录片都更难堪的现实中国。人与人的距离,有时像外星人那样遥远而不可考量,所以才有对生命的漠视、忽略、冷酷。那种与己无关的态度,让你感到,他视你如一块曝露于野外的冷石。这岂止令人伤感,实在是近于侮辱。
五
世界上有名的导演,拍地震的似乎不多。多地震的国家未必盛产好导演,而有好导演时也未必刚好有地震,两者处于不配合的仳离状态,所以电影史上的地震题材并不多。黑泽明经历了1923年东京大地震,他在自传《蛤蟆的油》里有比较清楚的回忆,但那时他还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只有伊朗导演阿巴斯.罗斯塔米“躬逢其盛”,于是产生了《生活在继续》这样半纪录片半故事片的地震片。关于这部影片,阿巴斯在接受法国《电影手册》采访时说:“死亡也仅仅是生活继续的一个符号”,这话虽然残酷,却直白而真实。
我们是个地震多而好导演少的国家,所以灾难始终只是灾难,教训永远只是教训,无法用形象沉淀到纪录片里,来使灾难变成我们共同的文化财富。吃了N堑,也无法长一智,松潘、海城、唐山等大地震后至今,依然没有一部像样的科教纪录片来让民众面对灾难时,学得如何更聪明一点,以减少伤亡。就算你不怜惜生命本身,人留下来吃喝拉撒总是在纳税嘛。好在这回峨影频道推出了《解密5.12大地震》(峨眉电影制片厂音像出版社出版),用形象的方式、现实的画面(包括三维动画)、实地的调查,再现了恐怖的80秒大地震在四川是如何来回折腾、释放能量的。知晓了宏观震中和微观震中的差别后,就可以知道这次大地震为何有多个地方破坏程度非常大,从而给观众普及了相当生动的地震知识。
当然更重要的是,所请两位科学家嵇少丞和范晓在野外考察的过程中,给我们实地上山川地形课,讲解哪些是断裂带,为何形成瀑布。当嵇少丞指着地震后形成的瀑布,做科学描述的时候,我就想起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说:“美丽和残酷,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它们是一触即发的,容不得你放弃或是旁观”。四川地质和物候的丰富多样性,在全国有目共睹,有许多美丽的地方如西昌邛海、叠溪海子、九寨沟等,都与地震有相当之关联,美丽背后有着相当的残酷。我们平日很少思考美丽背后的残酷,那是因为我们享受了美丽带来的快乐,而残酷被我们的祖先预先抵挡了。我们的后人将来看5.12大地震形成的奇异山川特别是堰塞湖时,他们还会想起我们所遭受的特大灾难吗?
人和许多生物都会生病,大地就不会生病吗?大地日日在运动,加之人类无尽的破坏,自然会出现许多撕裂与冲突。因此大地不仅是生命的载体,它本身也是有生命的。“以诺书”中说:“请告诉我大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它这么受折磨、颤抖不止?”这是我们人类真正要思考的问题。
2009年8月上旬于成都
——《纵览中国》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