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元
中华大学行政管理学系副教授
国立台湾大学国家发展研究所法学博士、兼任副教授


二次政党轮替之后，民主进步党在主席蔡英文的领导下，在历次立法委员补选和地方自治选举中稳扎稳打、以战养战，重新唤回人民的信心，一步步走出谷底。第七届立法委员与第十二任总统任期均将于明年届满，民进党不仅正为重新执政而准备，更对于立法院席次过半、全面执政充满强烈的企图心。无论如何，摆脱四年前陈水扁执政包袱之后，民进党在明年起的第八届立法院席次必然大幅成长，其对于两岸关系的影响亦必然加增。五月民进党党内初选完成，总统与立委候选人将全数就位，届时就总统及立委所有候选人的派系属性与个人理念进行总体分析，则明年以后民进党的政治面貌，将可以有一更为清楚的轮廓浮现，而由此亦可以预先评估两岸关系未来的走向和进行必要的风险管理。

不过，作为一个标榜台湾本土认同的政党，以及具有完整党纲、政纲的政党，民进党的两岸政策立场与主张，乃是完全有迹可循者，二零零九年八月起，蔡英文开始主持研拟〈十年政纲草案〉，究竟〈十年政纲草案〉关于两岸关系之主张为何，其党内法规之位阶及效力为何，则为民进党内外人士所相当关切，亦有若干揣测，但由于事涉民进党与中国国民党的政治市场区隔，〈十年政纲草案〉中国政策之研拟遂在过度的政治期待与压力下延宕下来，蔡英文乃改而表示将尊重未来总统候选人之决定。惟蔡英文本人即为总统候选人之热门人选，身为党主席，未来也必不可能在总统大选中缺席，在五月初选前，民进党各总统候选人之政见即应端出，五月之后，则〈十年政纲〉与民进党总统候选人之中国政策立场与主张，则当成形，时间压力在即，民进党终究无法回避严肃面对中国。

构成民进党中国政策立场的政党文件，为党纲及具有党纲效力的〈台湾前途决议文〉、〈开创台湾经济新局决议文〉、〈正常国家决议文〉，以及效力低于前述文件的〈党纲‧行动纲领──我们对当前问题的基本主张〉，而党纲与决议文其间如有主张相左者，其适用则依后法优于前法之原则。长期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要求废除的所谓〈台独党纲〉条款，即由台湾人民以公民投票方式建立主权自主独立的台湾共和国的主张，其效力则已于一九九九年为〈台湾前途决议文〉所取代，该决议文认为台湾为主权独立国家，国号依现行之〈中华民国宪法〉为中华民国，因此并无公投独立建国之问题，也正基于此，乃有防御性之公投理念提出，认为主权公投的发动，只有当被视为主权独立之现状有改变必要之时，因而只有决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统一与否的公投，而没有独立公投。二零零七年〈正常国家决议文〉，则申明系认识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张其自身为中华民国之国家继承，并以此一身份代表中国参加联合国，其目的在根本地否定中华民国的国家人格，复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超强国力，更导致台湾无法以「中华民国」国号在国际上获得普遍承认，包括申请重返联合国或加入绝大多数的国际组织，因而台湾不宜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在中国主权问题上继续纠缠，导致为被普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际社会所排斥，故而主张经由公投将国号正名为「台湾」与制定台湾新宪法，以清楚界分中国的关系，而得以在内政或外交领域，重整国家之治理方略，以成为正常国家。总的来说，民进党不认为台湾有独立问题，中华民国就是台湾，但因为「中华民国」在国际社会无法普遍使用，使国家正常化的作法，则是将国号改为「台湾」或至少使「台湾」成为准国号。

由上可知，民进党有关台湾国家定位的主张，相较于国民党以中国统一为内在价值的立场，乃具有相当现实主义的成分，因为民进党并不在乎国号为台湾抑或中华民国，民进党在意的是台湾两千三百万人民所构成的政治社会，如何在宪政民主国家的架构下实现整全的生活，至于未来台湾的前途，民进党则尊重台湾人民的自决结果。因为从现实主义出发，民进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社会代表中国的现实，进而在此一现实基础上区别了国家认同与文化认同，因而尽管主张「中国」与「台湾」是在国际政治上互斥的概念，却不会否认台湾属于中华文化圈，中华文化是台湾文化的主要内涵。一向被认为是台湾独立基本教义派代表性人物的前总统府资政辜宽敏，曾经表态支持中华民国第二共和论，由其一身便可推知所谓台独主义的现实主义倾向，而这种现实主义，其实正是自由主义国家观的显现，而不是民族国家论。

我们当然不能否认，在台湾两党政治体系大致定型后，国、民两党的政治分歧主要仍在统独意识型态及其基于此对于台湾海峡现状的诠释，台独基本教义派的政治支持已除民进党外别无可选择，反之急统与国民党的关系亦然，但这不代表国、民两党当前都有将台湾向政治光谱两端推进的强烈动机。两党都不是革命党，它们都服膺台湾现行的宪法秩序，所以它们也都认识到，只有获得多数选票才能维持执政地位，只有执政，党的理想才有可能实现，而一旦悖离主流民意，另外一方则随时准备取而代之，所以它们都不可能提出违逆台湾主流民意的政见，自毁长城。而台湾主流民意对于两岸关系的看法，长期以来都是维持现状，支持未来独立则高于未来统一，这一种心向，表达的是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不信任，只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总体发展一天不能达到足以吸引台湾人民愿意与其统一的地步，则民进党的政治支持永远将有一固定的社会心理基础，而且在维护台湾利益的坚定立场上，台湾本位的民进党亦将较之把台湾作为中国一部份的国民党，更能得到台湾人民的信任。

中华人民共和国至今仍否定中华民国，对台湾主张主权，并以重兵对台湾保持威慑，最重要的，是其国家意识型态和党国威权体制与台湾主流价值和宪法秩序格格不入，所以为台湾人民带来极大的威胁感。而当台湾在国际经济体系战略布局的分工关系中，形成对于中国大陆世界工厂的高度依赖，以及对全球最大潜在市场的高度期待，则对于来自中国大陆之政治风险的控管，避免两岸的冲突，促进和平发展，则成为台湾在经营两岸关系中的重要任务。事实上，民进党对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将台湾独立视为其国家安全威胁是有所理解的，同样地，民进党也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统一台湾的主张构成了台湾国家安全的威胁，参与〈十年政纲〉两岸关系研议的前行政院大陆委员会主任委员、国立台湾大学国家发展研究所教授陈明通即指出此为两岸间的政治安全困境。实际上，民进党的台湾正名主义是一种针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涉台外交或对台政策的反制性主张，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之所以反独促统，也不在积极促成两岸统一，而是希望台独不要成为它追求国家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阻碍因素。如果双方对于两岸关系的统独定性，都主要是一种防卫心态的话，则双方都有必要充分理解对方的心理，而能对于政治上的措施给予善意的理解和解释。如是，则建立两岸间的制度性对话机制，培养互信与默契，则有助于降低沟通不足所致生的政治冲突。

有关于此，二零零四年二月，时任总统的陈水扁曾就建立两岸和平稳定的互动架构，提议两岸应该在确立和平的原则下，就建立协商机制、对等互惠交往、建构政治关系和防止军事冲突四大议题进行协商，陈水扁当时曾具体建议，两岸双方应互派代表常驻台北与北京，以便随时传达讯息及沟通，此外，关于建构两岸间的政治关系，则建议相互承认管辖权。

国民党二次执政后，两岸以承认九二共识取代各自表述的一个中国原则，重新建构两岸和平稳定互动架构，恢复了以海峡交流基金会与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为中介的对话机制，完成签订了多项两岸协议，并且在〈两岸经济合作架构协议〉下建立了两岸经济合作委员会，由于民进党并不承认九二共识和一中原则，一旦民进党执政，当前的两岸关系发展是否将受到影响，则受到各方关心。蔡英文早已表明，民进党执政后，现行两岸协议将会继续维持，但会就其实施成效进行检讨，因此，可以肯定的是，除非是不平等条约／协议，民进党将会对于其执政时无法达成而由国民党政府完成的目标，予以概括承受。

然而，关于两岸关系定位的认知，终究仍是民进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对话的基础，〈台湾前途决议文〉是民进党对于台湾定位的党定表述，只是在其中并未明确界定两岸关系，或者未对于两岸的共同基础提出说法。陈明通已多次透露〈十年政纲〉将会再次重申〈台湾前途决议文〉的意旨，即台湾是一个主权独立国家，主权的变动必须经过台湾人民公投决定。而〈台湾前途决议文〉则是以承认〈中华民国宪法〉为其前提者，因此，民进党对〈中华民国宪法〉的诠释，则可表明其对于两岸关系定位的立场。

在这一点上，曾经参与李登辉总统任内强化中华民国主权地位研议的蔡英文，正是李登辉两岸为特殊国与国关系论的重要幕僚，因此特殊两国论可以视为当前蔡英文领导下民进党对于两岸关系定位的最佳诠释，特殊两国论师法两德基础条约所界定的两德关系，主张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皆为主权独立国家，但因双方存在特殊历史与政治法律渊源，因此双边关系并非国际关系，为准用国际关系的两个政治实体间的特殊关系。〈中华民国宪法〉历经以台湾人民为主体的七次修宪，其宪法效力依主权在民原则，乃不得延伸于中国大陆地区，而仅及于台湾地区，反之，〈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虽然主张主权及于台湾，亦因没有台湾人民的参与，而实际效力不及于台湾。〈中华民国宪法〉与其增修条文与〈大韩民国宪法〉或〈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基本法〉一般，乃具有分裂国家宪法的同样特征，即国家领土范围和宪法法域范围的不一致，职是，〈中华民国宪法〉并不否认在固有国家领土范围内存在两个宪法秩序。民进党前主席、台湾前行政院长谢长廷所提出之宪法共识与宪法各表说，即以两岸两宪为其核心理念，是近日民进党内对于两岸关系定位，唯一从宪法角度提出的诠释，本文其乃认为深具启发性，因为对于一个宪政国家而言，宪法作为社会契约，即标示着主权者与国家的所在，而在两岸政治语境中，以宪法秩序和政治实体取代主权国家界定双方政治定位，可以满足日益迫切的相互承认管辖权的现实需要，也可以回避掉主权国家论所引发的政治冲突。由此观之，特殊两国论在历经两岸关系十多年的起伏波折后，反而可能是两岸关系最适当的定位，而同民进党一样，从否认「中华民国」到不得不选择面对「中华民国」，恐怕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来处理两岸关系必须要有的智慧与担当。本文相信，一旦民进党就一中原则对于台湾主权地位伤害的忧虑降低，则届时基于现实主义的思考，民进党对于〈中华民国宪法〉与中国的关系，或将有新的认识。

（本文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台湾研究会于二零一一年三月十日上午假山西省大同市大同云岗国际酒店聚龙厅主办《十年政纲与两岸关系》学术座谈会上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