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民文化的概念
我们在“帝王文化与士民文化”一文中已经给出士民文化的概念,它就是“与帝王文化相对立的文化”,“这里说的是‘士’民文化,不是‘市民文化’,‘士’是指知识分子,‘民’则是民众的意思”。士民文化不是单独存在的文化,它是与帝王文化相对立而存在的文化。
我们在“帝王文化统治中国四千年”一文中,还给出了帝王文化概念:就是“帝王文化就是帝王统治思想体系,就是贯彻帝王的统治意志的文化,其根本理念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君权神授,代天牧民。他们还自称天子,它是十分专制的”。
与此相对立,士民文化就定义为“抵制或反对帝王专制统治的文化”,它就与帝王统治的出现而同时出现。
我们说过,最早的士民文化是隐士文化,代表人物是巢父和许由,出现在中国的帝尧时代,虽然那时帝王统治的力量还相当薄弱,帝王的生活水平同平民相差不多,《韩非子》说:“尧之王天下也,冬日鹿裘,夏日葛衣,茅茨不翦,采椽不斲,粝粢之食,藜藿之羹,虽监门之养不敌于此矣。”但是,终究他还是被称为帝尧的,有一定发号施令的权力和地位,不然,巢父和许由不会远离他。有帝王了,却不一定有思想体系,而隐士文化却已经出现了。
二、士民文化学
“学”,是指学科或学问,大的“学”,有物理学、化学、数学、经济学、政治学,小的则有光学、量子力学、销售学、剩余价值学说、无形价值论等等。
“学”是干什么的呢?就是对所选定的对象进行研究的,对所选对象产生的历史根源、发生发展、它的内容,它的演化以及这一对象同其他事物之间的联系进行研究的。
士民文化学就是对士民文化进行研究的。它产生的历史根源、土壤环境、主要内容等等。
我们现在进行的工作,主要集中在近代和现代,由于个人能力的限制和客观需要的原因,对历史上的士民文化暂不进行研究。
近代是指鸦片战争之后的很长的历史时期,我们研究的对象设定在辛亥革命前后;现代则指1949年共产党掌权之后的时代,主要是1957年“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言论,这些言论,在现代,具有士民文化代表的意义。
三、近代的士民文化学
我所说的近代的士民文化产生于1840年的鸦片战争之后,它的社会特征是,中国传统帝王统治受到外国列强的强烈冲击,国家逐渐沦为各帝国主义国家的半殖民地,传统的专制帝王统治难以为继,社会动荡,国力衰退,对外割地赔款,白银与财富外流,人民生活日益困苦,整个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于是,社会矛盾有了一个重大的改变。
在列强侵入中国之前,社会的矛盾有两个:一个是被统治的普通民众同专制帝王统治之间的矛盾;一个是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虽然后者较之两百年前已经弱化了,可是它仍然是一个牵动很多汉族士人心理的骾骨。
列强入侵,除了它本身造成了帝国主义同人民群众之间的矛盾之外,还改变了中国“内部矛盾”的状况。
在此之前,社会意识并没有彻底打倒帝王专制统治的概念,它是在接受这种专制统治的前提下,研究如何改善统治的政策和技术,如何弱化矛盾,如何“长治久安”,统治者不要太贪婪了,被统治者也能够安居乐业。就是说,帝王的专制统治并没有成为被否定的对象。
列强入侵之后则不同了,外国的民主共和体制传进了中国,经过艰难的探索,中国的救国理论,就从“师夷之长以制夷”、“洋务运动”、“工业救国”、“教育救国”走到了彻底废除专制制度,变皇权体制为民主共和体制的道路,于是就发生了辛亥革命。
很不幸,辛亥革命只完成了它的一半的历史使命,它推翻了中国的最后一个专制王朝,推翻了中国最后一个“家天下”,也结束了满人的政权,但是,由于众多的历史原因,它却没有能使中国成为真正的“共和国家”,它只是有一个“共和国”的虚名,实质却成了一个往复不断的“党国体制”,它被著名政论家罗隆基不幸而言中:这个革命党革命成功了,中国就成了这个党的“党天下”,另一个革命党革命成功了,中国就成了另一个党的“党天下”,中国在名义上是一个共和国,实质上还是一个专制的政体,是一个党、而远远不是人民的天下。“党天下”取代了“家天下”。(《北大传统与近代中国》,刘军宁主编,中国人事出版社,1998年5月第一版,第273页。)
中国为什么始终落后?就是因为她的政体始终都是专制的,专制的政体为什么造成国家的落后?因为专制的政体束缚人民的积极性,人民的各种合理诉求始终被压制,生命力得不到发挥,创造性被压制,统治者始终都把维护自己的统治放在第一的位置。社会的进步,社会的发展,都以不损害专制统治为前提,而专制统治始终都阻碍社会的进步,中国社会始终都走不出一个怪圈:建立专制统治,先是励精图治,逐渐腐败,招致反抗,冰消瓦解,建立新的专制统治,然后又腐败,然后又瓦解,……往复循环。
西方列强为什么发达?为什么先进?因为他们实行的是民主政治,在民主政治的条件下,居民的生活是自由的,他们可以自由地追求个人的幸福,同时也就造就了社会的进步和国家的富强,他们的居民生活得有人格,他们的尊严得到尊重,而在专制政体下生活的居民,他们生活得没有尊严,人格得不到保障,他们普遍生活在奴隶状态。在有皇帝的时代,他们是皇帝的子民;在党国时代,他们只是被组织随意拧来拧去的螺丝钉。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社会,自然是要落后的。
民主政体的本质是什么?民主政体的本质就是保障居民的自由:保障居民有思想的自由、言论的自由、人身的自由、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通信迁徙的自由,就是保障居民主人意志实施的自由,也就是保障人权,只有保障居民这些自由的实施,创造力的发挥,社会才能和谐,才能发展、繁荣和富强。
这里说的自由,是从两个方面说的,一个是居民本身有自由的意志,有自由的愿望和追求;一个是社会的管理者或统治者不限制居民的各种自由,而居民本身自由的意志和追求,处于主导地位。如果居民不能容忍任何专制,专制制度就无法建立,我们不能想象,伏尔泰或者卢梭会向法国皇帝三拜九叩,屈膝下跪,还要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是中国的臣民以此为常、为天经地义。
统治的实现,是以被统治者的服从为条件,就像领导的实现,是以被领导的跟从为条件一样的。强调个人的意志,强调个人的主权,这就叫自由主义。因此,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落后问题,从文化意识上来说,就是要提倡自由主义,这是一个最根本的文化层面。于是,自由主义就成为近代那一时期思想运动的“主旋律”,就成为那一时期士民文化的主体内容。
由于个人历史知识的贫乏,我们对那一时期士民文化的研究,主要就取材于《自由主义的先声——北大传统与近代中国》一书。
四、现代的士民文化学
孙中山先生早年建立了三民主义,是个民主主义者,但是到了晚年,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25年他在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公开号召向苏共学习,要“以党治国,党在国上”,在中国建立党国体制,同时也使中国的帝王文化发展了一个新的阶段——党国文化的阶段。国民党在取得政权之后,也就在中国建立了国民党的党国体制的实体,不过,这个党国体制和党国文化只是“初级的”。
它的初级,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一个是,国民党这个党组织并不直接就是行政,“党政”是分开的,省党部书记和县党部书记权力有限,他们只管党务,不直接向民众发号施令,他们没有那个权力,行政上还是省长、县长说了算;另一方面是,尽管有新闻检查制度,可是还没有那么严格,攻击国民党的言论,攻击党国体制的言论还有生存空间,言论自由还有一定空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实行的是资本主义制度,生产资料是私有的。
但是,共产党的党国体制则完全不同了,共产党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制度,生产资料国有,也就是共产党党有,党的第一书记就是一个单位的“第一把手”,从中央到省市县、到街道和村庄,都是书记说了算;在言论上也完全控制住了:形式上并没有新闻检查的立法,但是,中宣部的一个电话,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不让你出版,不让你发表,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中共的党国体制的另一个特点是,“支部建在连上”,全社会所有的人都控制住了。国民党抓了“反革命”,枪毙了事,不追究家属责任,他也无力组织“批斗会”, 无力在精神上折磨你,可是,共产党的专政则不同了,由于他的统治触角可以伸到他们治下的任何地方,在没有法律的支持的情况下,也可以无休止地组织批斗,对精神的折磨超过了对肉体的虐待,多少仁人志士,在各种批斗中不堪凌辱,愤而自杀,以死抗争,整个中国成了一座大监狱,其中有无数屈死的冤魂。地主和地主崽子,反革命和反革命家属,右派和右派家属,不一而足。在再也找不到几个反革命的情况下,“思想犯”就成了党国体制主要的追击目标,“思想反动”就成了主要的定罪目标。在这种环境了,士民文化没有存在和发展的余地。
在整个党国统治六十余年间,没有可能出现像样的与党国文化对立的士民文化,只有间歇的几次冲击,但是,很快就都被击溃了。在党国体制建立的最初几年,党国体制还在形成的过程中,许多问题还没有暴露,也不会有士民文化与之对立。1954年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召开,民主党派的国家副主席与副总理的椅子都搬人大去了,是一个信号和标志,党国体制来了。到了1956年,随着对私改造的完成,态度变得越来越骄横,党的专政与人民要求民主政体的矛盾日益激化。
其实,在中共掌权之后,就开始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引起了知识分子的不满,由于打压,这股怨气是憋在肚子里的,这时的不满升级,尽管噤若寒蝉,没有言论,可这种情绪还是让人能感觉出来,想打掉这种不满情绪,却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嘴”,只有让这股怨气发泄出来,才好“聚而歼之”。从而才能在思想意识形态里面,进一步确立党国体制。于是,共产党开始整风,为了达到“引蛇出洞”的目的,在运动开始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于是最早从费孝通的“早春二月”开始,民主党派与知识分子始敢“鸣放”。整风运动开始之后,又召开了一系列的座谈会,动员民主党派上层和高级知识分子“鸣放”,右派言论出来了。
北京大学学生的情况与此不同,中共一开始并没有要在学生中抓右派,所以并没有动员学生“向党提意见”。相反,他们不希望学生们赶这淌浑水,5月19日北京大学的学生们贴了大字报,掀起了“五一九民主运动”,党委对学生的这种举动“不予支持”就是明证,可是,北大学生还是跳了出来。
所谓整风运动,就是在整顿共产党被称为“三害”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口实下,要求民主党派的上层和高级知识分子向党“提意见”,这些意见大多是实际工作和政策层面的问题,北大学生们没有实际工作经验,他们多半讨论的是基础理论问题。在大约两个多月时间内,贴了数千张乃至近万张大字报,给我们这个万马齐喑的社会,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
在党国体制建立的六十余年中,有过几次大的反抗运动:第一次就是1957年的“右派分子向党进攻”;隔了19年,1976年发生了一次“四五运动”,也称是“天安门广场事件”,主要的武器是诗歌;1978年,又发生了“西单民主墙运动”,又隔了11年,1989年发生了以悼念胡耀邦为名的“北京之春”的运动,最后导致死人流血“六四惨案”。在所有这些反抗运动中出现的思想、言论,都是党国文化下出现的士民文化,是中国走向民主的里程碑,都有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
但是,这些运动都是昙花一现,没有来得及展开,就被打压了,其中,时间最长的当数1957年的“右派分子向党进攻”了,以北大的“五一九运动”为代表,历时大约两月,有时间思考,留下的资料最多,我们讨论这一时期的士民文化,就以北大保存下来的这些资料为主。这些学生和教师,理所当然地都被打成了右派,他们受了从戴帽子到劳动考察、到劳动教养、到劳动改造的一系列处分,被打入“另册”。
作为批判资料,北京大学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委员会编了一本《北京大学右派分子反动言论汇集》(简称文献一);北京大学经济系政治经济学教研室编了一本《校内外右派言论汇集》(简称文献二),我们的讨论就以这两个文献为依据进行。
文献一收集60人的156篇文章,20万字;文献二中,校内和校外的右派言论是放在一起的,其中,关于北京大学师生共收集24人的45篇文章,10万字,两个文献总共收集北京大学师生64人,201篇文章,30万字,二者收集的作者有重复,但是收集的文章不重复,两者要同时看才全面。
还要做一点技术说明:《文献一》由地质系右派俞庆水兄委托他人录成电子版,由化学系右派纪增善兄校对;《文献二》由物理系右派王书瑶把其中的北大部分摘出,亦由俞庆水兄委托录成电子版,由王书瑶校对,我们发现两个文献中的讹错与不通之处甚多,有的人写大字报连底稿都没有,一挥而就,容易出错;在太阳光下抄录大字报也容易出错;排版印刷也会出错;在录成电子版时也容易出错,在此处引用的时候,我们对有些明显的地方改了过来,实在不明白的就只能随它去了。至于它的内容,我们在“帝王文化与士民文化”一文已经做了一些简要介绍,不再赘述,请看以次各篇的正文。
2011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