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张志华认识是在北京半步桥监狱里。1958年2月9日,我们乘同一辆囚车从北京大学校卫队被送到海淀分局,又从海淀分局送到半步桥监狱,然后又被分到同一间囚室,我们的铺位又挨在一起,我们就认识了。我当时听说张是《广场》的“秘密编委”,后来发现在编委名单中有他,那就不是“秘密编委”,而是公开编委。

他因为编过我的“高度集权是危险的”,所以对我不陌生,我也很快就认同了他是我们的同类,躺下之后就小声聊天,聊天的时候,监室门上的小窗子时时打开,有人向室内探视,我们就停止。

我说我很饿,因为一个下午没吃饭,我问他饿不饿,他说我们一个下午坐在囚车上等你一个人(我是最后一个被押上囚车的),哪有饭吃,但是他说他不饿。第二天早上,每人两个小窝头,我还是饿,他还把一个窝头给了我。这样我同他交了好朋友。

很快就到了春节,好像是在嘲讽我们,监狱的管教队长还要我们写过年感想,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张写的“感想”,他引用前人的诗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谁也不曾想过会在监狱中过“大年”。张志华从福建南安这个小县城,历尽艰难负笈燕园,只因为编辑刊物,却要在监狱中过春节。(我的印象他是中文专业一年级的学生。)

到茶淀农场(就是清河农场)之后,我们还是一个组,我已经当了组长,还是在一个小队。稍有空闲,我们就在一起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经常在一起聊天的还有数学系的杨路。我同张志华讨论得最起劲的是关于美学,他认为美是有阶级性的,我则认为美是没有阶级性的,常常激烈地争论。

有一次他请病假在蓆棚中休息,把一根木棍修理成了铁锹把,我当时还是小组长,就向队长汇报,队长当众表扬了他,说这是劳教人员生产积极性提高的表现。第二天我到工地就把那锹把弄断了,木头不结实,同时也太长,他很惋惜。

他精神状态始终都有些忧郁,看人的眼光总在些幽怨,有一次我们配合苏联的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收割小麦,那机器庞然大物,齿轮飞转,隆隆作响,我说“壮观”,他照样用他带有幽怨的眼光看着我说:“神秘”。

后来我又当了小队长,在漫长的四年时光里,他表现得既不积极也不消极,属于中等,虽然经常聊天,可是他的思想深处在想什么我还是不知道。1960年挨饿之后,我们都到了于家岭农场,饿得皮包骨之后,就没有能力讨论美学了,只谈吃的,有一次他说,有了面粉、油和糖这三样,就可以做很多好吃的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吃到他做的好吃的东西,可是历史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1961年的冬天发了新的棉衣,——新的劳教服之后,他就一直反穿着,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已经想“逃跑”了。1961年底或1962年初,他“逃跑”了,此事惊动了劳教农场和几乎所有的劳教人员,因为他是在整个劳教期间唯一一个逃跑的右派分子。

其实,逃跑也不是出路。从客观上说,是我把他放跑的。当时出工,如果要用较多的工具的话,就要派人事先把工具抬到工地去,一个小队三个组,每个组出两个人抬着这些工具先走,这两个人由组长指定,这六个人之外就要有一个“带队”的,这个人由小队长指定。一般来讲,那个人要比较“积极”可靠,可是张志华既不消极也不积极,因为我同他的关系好,所以那一天早晨我就派张志华带工具抬先走,结果他跑了,好像是我有意把他放跑的。如果我知道他要逃跑,我一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后来,著名右派作家、“大墙文学”创始人之一从维熙先生在他的代表作《走向混沌》一书中记述了张志华逃跑这件事,其中多有不实之词。从维熙说张是穿过整个清河农场,从南面跨过金钟河逃跑的,这不真实。于家岭农场(它是清河农场的分场)在清河农场的最北端,只要向北,越过一道不深的供水大渠就是老乡的地界,冬天无水,方便得很,他就是从这里逃跑的。同样不靠谱的是张到新疆的记录,从维熙说张到过伊犁,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要向他出卖自己,还说,张志华自认为他可以做这个女孩的爸爸,然后又说张买了火车票送女孩回四川,那女孩叫张志华“干爸”。可笑。第一,伊犁从1947年之后或者更早一些就不再是中国的了,它在中国境外300公里原苏联一侧,张志华怎么可能到过伊犁?如果他去过,那只能是中国的伊宁;第二,直到上个世纪末伊宁都不通火车,他怎么把那女孩送上火车?他要把她送上火车,只能乌鲁木齐去;第三,张志华也只有二十七、八岁,他怎么能做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的“爸爸”?

我不知道这些美丽动人的故事是谁编造的,是张志华本人还是作家从维熙?我上面提的都是常识,无论是张志华本人还是作家从维熙先生都应该知道。

他逃跑的后果是,他在严管队严管了一年,同时又延长劳教期一年,但是他从严管队出来之后,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积极了,以至于很快就当上了小队长,大约在1965年,我接到他的一封信,说他也当上了小队长,一年之后,他将以健壮的身体出现在我面前。但是历史还是没给我们这个机会,1966年我被发配到新疆,稍后两年,他又被遣送回原籍福建老家。天涯隔阻。

在给右派“改正”的时候,听说张志华带了一个女孩到北京搞商业,不曾谋面,再后来我打听到他到南安高中教书,我给他写了信,他回了我两封信,我其时刚刚结婚,他向我传授了一些性知识。

九十年代后期,我顺便到南安去看他,他已经离开南安高中,先是到一个民主党派工作,后来又到了“昆明南安商会”当秘书长,那次打电话他不在。回到北京之后再打电话接通了,他要我在北京找一个香料公司做代理,我给他找了,他的人却找不到了。不久,杨路给我来电话,说张志华死了,死于肝癌,发现时已经是肝癌晚期,他对谁都没有讲,默默地走了。我不禁无限地哀伤。

张志华很有才华,他又有生活,如果他从事写作会有很大的成绩,不知道他为什么热衷于下海经商,说什么也晚了,他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2011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