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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何晓清博士

图2、参加\”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忆\”研讨会的部分师生的合影

图3、程映虹与何晓清



22多年来,六四在中国人中日益受到冷漠和回避,却让这些哈佛学子如此忘情,这充分说明这段历史不仅仅属于中国,而是属于世界。这种超越中国国界的普世意义将使得六四在相应的人类经验中永存。

哈佛大学为新生开设六四课程


访谈缘起: 十多年前刚到美国不久,在大学校园中遇到两个纪念性活动,对于在中国学了7年教了9年历史专业的我来说是十分新鲜的经验。一个是纪念犹太人在纳粹制度下遭 遇的种族灭绝;另一个是纪念亚美尼亚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中遭遇的种族屠杀。这些活动张贴和悬挂标语,设立摊位分发资料,鼓励个人和 这些纪念性活动组织建立联系以传播有关信息等等。这些活动都不是校方出面的,而是由学生或者一些独立社团发起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犹太和亚 美尼亚族群的成员,但也有很多其它族群的学生。

外国的历史事件在本国校园中以这样大张旗鼓但又是非官方的方式被纪念,这让从\”历史大国\”来的我感到新鲜。这些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有它们具体的现实政治意图, 针对的是那些大屠杀的否认派或修正派,但更主要的是如活动的主题所表明的,是要让这些\”过去\”进入和保持在公众的历史意识中。除了这些活动,美国大学开设 了很多介绍类似历史事件的课程。这些历史事件虽然发生在美国以外,但和在美国本土发生的奴隶制一样,其意义超越了族群和国界,构成了人类有关罪恶和正义的普遍的历史经验的一部分。

哈佛大学为本科一年级新生开设的关于六四的课程\”有目标的反叛: 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忆\”让我首先想起的是美国大学基础教育中对于类似的历史问题的关注。最近,这些哈佛学生们组织的别具一格的\”天安门运动的历史与记 忆\”研讨会,让人们看到了在这样一个制度和文化下的大学生的基本人文素质,无论他们来自哪里,有怎样不同的族群背景。出于专业兴趣,我
曾经和教授该课程的哈佛大学东亚系何晓清博士就这门课的课程安排等方面作过交流,希望借这个机会请她具体谈谈教授六四课程和举办研讨会的经历和想法。

何晓晴被哈佛授予教学优异奖


程: 你班上这些89年还没有出生的学生们投入那么大的热情组织和参与了六四的研讨会,多数并非来自中国,这个事实令人印象深刻。对我来说它正好说明了1989 年天安门运动超越国界,融入人类普遍经验的一面。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才刚刚开始提议要开六四这门课,还在忙着如何设计课程,你当时有一些担心。没有想 到,一年后,你因为教这门课还被哈佛授予教学优异奖,凡是有教学经验的人都知道这非常不容易。能不能先谈谈你的经历和感受?

何: 其实一开始我连有没有学生修这门课都是不确定的。象你说的:这些学生89年都还没有出生,哈佛上学期有125门新生课程(Freshman Seminar),学生怎么可能对\”六四\”这个遥远而陌生的题目感兴趣呢?结果选这门课的学生远远多于课程的名额限制,被接受的学生基本上都是把这门课作 为第一志愿的学生。

程:他们的兴趣从何而来呢?

何: 我上第一节课也是这么问他们的,那天他们在会议上也谈到了。象华裔加拿大出生长大的Gorick, 他说每年听到电视电台说\”天安门\”\”六四\”,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直到前年爸爸妈妈带他到中国旅游,在旅游车上香港的游客和大陆的导游因为六四争论得 不可开交,他不明白为何双方都是\”中国人\”,面对的是同一个历史事件,都那么激动地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相,但又无法说服对方。另外,象Katrina和 Michael这样的美国学生,他们就读的中学组织学生暑假在中国生活过,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天安门广场导游就变得那么神秘,对很多事情都避而不谈,他 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跟他们一起生活和学习,平时很合得来的中国学生要不就不知道\”坦克人\”(Tank Man),要不就说没有,要不就说不在乎。他们的期末论文就是从金盾工程媒体网络的控制和后89的爱国主义教育方面来谈对这些现象的思考。孩子们提的问题 很有意思:Michael说他们都和我一样喜欢打球和打游戏,可是为什么\”坦克人\”被变成神秘人他们都不好奇?Katrina说她的中国好朋友们又聪明又 受过良好教育,可是她们为什么说中国人的素质低不能有民主?那不是种族歧视?

天安门档案有二十多个箱子


程:讲授\”六四\”这么一个错综复杂的课题,你觉得什么最重要?

我: 我觉得信息自由和思想自由是了解真相还原历史的关键。我们每一节课都在讨论甚至激烈辩论中结束,同学们都抢着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我们这堂课的阅读量很 大,但学生们不但把必读的文献都读了,选读的他们也看了很多,因此课堂上的讨论都是有理有据,不是空谈。从80年代的背景开始,伤痕文学,刘宾雁的第二种 忠诚,反官倒,黄雀行动,学自联的六四绿卡,天安门母亲,一直谈到流亡者的经历,赵紫阳回忆录,和维权运动与89的关连等等。我们有一个星期的阅读全是中 国官方的说法,从四二六社论到五一九戒严到邓对戒严部队将领的讲话。学生还别出心裁地在课堂上把官方的主要说法一条一条列出来,再与事实做比较。他们还提出用\”六四\”来描述89年的事情不全面。因为\”六四\”只谈了镇压,但89年从四一五胡耀邦去世就开始了,甚至从反精神污染反自由化87年学运就开始了。反正他们都很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我常常下课出来忘记了他们是一年级的学生。

程:除了讨论阅读,听说学生们还查阅了燕京图书馆的天安门档案?

何: 是的。天安门档案有二十多个箱子,有图片幻灯片大字报和血衣。别看学生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他们都有细腻的人文关怀。那天我们要打开血衣的箱子,我问他们是 否愿意要自己打开。他们用敬畏的眼神看了一下尘封的箱子,转而用孩子般的目光看着我,集体沉默。从我打开箱子,打开第一个塑料袋,第二个塑料袋,拿出血 衣,直到我解释边上的纸条说明(血是属于一位在木樨地倒下他们北大研究生的),平日一秒钟都不愿安静的他们一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学生低声问 我:他还活着吗?

那天过了下课时间,除了有其他活动安排的学生,大部分人都留住图书馆翻档案。后来有一个叫Nate的学生非常唐突地说:我要走了。丢下照片就离开了。 Nate平日是很认真细心的一个学生,我对他当时的反应有点不解,但也没有多想。结果在他的期末论文中他特意了表达那天的心情。他说一开始看到的都是学运 初期的影集,学生们都是充满笑脸和希望的,可是他一下子打开了一本屠杀的影集,一个学生的脸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了。他说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年轻的。他觉得受 不,就离开了。他还特意补充说:他真的非常希望那个血衣的学生活下来了。

在哈佛看过的最好的表演


程:我看学生报告从很多方面来了解六四,这些研究课题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吗?你对他们的选题有什么影响?

何: 大部分课题都是我们在课堂上触及的,然后我和他们讨论,再根据各人的兴趣特长和经历做决定。比如Johnathan,他告诉我他决定写天安门母亲这个群 体,因为他觉得这门课教会他的最重要的是对弱者的同情(compassion for the weak)。我们有一个星期的阅读是关于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在课堂上也经常用\”天安门母亲\”网站上屠城地图见证等资料,他的原稿和修改稿我们都多次讨论, 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在会议上的表现如此让人震撼,他关于记忆和真相的表述充满了一个十八岁孩子的真诚和坚信。曾经参与学运的妈妈告诉他说,就是因为天安门事 件,她才决定带他离开中国。他说妈妈听外婆的话,把所有关于89年的标语书信都烧毁了。可是他说:\”我们想记住一件事情,可以保存纪念品;但如果我们想忘却,烧毁纪念品是没有用的。因为,忘却比记忆要困难得多,尽管我们无法忘却而记忆又如此痛苦\”。他用蒋捷连和王楠等中学生死难者的案例来说明为什么象丁子霖张先玲这些曾经对党忠诚的母亲们无法忘却。他说这些妈妈是活着的六四证据。最后他说:我们至少可以做到的:是不要忘记这些天安门母亲。

程:你们会议的高潮是一位叫Rebecca Kwan的学生根据她的期末论文导演的一个演出。这种形式融合了参与者和旁听者之间的距离。能不能介绍一下?

何: 那天现场很多人,包括平日情感不外露的教授,都在抹眼泪。会议结束后一个法学院的朋友非常激动地用手在空中比划说:\”那是捉不住的!这是我在哈佛看过的最 好的表演\”。后来几天在校园里碰到朋友也跟我说那天他们泪如雨下。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那天的感受。这些年我参加过无数的六四研讨会和纪念活动,但没有一 次是象那天那样让我无语的,以至于后来很多天我满脑子都是他们的演出。我只能说Rebecca 是个天才,她把和89年相关的主题和争议,包括是否应该绝食,学生为何没有撤离广场,学生的理想主义与屠杀的残酷,忠孝不能两全的进退维谷,官方的说法和 年轻一代的迷惘,为什么要记忆等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她对历史画面和声音的处理也让人叹为观止。当那些连一句中文都不会讲的学生们集体用中文唱着《一无 所有》绝望地倒下的时候,我觉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一次89年,或者说再经历了一次89年。


超越中国国界的普世意义


程:你觉得这样的会议对大陆背景的学生会有什么触动吗?


何:我不能概而言之,但会后有些年轻一代的中国学生跟我说:希望更多地了解六四。他们觉得作为中国人,还不如美国学生了解自己国家那段历史,实在很惭愧。


程:我看到Rebecca这样表述她面对六四这样一个历史事件时的思考。她说:\”如何记忆你从未经历过的事件?怎样讲述一个并非你自己的故事?\”作 为一个历史学者,我对这个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把历史学的基本困境同时也是主要目的用如此简练的语言表达得这样清楚深有感触。这样一个问题,很多职业历史学家 和教师未必清楚地想过,虽然可能在他们的下意识中时隐时现。我相信,如果Rebecca选修的是那些后现代后殖民趣味十足的课程,她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可 能性要打很大的折扣,这是由 \”六四\”这个历史事件本身的视觉冲击力和心灵震撼力所带来的。这种冲击和震撼迫使人们直面血淋淋的的场景和黑白分明的是非,对于这些在自由民主的环境下长 大的年轻人来说确实比那些习惯了专制社会的年轻人要更强烈和深刻。事过20多年,六四这件事在中国人中日益受到冷漠和回避,但却让这些哈佛学子如此忘情, 这充分说明六四这段历史不仅仅属于中国,而是属于世界。这种超越中国国界的普世意义将使得六四在相应的人类经验中永存。


——原载《动向》杂志2011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