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百年校庆,冠盖云集,热闹非凡。许多清华师生炫耀说,庆典比照“两会”的规格,真是光荣之至。也有人在微博上把清华大学校庆的做法同英国的牛津大学进行比较,这篇博文说:“九百年历史的牛津大学,培养了七个国家的十一位国王、六位英国国王、四十七位诺贝尔奖获得者、五十三位总统和首相。有意思的是,这所英国最古老的大学,甚至没有举办过像样的校庆,对学术、对真理的追求让她畏惧名利。”那么,清华呢?如今,清华独一无二的至尊地位,也正如九十年代后期在清华读书的学子刘天昭所说:“没有哪所大学,比清华距离国家更近,距离权力更近,距离金钱更近。”

在清华百年校庆的一片喧嚣中,却很少有人细心梳理清华的校史,并从中发现一九四九年前后的清华堪称“两个清华”。其实,人们庆祝的是那个只有六十二年历史的、作为“红色工程师摇篮”的“新清华”,而不是那个从一九一一年到一九四九年的、崇尚“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老清华”。关于后者,人们可以从历史学家何炳棣的自传《读史阅世六十年》中找到些许剪影与片段。何炳棣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间求学于清华,师从蒋廷黻、雷海宗、陈寅恪、冯友兰等大家,后来留学并任教于美国,终成一代史学大家。他对于清华园中长衫飘飘的年代的深情追忆,让我们在大学精神失落与沉沦的今天,看到了清华曾经有过的自足于思想和学术的光荣与辉煌。

看,那个时代的教授与学生

清华百年校庆的时候,人们故意回避清华是一所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建立起来的大学的历史事实。长期的反美教育,使清华人不自觉间成了忘恩负义之辈。有人说,这本来就是中国老百姓的血汗钱,我们不必感谢美国。但是,参与“八国联军”的其余七国,都没有像美国那样慷慨大方。尤其是中国付给日本的赔款,还被用作日本扩军备战、进一步侵略中国的重要资源。相比之下,美国人的慷慨与宽容,实在该在清华校史中大书特书一番。

正因为办学经费来自于庚款,清华才成为当时中国最有钱的大学和最不受政府控制的大学。所谓“穷北大,富清华”,清华的学生宿舍是最早安装马桶的学生宿舍,清华图书馆的暖气和卫生设备比照美国大学的标准。清华的食堂更是价廉物美,校方不靠食堂赚钱,反倒向食堂注入大笔补贴。多年以后,何炳棣还清楚地记得“最受欢迎的一道菜是软炸微焦的肉片”,可见当时膳食之佳。

在回忆清华的求学生涯时,何炳棣不受史家使用的严谨语言之限制,而选择文学家抒情的方式:“如果我今生曾进过‘天堂’,那‘天堂’只能是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七年间的清华园。天堂不但必须具有优美的自然环境和充裕的物质源,而且还须能提供一个精神环境,使寄居者能持续地提升他的自律意志和对前程的信心。我最好的年华是在清华这人间‘伊甸园’里度过的。”这种美好与温馨的感觉,显然不仅仅是因为清华具备了良好的物质条件和外部环境,更重要的乃是如梁启超所说的“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的学术风气。

当年清华历史系的教育,强调通才博识和研读原典。何炳棣在二、三年级的时候,便选修和自习了以下这些课程:雷宗海先生的修正形态史观、启人深思的宏观中国通史;先自读,后名义上选修的吉朋的《罗马帝国衰亡史》;陈寅恪先生的隋唐史;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陈之迈先生的近代政治制度;学习德文,研读德国外交档案若干件……这张课程清单,恐怕让今天的硕士和博士也望尘莫及吧?只有在本科时期奠定坚实的基础,方可在此后的学术生涯中作出非凡的成就——“若非及弱冠之年初尝驰骋中外古今之乐,一生怎能有最低必要的胆识持续国史攻坚的工作?”

学术大师亲自为本科学生授课,这是当年清华的教育保持极高水准的重要原因,也是如今世界一流大学的惯例。何炳棣清楚地记得,一九三五年夏季开学前,他与系主任蒋廷黻教授讨论选课的情形。蒋教授告诉他,已经与刘寿民先生谈过他一年级的课业,因此特别精心为之计划了二、三年级应选的主要课程。何炳棣写道:“系主任对低年级学生的特殊关怀使我感到受宠若惊,更加激发我力争上游的决心。”这样的场景,如何可能出现在今天的大学里呢?今天中国大学中的教授们,稍稍有点名气了,便忙着申请项目、出国访问、积攒金钱,哪里顾得上给本科生上课呢?即便被安排给本科生上课,大都也是敷衍塞责了事。

看,那个时代的清华校长

如果说没有蔡元培就没有北大,那么也可以说没有梅贻琦就没有清华;如果说五四前后是北大的黄金时代,那么“烽火连三月”的三十年代就是清华的黄金时代。此前,清华校长如走马灯式地换人,直到一九三一年梅贻琦任校长之后才稳定下来。梅贻琦在就职演说中指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近二十年以来,中国的高等教育进入新一轮的“大跃进”,各大学大兴土木、大楼林立,却再也没有产生过大师级的人物。

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倡导“教授治校”,梅贻琦却在清华实行“教授治校”。梅贻琦上任之后的第一个举动,便是削减校长的权力、增大教授会和评议会的权力。这不是自废武功吗?在这两个会议上,梅贻琦通常充当“旁听者”的角色,而一旦大家作出决定,他立即予以实施。用何炳棣的话来说,在梅贻琦的领导下,清华达成了“校长与教授互相尊敬、合作无间、共同治校,最和谐、美满、高效的局面”。由此,梅贻琦成功地奠定了清华大学的校格,被清华人称为“永远的校长”。

梅贻琦不善演讲,时人称之为“寡言校长”,但在关键时刻却一句顶千斤。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国民党军警闯入清华校园抓捕学生。一部分左派学生认为是教务长潘光旦向当局提供抓捕名单,第二天发起了对潘的围攻。学生们气势汹汹地跑到教务处,不顾潘光旦身体有残疾,抢过他的拐杖丢在地上。潘光旦艰难地保持身体的平衡,头发凌乱,仍然面容微笑。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梅贻琦赶到了。梅校长站在潘教授旁边,面对二三百同学,有半分钟未发一言,显然是在尽量抑制他的愠怒。那些夹在人群中呼喊推打的学生都安静下来。平时恂恂儒雅、近乎木讷的梅校长终于发话说:“你们要打人,来打我好了。你们如果认为学校把名单交与外人,那是由我负责。”梅贻琦瘦弱的身躯如一尊天神般屹立。学生们遂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何炳棣在书中引用了业师刘崇鋐教授对梅校长性格为人的一段评析:“他处事态度谨严,守正不阿,坚定不移。……最令人钦佩者乃其人格感召。其人志趣高尚,严峻自持而富幽默感。自奉俭朴,数十年如一日。”何炳棣认为,如果没有坚韧果毅的梅贻琦,清华这条航船根本无法安全地航行于“九•一八”以后的惊涛骇浪之中。

梅贻琦这样的校长,堪称“大师中的大师”。没有他做校长,就不可能聚拢一群大师级的教授;而他自己若不具备大师的胸襟、眼界与人品,又岂能让师生为之折服呢?与如今那些在权力面前卑躬屈膝,极其在乎“行政级别”的大学校长相比,梅贻琦的风采让人神往。不过,一九四九年以后“党委治校”的高等教育体制,根本容不下梅贻琦这样一位“老派人物”。后人只能发出如陈子昂那样的感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幽幽,独怅然而涕下。”

看,是“学生运动”,还是“运动学生”?

在当时普遍左倾的清华师生中,何炳棣自诩为“不左不右”的、“以学术为志业”的少数派。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语境中,这种人被带有贬义地称为“逍遥派”或“白专派”。何炳棣的同学中有不少人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其中就有后来在中共政权身居政治局常委高位的姚依林。何炳棣跟这些同学保持良好的个人关系,但对他们的政治观点以及热衷于争权夺利大不以为然。

心无旁骛、一心读书的何炳棣,亦感觉到有一股潜流正在清华园中蠢蠢欲动:由于左派学生善于玩弄权术,学生会渐渐为他们控制,“他们越来越不择手段,不断的酝酿制造反政府游行示威,鼓动风潮,罢考罢课”。何炳棣并非国民党人,但他对时局有持平的观察:“三十年代清华教授和多数学生都认为国民政府是惟一有组织的抗日力量,而学生会和北平学联等之一再暴露其居心和行动,正是为了削弱和颠覆这个力量。”

西安事变的发生,让这股潜流喷涌而出。一开始,左派学生欣喜若狂,被其“诡秘把持”的学生会和救国会公然支持张杨,“他们的希望和企图是酿造长期更大的混乱”。等到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左派领袖惊慌失措,“的确予人以丧家之犬的感觉”。在此关键时刻,忍无可忍的何炳棣等人闯入救国会办公室,发现了张学良和杨虎城津贴“民族解放先锋队”四百元的收据,由此引发一场重大冲突。

可见,三十年代的清华已经面临“职业学生”挑动“学生运动”之困扰。学生运动不是自发产生的,而是被少数人“运动”出来的。长期担任清华教务长的潘光旦是一位持自由主义立场的知识分子,对国民党政府亦持严厉批评态度,但他非常警惕左派的政治活动对校园风气的侵蚀。他曾撰文批评那种把教育变成宣传、把教师变成宣传家的方式,“流弊说至,非把学术自由、思想自由的学校环境换做宣传家勾心斗角出奇制胜的场合不可”。此种结局被他不幸而言中了。

不过,三十年代,热衷于“学生运动”的“职业学生”还不是清华的主流,何炳棣这样矢志献身学术的学生更受校方的重视与鼓励。直到一九四九年的政权更迭,民国时代的各类大学或被关闭,或被重组,或努力适应新时代。清华的“变红”尤为迅速,担任清华校长的正是当年的“职业学生”蒋南翔,他成功地将这所美帝国主义办的大学改造成了党办的大学。清华不仅斩断了梅贻琦的传统,而且连何炳棣这样不问政治的读书人也容不下了——清华人必须是“又红又专”的“接班人”。天下是清华人的天下,你想不要都不行。

在清华百年校庆的歌舞升平中,唯有一个名叫蒋方舟的在读女学生发表了一封给清华大学的信,她写道:“我曾经旁观过学校的干部们做事,与教育和世俗标准下少年得志的成功者打过交道,他们毫无障碍地接受学校给予的一切价值观,自诩主流,一百年不动摇、一百年不怀疑;他们青出于蓝地运用官场技巧与规则,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有时,我看着他们滔滔不绝地在课堂、在会场说些‘主流价值观’的话,心想:‘他们真相信这些,真可怕。’过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寒战:‘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这些,那就更可怕了。’”这封信发表之后却遭到若干清华校友的严词批驳,给她扣上了不爱母校和不爱祖国的高帽子。这样一个清华,离梅贻琦、蒋廷黻、潘光旦、何炳棣们的清华,真有万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