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梦与人类的生存处境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神秘联系.圣经《旧约》中有很多关於先知为君王解梦的记载,那些不听先知忠告、一意孤行的君王最终走向国破家亡;而代表中国古典文学最高成就的《红楼梦》,与其说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傑作,不如说就是写比现实更为真实的南柯一梦。二○一○年最受瞩目的电影《盗梦空间》,更是将梦与人生的关系阐释得淋漓尽致。观众将这部电影看作是与《肖申克的救赎》和《教父》并列的最伟大的三部电影。
看完电影《盗梦空间》之后,最该看的一本小说是《梦幻宫殿》。《梦幻宫殿》是阿尔巴尼亚作家和诗人伊斯梅尔?卡达莱的代表作,欧美评论界指出:“单凭《梦幻宫殿》一书,卡达莱就完全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二○○五年,卡达莱从五位诺贝尔奖得主中脱颖而出,一举获得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布克国际文学奖评委会主席约翰?凯里指出:“伊斯梅尔?卡达莱描绘出了阿尔巴尼亚完整的文化──包括它的历史,它的热情,它的传说,它的政治和它的灾难.他继承了荷马史诗的叙事传统,是一位世界性的作家。”卡达莱的《梦幻宫殿》被认为是与卡夫卡的《城堡》、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并列的反对独裁体制、捍卫人类自由的寓言体小说的傑作。
梦幻宫殿专门审查人民梦境
为了躲避共产党的出版审查机制,卡达莱特意将《梦幻宫殿》的背景设置在奥斯曼帝国时代。阿尔巴尼亚被奥斯曼帝国统治长达五个世纪之久,在张扬民族主义的意义上,讽刺土耳其苏丹似乎是安全的。果然,一九八一年,该书得以在霍查统治末期的阿尔巴尼亚公开出版。
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该书一出版即洛阳纸贵,民众奔走相告。於是,官方大为恐慌,下令查禁此书。卡达莱也遭到迫害,被迫流亡法国。来到自由世界以后,他终於说出了心里话:“我试图描写地狱的情形……我每次写一本书,都感觉是在将匕首刺向专制。”
梦幻宫殿首先是一个迷宫式的建筑,与伊斯兰法典权威宫殿和宰相的府邸三足鼎立。该书的主人公、贵族青年阿莱姆在家族的安排下来此工作,第一天就在这组蜂巢般的建筑中迷了路。梦幻宫殿更是一个由苏丹亲手创办的机构,主管睡眠和梦幻,专门对帝国境内各色人等的梦境进行搜集、归类、筛选、分析、审查并处理,一旦发现任何对君主统治构成威胁的迹象,便立即上报给君主,君主会採取一切措施,坚决打击、镇压,毫不手软。
梦幻宫殿的长官对初来乍到的阿莱姆说:“世界早就认识梦幻的重要性,以及它们在预测国家和统治者命运方面的作用。……在全世界历史上,我们帝国第一个为解梦设立了专门的机构,并因此让它达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阿莱姆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家族的背景,很快由筛选部上调解析部,由部门负责人升任总管的副手,成为这台庞大的机器的实际操纵者。他发现,几乎所有的政府高官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们的眼光里总有一种询问:有涉及我的梦吗?阿莱姆终於拥有了一手遮天的地位,却付出了牺牲亲人,以及自己的身体健康和心灵自由的代价──他变得像蝙蝠一样喜欢黑暗而厌恶光明。
梦幻宫殿不仅存在於奥斯曼帝国,也存在於一切专制国家。它是盖世太保、克格勃、斯塔希、红卫兵、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伊朗的革命卫队等所有反人类、反自由的机构与组织的象徵。梦幻宫殿的秘密在於:“帝国领土上的任何梦,哪怕是由最邪恶的人在最最偏僻的边疆和最最普通的日子做的梦,都不得逃脱梦幻宫殿的审查。”它的可怕就在於它的荒谬,在於它的违背人性,在於它的“最最盲目,最最致命,也最最专制”。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出版自由,没有信仰自由,人们还可以勉强活下去。但如果连做梦的自由也被取缔了,人还能成其为人吗?
霍查:没有出场的主人公
提到阿尔巴尼亚,许多人往往会随口说出两个名字:恩维尔?霍查和伊斯梅尔?卡达莱.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黑色幽默。《梦幻宫殿》表面上的主人公是谨言慎行的贵族青年阿莱姆,而躲在背后的主人公则是梦幻宫殿的发明者和受益者──土耳其苏丹。书中的苏丹是一个没有面目和个性的人物,像一头在黑暗中窥视着猎物的野兽.对於卡达莱和他的同胞们来说,他们有这样一种默契:苏丹不是苏丹,苏丹就是霍查。
霍查统治阿尔巴尼亚长达四十一年之久,卡达莱的前半生便生活在其阴影下,为了生存甚至被迫写下过歌颂霍查的文字。美国的一位记者说:“阿尔巴尼亚自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八五年这四十年间的历史,就是一个对内不断屠杀,对外不断绝交的历史。”霍查青年时代留学法国,接受左翼思潮影响,回国组建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二战后在苏联帮助下夺取政权。霍查长期追随斯大林路线,一九四八年与南斯拉夫断交;一九五三年,赫鲁晓夫上台并批判斯大林,霍查又与苏联决裂,与中国接近并获得大量援助;一九六六年,中国发生“文革”,霍查也跟进并禁止国内一切宗教活动,被毛泽东誉为“欧洲的明灯”;一九七六年,中国开始改革开放,霍查批判中国是“修正主义”,与中国交恶;一九八一年,霍查清洗党内高层,处死第二号人物谢胡。
一九八五年,霍查去世。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中央全会决定:在地拉那等三个城市建立霍查纪念塑像;地拉那大学改名为霍查大学;少先队组织改称“霍查少先队”;阿第一大港都拉斯港亦以霍查命名。霍查的继任者阿利雅在葬礼上搀扶着霍查夫人说:“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死,他只有一个日子──生辰!”果然,霍查的墓碑上只刻着“恩维尔?霍查,一九○八年出生”这几个字。随后在全国各地竖起的标语牌上也都是“霍查同志只有生辰,没有冥日”。
霍查在阿尔巴尼亚掀起的个人崇拜浪潮,甚至超过了“文革”时期的毛泽东.霍查对阿尔巴尼亚这个仅有数百万人口的小国的严密控制程度,也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专制政权,阿尔巴尼亚在其统治下沦为欧洲最贫困的国家。卡达莱在书中所描绘的梦幻宫殿的气氛,就是霍查时代的真实写照:阴郁、沉闷、幽暗、寒冷、困窘,“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了一层冰壳”。在梦幻宫殿的办公室里,所有职员都在伏案做事,周围安静得哪怕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铃声响起之前,他们决不会抬起头来,纵然整个屋子都被永恆的黑夜所吞没”。相信每一个在霍查、斯大林、希特勒、波尔布特、毛泽东、萨达姆、卡达菲等独裁者统治下生活过的人,都会有相似的、不寒而栗的人生体验。所以,在极权制度下的作家,根本不需要发挥更大的想像力,只需要将他们的日常生活描摹下来就足以惊心动魄了。
中国有一部《无梦楼随笔》
没有做梦的自由的地方,不就是地狱吗?在霍查统治的阿尔巴尼亚,卡达莱写下了《梦幻宫殿》;在毛泽东统治的中国,张中晓写下了《无梦楼随笔》。张中晓是五十年代胡风案件的涉案者之一,在“文革”初期被迫害致死,年仅三十六岁.据整理者和知情者介绍,《无梦楼随笔》的原稿是一些用毛笔写在废旧白纸毛边纸上的文字,细小密集、零星散乱、不成章节,而且有的字句已经漶漫模糊,难以辨认;它的内容既有对中外文史哲着作中文句的引录,更多的则是作者自己的感悟、随想、点评与驳难.
同是胡风案受害者的学者王元化在为《无梦楼随笔》所写的序言中指出,张中晓相信未来,相信知识的力量。他决不苟且偷生,能活一天,就做一天自己要做的事。《无梦楼随笔》就是一个见证.王元化认为,张中晓将蜗居的小阁楼取名为“无梦楼”,是出於对乌托邦的拒斥。而我却认为,张中晓的用意恰恰相反,他以此讽喻和控诉那个不准人民做梦的专制时代,而他的心中对自由的梦想始终没有泯灭。
《梦幻宫殿》的作者卡达莱被迫流亡异国,即便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祖国非共产主义化之后仍然不愿回归.而《无梦楼随笔》的作者张中晓以任人践踏的贱民身份含冤而逝,即便在困厄逆境中,即便处於绝地,还在内心深处怀着一颗不灭的火焰,用它来照亮周围的阴霾和苦难.诚如王元化的描述:“当时他的贫困是难以想像的。我们从他的劄记里时常可以读到『寒衣卖尽』、『早餐阙如』、『写於咯血后』之类的记载.据说他曾把破旧外衣补补缝缝改为内裤。他就是在这种极端艰难困苦中,一笔一笔写下了他那血泪的思想结晶。”《梦幻宫殿》是一段如同隧道般黑暗的虚构的历史,而《无梦楼随笔》是一本如同钻石般闪亮的思想劄记,但它们在不同的维度上,共同彰显出了“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的事实,即便被压它也不折断,因为人类有做梦的自由,有思想的尊严。
二○一一年四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