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加斯·略萨先生:

您好!

从中国媒体上获知,您将於6月12日抵达中国进行文学访问。可以想见,您的中国读者、研读过您作品的中国作家与学者正等待着您的到访。勿庸赘言,中国之行於您、还是於中国人民,都是难得的。

此刻,我是作为国际文学共和国的一位公民给您写信。

您或许记得,2003年11月於墨西哥城召开第六十九届国际笔会年会期间,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是作为“中国独立笔会”创会人与会,在场的还有南非小说家娜汀·葛蒂玛(Nadine Gordimer)[2],娜汀是一位伟大的英语小说家,也是2000年夏末将我营救出北京监狱的恩人。作为国际笔会前主席,您在那次年会上的长篇演讲既展现了20世纪西班牙语文学广阔的画面,也描述了当今形形色色的独裁统治和文学与生俱来的冲突。

余生也晚。同样身为作家,从早年读您的长篇小说《绿房子》起,您在我的文字或精神生涯中重要,二十多年来,我是您小说及散文始终如一的读者。

在我看来,您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西班牙语小说家,也是一位涉入政治的文人。我刚刚读到您(6月6日)就秘鲁经民主程序选出新总统后的感言:“我们不会回复到贪腐和血腥的独裁政权,可喜可贺。”

可同时,我怀着忧虑读着中国媒体上对您中国之行的预告。据报道,您将在中国获得“荣耀性”的待遇,如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荣誉研究员”,您甚至将被邀至中国国家权力的象徵地,也是人所共知的御用国会殿堂──人民大会堂发表演讲。这恐是中国官方能给予作家的最高演讲场所了,在现代中国历史上,我不记得有哪位作家曾受过如此的尊崇。容我直言,您或也清楚,这个给您如此高尊崇的政权是一个专制政权。

我相信,以您的作家之眼和对独裁体制的认知,您多少已知悉,您将踏上的这一伟大国家正处在自1990年以来人权最黑暗的时期。近半年来,已有近百位表达了政治见解的作家、知识份子、律师相继遭到短期或长期“被失踪”式的拘捕。举个例子,那位享誉国际的中国艺术家艾未未,自4月3日早晨於北京机场被秘密逮捕迄今,中国警方连一份正式拘捕文件都未曾向他的家人出示过。

您也会记得,在您踏上中国的同一时间,您的国际笔会同人,和您同一年,即201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独立中文笔会前会长刘晓波仍在狱中,他还有着近十年的牢狱生涯。而另一位来自中国的作家,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高行健,近十年来,他不仅从未收到过中国的大学、或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学邀请、荣誉职称,也不会享受到您将在中国获得的那些殊荣了。

我曾拜读过您2010年12月7日在斯德哥尔摩发表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您在文章中探讨了我们时代的困境以及独裁体制对於人类和文学的伤害。此刻,我对您的这段话记忆犹新:“……非常遗憾,民主国家的政府非但没有跟那些勇於同独裁政权抗争的人(比如,古巴的‘白衣妇人’、委内瑞拉的反对派、昂山·素姬和刘晓波)站在一起,把他们的抗争当作共同的事业,反而经常跟迫害这些勇士的政权达成默契。这些勇士不仅在为自己的自由而战,也在为我们的自由而战。”

可以想像,此行您将会与许多中国官方安排的作家如王蒙、莫言、铁凝、阎连科、余华等人见面,他们会提出引人深思的看法,您和他们会有相同和不同的见解,甚至会有不失尖锐的对话。

正因为此,我强烈地建议您,在您这次中国之行的公开演讲中,应该直截了当地向接待您的中国官方机构、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向您的中国读者、作家同行及研究您着作的中国学者陈述您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表达的那些真知灼见。因为您是一位作家,您处在比政治家更自由地表达见解的位置上。您甚至可以以自已受到独裁者暗杀威胁的经历,开诚佈公地探讨作家也会有的怯懦。他们虽然未必有着您的勇气,可出於对您的敬意,他们或会因为您的直言不讳而深思。

就像十多年前我建议苏珊·桑塔格要尽早再访中国一样。我想强调,您应该去中国,而且不仅仅是去北京和上海,您应该去更多的中国城市和乡村,甚至踏上西藏。然而,您不应被动地接受中国官方为您提供的安排和行程。

也因为我读到了您在获奖演说中谈到您母亲的那段话:“我希望我母亲今天能在这里,她是一位会因为内尔沃和聂鲁达的诗句潸然泪下的女人。”所以,我想向您介绍另一位母亲,艾未未的母亲高瑛女士,她是已故中国诗人艾青的妻子,而艾青与聂鲁达是好友。我真希望您在北京时能和她见上一面,我甚至想建议您,应该去探望一下被软禁在家已八个月的刘晓波妻子刘霞。

具体一点说,您在北京期间,假如有两、三个小时的空闲,您和您的翻译可以在下榻的旅馆前,或在半路上拦住一部出租车,递给司机一张用中文写着她们北京住址的旅馆便笺,直接前往她们的家。当然,您是有过独裁体制下应对经验的人,而且曾经应付自如。或许,您会被便衣警察在半路阻止,或被挡在她们的住所之外,甚至,还会让您无法坐上出租车。可这一经历足以让您了解中国的专制统治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上海及北京期间,除了官方媒体上公佈的您与中国作家协会(受中国共产党领导及掌控的作家组织)会员身份的作家见面对话外,我也建议您能和体制外的作家见面交谈,如在上海的作家韩寒、在北京的小说家康赫、作家王力雄和诗人唯色夫妇。经由译者,这些作家会向您呈现他们视野中的中国文学与思想。

我的这封信并非要扫您兴,而是希望您的中国之行可以“尽兴”。这或会使您的中国之行多了些“惊险”,可是,这不正是作家的部份天职或天性吗?仅仅从象徵的意义上,这些举动将向广义上的中国知识界,向在狱中或可能入狱的中国良心公民,甚至向世人,传递明确而毫不含糊的讯息。

在您即将或已踏上中国之际,期望您能读到这封信。

您诚挚的

贝岭

2011 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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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Jorge Mario Pedro Vargas Llosa,1936年3月28日-),台湾译为尤萨。持秘鲁与西班牙双重国籍(1993年7月2日取得西班牙国籍)的作家及诗人,也是从政的政治家。创作小说、诗、剧本、散文、文学评论及政论文,也曾导演舞台剧、电影,主持广播电视节目。尤萨的小说技法诡谲瑰奇、丰富多样,其深刻的内容为他带来“结构写实主义大师”的称号。因“他对权力结构的描绘,以及对反抗、起义、失败的犀利洞察”获颁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

2011年2月3日,西班牙国王颁皇家Real Decreto 134/2011号令,获封巴尔加斯·尤萨侯爵(Marquesado de Vargas Llosa)。

[2]娜汀·葛蒂玛(Nadine Gordimer,1923年11月20日-),南非小说家,199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