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是一座引人思索的城市。我多次提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比柏林更能让天安门大屠杀后流亡的中国人感慨万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北京街头坦克碾压血肉的腥气还没散去,柏林墙就被挥舞着红、黄、黑三色旗的人流冲垮了。历史清清楚楚在我们眼前背道而驰。同一个梦想,却醒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现实里。又过了几年,在伦敦,我看到一部拍摄打开柏林墙那一夜的电视纪录片,其中有一个令我难忘的镜头:“查理检查站”前已经人潮汹涌,这时,前东德军队把守检查站的首领在家里接到命令,紧急招他去柏林墙“执行任务”,作为军人,他当然懂得这时的“任务”一词意味着什么。但是,当他的汽车行驶在满街兴高采烈的人群中,看着那无数终于发自内心的欢笑,他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句子,像锤子一样反复敲打:“不要天安门!不要天安门!”正是他,在检查站的关卡被冲开的一刹那,放弃了下令开枪,同时,放弃了共产党员加军人双重的“天职”。就这样,柏林和中国,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柏林墙”和“天安门”的含义,远远不止两座互相异国情调的建筑,它们甚至超出了终结一个时代的标志意义。它们指示着:人曾亲身经历过何等的自我逆反和分裂;而通过那位东德军人头脑中的声音,我们又像悬崖边突然醒来的梦游者,震惊于自己下临何等可怕的深渊!审视冷战经验的角度,并不止于谈论冷战双方的外在区别,更应该在哲学上,认识人是如何自我加工出一个走投无路的处境的。那个“噩梦方程式”,并没有随着“共产主义”、“资本主义”口号的沉寂而失效。在“冷战”已恍如中世纪传说的今天,站在柏林墙头以为搂住过人类春天的我们,赫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更漆黑无垠。这个冷酷得多的世界,甚至无需说辞,就在放纵血腥和毁灭。对于“人性”,噩梦远没有结束。
确实如此,柏林墙被拆除得太快了,冷战被“遗忘”得太早了。我们急于甩掉那记忆,并非因为我们真懂得了什么是“自由”,倒好像另一场“洗脑”,为了在洗出的空白里,制造一个自我“清白”的幻象。冷战,像一件面貌恐怖的玩具,孩子甩掉它,因为隐约感到它会跳起来咬人。但我们是否从这段人生中学到了任何东西?甩掉的努力,究竟是记忆本身没有价值,或我们自身的浅薄认识不到那价值?我还感到更深一层的可悲:因为在这场遗忘竞赛里,亲历过“共产专制”的人们,又常常是在反思上最无力、表达上最无声的人们。我指的是,冷战后的世界思想论坛中,鲜少发自前苏联、东欧、中国的有哲学创见的声音。好像除了意识形态语汇,我们根本不知道,还有别的层次能思考自己的经历。前共产国家的倒台,像拳击场上一个对手的下台,意识形态“反抗者”们突然发现,原来种种英雄光环,无非是被反抗者的反光,而我们自身如此暗淡无光。这株寄生在意识形态既定概念上的蘑菇,一旦剥离开来,竟然不得不失语。观察这些年我到处参加的文学活动,前共产国家作家们的“失语并发症”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类:首先,是干脆对冷战绝口不提,好像那是一段难于启齿的丑事,一双见不得阔亲戚的旧鞋子,只能藏在椅子下的黑影里,让自己自惭形秽,供自己默默咀嚼。其次,是谈论但不到位,经常在一个过去时态中把冷战从当代思想资源中悄悄删除,好像那里没有认识今天世界的角度与参照。但环顾周围,此刻的“全球大一统”哪里是减少了?同一种自私和玩世不恭,像硬通货贯穿了中西。那么,“反抗”一词难道不该拥有更彻底的涵义?最后也最为惨痛的,是当墙看不见了(注意:并非没有了),思考者的独立批判精神也随之流失。昨天是专制权力的官方,今天是金钱和流行品味的官方,须知追随任何一种官方都同样可耻。面对全球化的“利益大联盟”,一个人要全方位保持批判性,一定意味着全方位自觉的孤独。我不苛求没亲历过共产专制的人们,因为那地狱体验不可能通过一部电影速成。我指的是前几年的德国电影《他人的生活》。我多希望影片中那位特工浪漫而戏剧性的转变是真的,可惜,更真实的是电影中不存在(怕败坏好莱坞的娇嫩胃口吧?)而现实中向秘密警察告发他的妻子——她们,才是冷战中真正的人性之“冷”!因此,我们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语”,因为这里包含着深一层背叛:那些被苦难裹挟而去的死者,将随着我们的失语而彻底沉默。当我们没能力把冷战经验变成当代思想的深度,他们就真白白死了。柏林这座城市的历史地层,我们以为非常丰富,其实也可以极度贫乏。墙隐身在车声和绿树里,只是个鬼魂,死亡甚至没留下一丝痕迹。
那么,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是:什么是冷战?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并不好回答。我可以说,至少存在着三种版本的“冷战”。第一种是经常在好莱坞电影中表现为大团圆结局的“冷战”,一个个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发生在“民主/专制”、“西方/东方”框架间。人们舒舒服服地坐在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明星们的斗智斗勇、出生入死、正义战胜邪恶,不知不觉间,政治已被置换成商业,思想悄悄蜕变为票房,冷战的严肃卖给了娱乐的轻松,确实,在这个以赚钱为原则的版本里,冷战早就以西方的大功告成胜利结束了。第二种冷战是乔治奥威尔式的。他的《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场》中,整个人生是一个冷酷的寓言。我们能看到,一个制度是如何彻底地“反人性”,从人的政治诉求直到性欲和物质欲,“老大哥”的绝对控制和“101房间”的恐怖,一举把所有人置于死地。但对我来说,寓言的缺陷就在于它的逻辑太简单。真正应该追问的是:制度是由谁构成的?如果是人,那什么是支撑他们参加系统去做恶的内心理由?仅仅是恐怖?或比恐怖更深更复杂的、人在无论多恶劣的环境下自我实现的本能?甚至不惜借助于最可怕恶劣的方式?换句话说,到处的“101房间”里,是否有无数老大哥?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老大哥?现实中绝对逆反生命的黑暗是延续不下去的,共产党等于清教徒的公式纯粹是误解,党是历史上最豪华最不受限制的剥削者,而权力获得的利益是层层均沾的。在这里,精神上死掉不仅不妨碍苟延残喘,简直就是彻底实用的狂欢的前提。这就是第三种我看到的“冷战”版本,或许带有一丝幽默的是,苏联、东欧的变色,把中国留在后面、不期而然地变成了一个共产党国家的活标本,一个“共产党专制博物馆”。我把它放在“冷战”主题中来讨论,是因为这里的“中国”一词不重要,而建立在剥夺私有制基础上的国家意识形态和经济专制才重要。这个制度给出了一种人性存在的处境,它和所有共产国家一脉相承,与此相比,反而原来冷战从一九四五起至一九八九止的时间界限变得更像一个“假定。一九四九年以后的红色中国,已经没有我们一厢情愿想象的”传统中国文化“,有的只是”共产党文化“——一种集合中西恶劣因素的社会怪胎。这里,人性极度扭曲时,常常不表现为被迫、反而表现为和系统的积极互动。党的纯粹权力欲,癌症一样扩散成全民的纯粹物质欲,又在”先富起来“的诱惑下,为能够在黑社会中分一勺羹而得意洋洋。今天的”101房间“是中国无数五星级宾馆中的总统套间,那里也唱着一首不分国籍、不在乎肤色的”国际歌“。一群不知自相矛盾的人,不会精神分裂的人,被摘除了同情心和想象力的人,但,他们绝不是”不活着“,他们甚至要求、并做到了活得最好。
回到人性的处境这个话题,冷战其实从来是一场苛刻的自我追问:在“迫害者”和“受害者”之间,有没有界限?哪儿是界限?“我”什么时候在表演“受害者”、却暗自承认是“迫害者”中的一员?还有更为模糊的,应该把对灾难的视而不见和保持沉默,放在这条界限的哪一边?苏联、东德解密的秘密警察文件,让我们发现:专制下的人性最突出的经历是多层次的“背叛”。首先迫于暴政的压力,背叛自己应该是的(反抗者);其次出于加倍的怯懦,背叛自己本来是的(背叛者);最后,背叛一切意义,什么都不是因而可以什么都是,为此能任意放大夸张的言词和宣誓的音量。这里没有信仰,只有下意识地自我说服和自我原谅,从自私和犬儒获利并非那么下流,倒是某种理所当然。真的,这个心理逻辑并不复杂:倘若我改变不了世界,那么与其活在自我谴责里,不如干脆改变自己。从接受、到加入、再到成功,对专制的屈服就这么完成了。一种病态心理,促成了更加病态的自我保护。如果进一步观察,自欺的谎言也还是不够的,要覆盖内心那个黑洞,一定得借助某些貌似客观的巨大“真理”。从苏联的“大清洗”到中国文革,冷战中的残暴,无一不是假“历史”和“革命”之名进行的。这一把把形而上观念的大伞,遮去人性和常识的天空,终于取消我们自己的判断能力时,一个自我麻痹的疗程才完成了。唯一的问题,是当我们从催眠中醒来,经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党许诺过的“人类未来”吗?还是一个历史上最黑暗的过去?抑或两者压根是同一回事?中国,在这里又一次成了夺目者。它古老的“时间怪圈”,好像一场几千年的演习,在说明:专制下的人生根本没有“圈”。比时间的痛苦更残酷的,是没有时间的痛苦。一个中文词“无人称”,被我选择来做一部诗集的标题,却在翻译成外文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它的外文的直译很容易变成“没人”,但我想指出明明“有人”,却没法“称呼”他/她,一种多么令人绝望和尴尬的处境!“噩梦的灵感”,是一个我谈论中国时常用的说法,这也完全适用于冷战经验中的世界。它像一场大规模的噩梦实验,提供了一种让人类理解自己存在的语法。几十亿人口,数千万死亡,跨越多种不同文化,延续将近一个世纪,落点却总是一个小小的、抽搐的自我。一道黑暗的底色,贯穿了中世纪宗教法庭、二战犹太人大屠杀、共产专制制度,延伸进丧失反思能力的今日世界,一再重申着人自欺的本质。直到,“历史的终结”**像一个玩笑,告诉我们,历史从未开始。
这是否也就是“灵感”了?正是这双被痛苦洗涤的眼睛,能加倍看清我们自己之所在。在我看来,一个独立思想者今天的境地,比冷战时代更走投无路。我们的“政治”观念变得彻底空洞,因为政党们五彩缤纷的商标下,无非是同一家比赛牟利的公司。我们的社会思想空前贫乏,当共产党腐败贪官们和西方投资者同饮同醉,谁能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我们的“历史”概念确实应该被取消,因为它除了纯然时间的流失,已经没有任何思想内容。我们的“时间观”呢?从二十世纪对“新”之迷信极端张扬的“历时”,沦落为后现代平面肤浅(且以此为荣)的“共时”,我们什么也不信,除了当下兑现的利益。生存的绝境也是哲学的:离开了西方式虚构的“线性”进化之路,东方美学中的“苍茫”、“无穷”成了人孤立无援的永恒感受。行为和精神上双重的“不可能”,把我们钉死在一具重复回收的肉体内,无人称因而囊括了所有人。用这双眼睛看,伊拉克、中国,从来不在远处;正在发生的毁灭,从来在我们脚下。当我九二年在纽约写下《黑暗们》中的句子:“另一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我是不是该感谢冷战帮我预先拆除幻想,准备好了经历更严峻考验的心态?正是困境,回答了“为什么写?”;而困境之深,又在进一步追究“怎么写?”单向的冷战宣传、与意识形态话语连体婴儿似的“地下”、“流亡”等等标签,无法企及这古往今来不变的命运。人性的深渊中,哪儿是“地下”?谁又不在“流亡”呢?今天写作的根本诗意,是在语言之内进行一场孤独的反抗。它要求一种独创的形式,来和个性化的思考相匹配。更确切地说,我希望看到一种“必要性”,显现在深刻的内涵和深刻的形式之间。我说“深刻的”,而不只是“新的”,因为深度必然要求新的表达方式,反过来却未必。有人形容我的诗是“到存在的深海里钓鱼”,说得好!与此相比,题材和风格的变换、客厅或流行的品味、乃至“异国情调”、“身份游戏”,都是舍本逐末。如果说冷战培养了某种艺术标准的话,那就是艺术不能容忍平庸的可有可无。
这其实在要求我们建立一种跨国界、跨语言的传统:“孤独反抗”的传统。我想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当社会主义仍只是一种空想,还没有被暴力拉回到地球上,那成为我们今天思想源头的哲学、心理学和文学艺术的现代主义大师们,是否也曾各自进行过一场孤立无援的个人反抗?那个世界,何等没有出路却迸发出何等的能量!他们建立的“同心圆”,早已包括了我们。二零零五年,在柏林,我和南非诗人汴庭博*做了一个关于诗歌深度的对话,标题是一句精彩的话“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我们只能互相取暖,通过被墙紧锁的人类一次次“越墙”的企图,哪怕逾越后,又发现“墙”总在更前面,但“不放弃”本身就是一种骄傲、一种高贵。只有这样,我们才或许对得起那些至今徘徊在柏林墙空地上的被枪杀的鬼魂了。记忆的墓碑上,他们不仅留下名字,更铺成一条直逼深渊的道路,像带领但丁漫游地狱的维吉尔,标示出我们的旅程走出多远了。
他们就是文学的深度。
而深度,就是一切。
*汴庭博:Breyten Breytenbach·
**《历史的终结》:美籍日本学者福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