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翠湖边上有条小路叫文林街,街面不太宽阔,略带些坡度,走在街上,不时会感到有风从翠湖上吹拂过来。毫不起眼的一条街,却让许多文化人心驰神往,因为这里,是当年西南联大师生最常来的地方,陈寅恪、沈从文、傅斯年、罗常培、汤用彤、殷海光……一个个学格高洁的身影曾在此讲学谈文、纵论世事,让那清风和湖水也显得更妩媚、更有一番文化气象了。以前在昆明就读,文林街是我常去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日后离开这座城市,这条街还会时常在我的心头浮泛。
昨天,原本预备了一整天赶赴旧金山办事,没料到过程顺利,意外地多出了一个下午的时光。返程时,脑海中突然想到将要途经柏克莱,不由精神一振——我终于有机会去那看一看了,也是去看浮泛在心头许久的一条街。
我就这样来到了电报街(Telegraph Avenue)。这条街不难找,找到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南门,再往南走不多远就到了。然后,整条街向着西南方向延伸、张望,足有数英里之长。柏克莱大学城建造在山上,可这条街却很平缓、齐整,并不怎么陡峭。这条据说是柏克莱最热闹的街道,吸引着柏克莱分校的学子们前来流连,也迎接过米沃什、布罗茨基、金凯德、爱特伍……一个个英逸孤锐的思想流亡者来此驻足,给寂寞的山坡、喧哗的长街增添了另一种风情。街道两旁,风格迥异的各式店铺在斑驳的树影下贴邻伫立,热情,欢快,向路人行注目礼。每一家店铺的外观造型、门面装饰乃至于悬挂于店门口的风铃,都有一种独特的雅致,可最吸引我的,却是一个店门紧闭、门庭寥落的店铺——哦不,是一家书店,它的名字,叫柯笛书店(Cody’s Books)。
早春三月的太阳和暖而清新,阳光洒向列于街头高大成株的橡树投映在路上、墙上,红光绿影交相辉映。各色鲜花铺满了街道,微风徐来,樟脑球和薄荷的味道与花香一道飘荡在空气中,沁人心肺。酒吧里传出的球赛声、露天咖啡座的聊天声,和街道上穿梭人群的欢笑声脚步声汇合在一起,将整条街衬托得更加生气、活泼。午后的电报街不寂寞。
也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原籍波兰的流亡诗人米沃什受邀来到柯笛书店,出席为他举办的作品朗读会。米沃什在读者们热切期待的目光中走上讲台,用英文谈了自己在二战期间参加反纳粹运动的经历,还当众朗颂了自己青年时代的诗作《使命》。这一年,是1981年。五个月前,米沃什刚刚荣获上一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几年后,同样在这家书店的二楼,另一位与米沃什有着相似经历的流亡诗人,来自苏联的布洛茨基——日后成了诺贝尔文学奖自加缪以来最年轻的得主,也受邀前来柯笛书店演讲。布洛茨基对着坐满书店二楼座位的读者谈文学、谈诗歌,甚至还谈到了美学。他以自信的口吻阐述了一个观点:诗人改变社会的方式是间接的,俄国人之所以不用社论的语言讲话,而用普希金和涅克拉索夫的语言,这就是诗人的荣耀。文学为社会提供某些标准,应该是社会来模仿、追随诗人,而非相反。
两位流亡诗人因为柯笛书店结缘,均称许对方为“我们时代一个伟大的诗人”,日后还成了惺惺相惜的诗友和文友。柯笛书店将俩人当日的演讲实况制作成录音带,永久地保存了下来。后来,捐赠给了柏克莱分校的图书馆。
两位因对极权主义不满而流亡海外的文化人,在异国他乡成了座上宾。两场演讲会上听者甚众,就连书架间、楼梯口都挤满了或站立或坐着的读者,有的人从别的州远道赶来,只为了想亲眼见到自己喜爱的作家一面;一家书店不满足于单单只进行图书销售的业务,还怀揣着一份人文情怀,自觉担负起传播文化的职责,要成为一个高品位的文化沙龙,为读者提供一个文化交流与对话的场所 。这样的场景让两个背井离乡的中老年人觉得,当年走上流亡之路历尽艰辛来到这个国家,值得。
可是选择流亡是要付上代价的。对布罗茨基来说,当年被苏联政府将他硬塞上一架飞机、强行驱逐出境还算不了什么,但后来当局屡次拒绝这个“社会主义寄生虫”年事已高的父母出国,跟他们至爱的独子团聚,布洛茨基与日夜挂念他的双亲直到二老相继离世,终是缘悭一面。而生活在纽约,常年亲身感受美国的流行文化,布罗茨基对此流露出悲观情绪:“我们生活在一个疯狂的社会,这个社会将文化当成了商品。它就不停地需要出书、出书、出书。由于这个游戏,文化步入了死胡同。”至于米沃什,他虽从波兰驻法大使馆官员任上离职出走、自我放逐,长年远离故土却始终心系波兰,仍将波兰民族视为自身精神皈依之所,思乡情绪宛如扎在胸口的一把利刃,刺痛得他常常辗转难眠、夜不能寐。米沃什有进行英文创作的能力,但他坚持用母语波兰语写作,结果呢,因为波兰政府对他的著作禁止进口,导致波兰人看不到他的书,美国人又读不懂他的作品。哎,数十载深藏内心的困惑、失落、失去读者的孤寂、以及离开母语文化的彷徨无依,是流亡诗人摆脱不掉的命运。
我来到柯笛书店的门口,只见书店的门窗紧闭,大厅内犹如枯井般的一片漆黑。方方正正的白色字体英文店名倒是很显眼,却是孤单地粘贴在大门的正中。 门口石级几处裂痕依稀可辨,墙角衰草沿石缝而长,搅合在几丛青苔里。宽大开阔的大门的两侧载种着两株参天梧桐,开着略带暗灰色的绿叶,几丛树丫提不起劲似的伸向天空,枝叶均显得有些瘦弱、落寞。一只棕尾白毛的鸽子悠闲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发出咕咕的声音,走几步点一下头。和煦的春风轻轻柔柔地吹着,从街道上卷起一阵尘土,空气顿时变得浑浊起来,大片的尘埃悬浮在空中四处蔓延。店门口门庭寥落,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门前台阶上覆盖着一层灰尘,随风轻旋。
可是这个开阔的门庭,并不总是这么寥落的,作为文化的载体,书店与树木一样有时兴旺,有时萧条。兴旺的时候,书店的顾客人数持续增长,创办人柯笛夫妇、继任人安迪夫妇不断地将店面面积扩增,接连在旧金山湾区一带增开分店。在北美,柯笛书店成功首创高品质平装书的行销策略,还开启了邀请作家到书店为读者亲自朗读作品的先河。在书店的鼎盛时期,几乎每日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亲临书店出席读书会、对谈、演讲、新书发表会,让作家和读者面对面地交流,彼此碰撞激荡出思想的火花,也让柯笛书店的名声传扬在外,甚至有人曾将它誉为全美乃至于全球书店的楷模。
萧条的场景就让人叹喟了:顾客来的越来越少,书店的营业收入逐年下降,直至亏损额累积到难以为继,到了二零零六年七月,我眼前的这家位于电报街的柯笛旗舰店,宣布歇业。原因呢,有这么几个:由于房地产业的发展导致租金上涨;超市、药房、大卖场纷纷贩售杂志和图书;大型连锁图书超市的兴起;多元媒体和互联网的出现,削弱了读书和购书的意愿;亚马逊引发网络书店的风潮,大大分食了原有的图书市场。
这个在半个世纪里在业界引领风骚的独立书店,曾经顾客盈门,后来门可罗雀,如今人去楼空。主宰它命运的,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美国西部一个重要的文化地标,从此走入历史。
文化真的就这么柔弱吗?可以这么说,但也不一定。就像书店两侧矗立着的两株梧桐树,虽然这个季节的枝叶如此的瘦弱,却也定然有其枝繁叶茂的时分,让它生生不息。你看,在柯笛书店倒闭两年后从柏克莱传出一则消息:二零零八年十月成立了一个名为“柏克莱艺术及文学协会”的社团,将延续柯笛书店邀请作家来为读者亲自朗读作品的传统,曾经在柯笛书店担任行销经理长达26年的梅莉莎一手促成这项计划。当月中旬,在柏克莱分校校园南面的第一公理教会教堂举办了第一场读书会,后续还将邀请更多的作家、媒体主编和各界艺文界人士前来。柏克莱社区中断了数年、让许多人引以为憾的文化要事,重新接上。
店已不在,人还在,理念还在。梅莉莎女士传承的,是书店的优良传统。当我数年前第一次获悉柯笛书店的一些事迹时,就对柯笛两任店主夫妇择善固执的信念深为感佩。基于期许“打造出高品味的书店文化”的信念,及理想主义的性格,一直以来他们严选高水准的书籍,推广非主流出版品,引介老中青作家,举办读书座谈会,甚至还参与社会运动,在倡导言论自由、提升妇女意识、反对审查制度方面不时挺身而出。书店前的一方广场常常成为学生和民众集会、发传单的场所,越战期间,当警察在这附近以警棍、催泪弹对付集会抗议的反战人群时,书店成了为示威学生包扎伤口的庇护所。往昔的一幕幕场景,已烙印在柏克莱社区的历史长廊和千万读者的心里。
柯笛之所以成为美国西海岸一个重要的文化码头,除了两任店主夫妇管理上的成功之外,无疑更重要的,是他们一以贯之的人文理念。如今它在喧嚣的市场浪潮和网络洪流的冲击下,不支倒下,让许多人倍觉伤感、惋惜。书店闭幕式当天,店主安迪的讲话让在场的人们为之不胜唏嘘:“哪儿是智慧?我们在知识中失落了;哪儿是知识?我们在资讯里迷失了。”——这是安迪的告別演说中引用的两句美国(英国)诗人艾略特的名句,表达出他对现代人远离书本的遗憾和困惑。安迪进而发出忧心忡忡的感叹:“资讯更快速地检索出来,但我们有谁得到更多时间?我们还有时间细细品味旷世名著,像《战争与和平》?还有人有余裕把自己推进汤玛斯‧曼《魔山》的复杂万端?我们有时间去思索古希腊悲剧《俄瑞斯忒亚》中永恒的真相吗?”
谁能回答一个书店掌舵者这一连串的追问?他的追问,不仅是对独立书店日渐萎缩的一声叹息,还折射出近一、二十年来整个社会的人文氛围和阅读文化的变迁:在传媒时代,各大报纸的畅销书排行榜、电视广播节目的推荐阅读栏目,让原本独立、私密化的阅读,逐渐演变成公开、追逐潮流的时尚行为;在数字时代,电子阅读器Kindle,电子书iPad等电子阅读产品不断推陈出新,在商业时代,畅销书的销量扶摇直上,读者群的阅读视野却日渐狭窄。关注独立书店的人哀叹:在当今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纪之交,独立书店,这个现代社会的一道人文景观日渐显得萧索、落寞了。
所幸他们惊喜发现,在这股洪流中,依然有一些书店并不怨天尤人,依然选择坚守,柯笛书店,就是其中的一员。闭幕式那天,柯笛的玻璃门口张贴了一份敬告声明,“柯笛书店是个理念,而不是建筑,柏克莱、旧金山的其他两家分店仍将继续服务读者。书店将继续奉献于人文价值。”真的,没有人会怀疑柯笛所坚持的“理念”和“人文价值”。而这,已经成为电报街记忆的一部分。比如说,它曾致力于1960年代肇始于柏克莱的反战运动,再比如,1989年因在橱窗陈列拉什迪的小说《撒旦诗篇》而遭到伊斯兰教会的恐怖威胁,事后柯笛的全体店员仍一致决议继续展售该书,即使生命受到威胁也在所不惜。柯笛的历史,是倡扬人文价值、与世俗价值对抗的一部长篇叙事诗。它的身上,有一种沧桑的味道。它的身影,悲壮而又孤独。
我在枝叶婆娑的街道上漫步,观景,浮想,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海潮涛声,似雨轻泣。再过一会儿,我会悄然离开这里。此刻我望不到大海,海潮的气息来自一个不辨方位的来处,掠过城市上空长天茫茫的清辉,把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带来浮泛在我的心头。
写于二零一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