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谢谢王晓渔的介绍,我没想到书可以以杯来计了。刚才听到郭老师的讲解还有王晓渔的介绍,我也是觉得,其实现在关于所谓的社会记忆,或者集体记忆的问题,其实存在着两个不同的问题。

一个问题就是刚才郭老师讲到的这种集体性的遗忘,有组织的遗忘。现在打开电视,有很多关于民国时期的碟战片,再换一个台,看到《还珠格格》,已经到第几季了,再往前看还有《武林外传》,再换一个台《乡村爱情故事》,《奋斗》,我都不怎么看电视,我都是听说的。恰恰在有一个阶段,1949到1976,离我们生活非常接近的阶段,看到的是雪花点,看不到反映这方面题材的电视,所以我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一段的历史,无论就其重要性来说,还是就其惨烈程度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郭老师书的前半部分就是试图通过底层的角度来分析这一部分的历史。

像刚才郭老师说的,我们其实没有资格遗忘那一段时间的历史,今天很多人讲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没有资格对一个被强奸的女性说过去的就让她过去,因为你自己不是受害者,你自己没有权利这样说。过去之所以如此重要,我们对人权利的看法,对人生命的看法,对人尊严的看法都体现在对过去的看法当中。如果对人过去的看法没有体现对人权利,生命,尊严的尊重,必然会体现在现实和未来的看法当中,这个是一脉相承的,为什么记忆特别重要。

如果你去美国的话,会看到大屠杀纪念馆,在南京也能看到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如果过去的就应该让它过去,这些纪念馆都不应该存在,实际上它应该存在,中文里有一个词,实事求是,我们就是要通过对事实的澄清和追问,来追问是非,来了解是非,分清对错,这是起码的和应该的历史观。这种集体性的遗忘,制度性的遗忘不是偶然的,不是因为每个人的短视和健忘造成的,一定是制度性的障碍使我们忽略和抛弃那段历史。这是关于记忆的一个问题,我读郭老师书的一个感受。

还有一个和这个问题一样严重和糟糕的是对诠释记忆的这么一个国家垄断,怎么去诠释历史,怎么去理解历史。刚才郭老师也提到了,当她去乡村底层去走访的时候,了解他们情况的时候就会发现,也许他们并没有忘记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讲述过去历史的时候,完全是以国家的语言,政治化的语言讲述那段时间的历史,已经没有了个体的,生动的,活泼的个体化的回忆了,个人史实际上成了国家史的微观的缩写而已。

我读《翻身》那本书,关系中国土改的书,里面描述的一段细节挺有意思,描述土改队员怎么去动员农民。农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我要批斗地主,如果我给地主干了一年的活,他没有给我工钱,我可能去批斗他。但是我给他干了一年的活,他按照年初说好的工钱给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批斗他。涂改队员会跟他说,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东西叫剩余价值,开始讲这个剩余价值,由剩余价值谈到剥削,从此以后农民就有了剥削这个概念。从此以后用一种宏观的,国家化的、政治化的视角去诠释他个人的生活,因此开始像郭老师书里面讲到批斗地主残忍的画面。一旦有了国家的视角,宏观的视角,用它来诠释个人生活,个人记忆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仇恨,开始有了政治的斗争等等等等。所以你对记忆的塑造,对记忆的诠释一旦被国家化了,对过去的记忆会变得不一样了。所以我觉得这种被国家化、政治化的记忆和诗意是一样值得警惕的。

刚才郭老师提到《1984》,我也是赞同她对这个的分析,过去的历史不断被改写,根据现实的需要,过去的历史不断改写,统治者不断的告诉民众,不存在客观的、真实的历史,所有的历史都是相对的。如果今年我在跟大洋国打仗,我就要把过去关于一切大洋国的记忆塑造成大洋国是怎么怎么邪恶的,如果明年跟他和好了,明年关于一切大洋国的历史,都要改写成大洋国是怎么光荣正确的,历史不断的根据现实的需要改写。所谓这个国家,《1984》所在的这个国家,建立在这么一个不断被改写的、流动的历史当中。男主角对此感到怀疑,他碰到一个同样怀疑同类的时候,他们俩悄悄在房间里干杯的时候,举起杯子对另外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为了过去”,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深刻的画面,我也愿意把这个画面留给大家去回味、分析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