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政治

政治从来都是复杂的,而生活在极权统治下,对政治的误读则是一种宿命。无论你对政治采取何种态度,极权体制都以预先设定的某种程序把人们对政治的偏好,评价,行为模式给格式化了。这种格式化的后果,是普遍的政治冷漠,偶尔爆发的政治狂热,是极端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共生共长,通用的政治词汇,尽是大而无当的口号,充满激情的大词,而选票、选举等最基本的现代政治要素,却成了最陌生的、最遥远的东西。

中国人长期生活在极权政治之下,尽管改革开放将近三十年了,但人们的政治行为和政治思维中仍然深刻地烙着极权政治的痕迹。

这种政治病状应该得到宽容,正如那些长期生活在沙漠里的人群,由于长期缺乏水源的生存,怎么能要求他们会游泳,熟悉水性呢?现代政治素质,政治文化的发育和成长,只能在一个走向开放、自由和民主的过程中才有可能得到培育。反过来说,自由和民主制度的建立也需要现代政治知识的传播,需要有对民主社会政治规则的理解和遵守。

表面上看这是个鸡和蛋谁先谁后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在社会的动态演变过程中,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鸡中有蛋,蛋中有鸡\”,他们以一种多元的、多维度的非线性的形态相互影响。在当今时代,有新,有旧,有好,有坏,但由极权到民主的政治变迁是无法阻挡的一个趋势,同样也是谁也无法描述清楚的一个过程。鸡和蛋的逻辑在这里显得太过苍白。

把过程留给过程,起码我们可以从政治原点进行一些梳理,即政治是什么,不是什么;政治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种梳理,其实就是对政治ABC的恢复。这种政治常识的还原表面上是中性的,对任何特定的政治制度都不具有敌意。但是极权体制却与这种基本常识不兼容,极权体制使政治神秘化,政治成为幽灵,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一个泛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的社会交织共存。

泛政治化表现在政治似乎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地震,水灾等自然灾害都是政治事件,社区,单位,小团体都是政治载体,行使宪法规定的基本权利,如言论,游行,示威,都可以是高度忌讳的政治表达,一些特定的社会经济政策,比如土地拆迁,计划生育都跟政权的合法性紧密相关,报纸的版面设计,新闻频道的出境率和谣言工厂,都是政治角斗的微妙的平台。官僚政客除了政治表演,已经不会说人话了。专制体制营造的这种\”政治\”,如同传播能力特强的病毒,弥漫在社会的方方面面,笼罩着社会的各个角落。这种病毒的基本成分是谎言和恐惧。它持续不断的毒害着整个社会的肌体,毒害着社会的功能结构。

泛政治化社会的政治,必然是高风险的领域,也就必然在社会心理上形成一种政治悖论——政治的无孔不入造成普通人对政治的畏惧和冷漠。也就是说,与这种泛政治化社会相对应的是一种去政治化社会。人们害怕政治,厌恶政治,不关心政治,不愿意讨论政治,不愿意跟政治沾边,人们逃离政治。政治斗争黑箱化,政治事件非政治化,政治诉求模糊化,政治人物演员化。一个被抽离了公众自愿参与的政治社会,就是一个没有公共生活的社会,就象一棵空心菜,精神和自我流离失所。

作为泛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状况的社会后果,就是对政治的正确认知成为不可能。政治被妖魔化,被认为是肮脏的游戏,政治先天的承载了许多的道德压力。人们倾向于从道德角度而不是政治角度来考量政治,来分析政治。对政治的鄙夷成为精英阶层的当然之选,政治制度建设失去了重心。另一方面,政治冷漠蔓延,公共参与精神低迷,公民和公民社会的形成失去了价值维度的支撑。

所以,需要从多个角度来疏理和还原政治。

首先要坚持\”是非\”。在通常情况下,政治仅仅是跟公共权力相关的一系列机制。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数事件,都跟政治无关,而跟我们的权利,利益,自由有关系。在民主社会,这些内容并不是政治内容,是行为主体而不是政治规则决定如何行使权利。但在专制社会中,屏弃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正确\”意识,在真实中生活,象自由人那样行使权利,就是对极权主义去政治化的一种反制,对泛政治化的一种消解。辩清这些政治\”是非\”,回归我们的常识,可以使我们避免成为极权体制无意识的同谋。

其次,在观念层面,需要一系列的话语置换和在此基础上的观念竞争。没有话语置换,走不出原来专制话语的陷阱。没有观念竞争,将容易掉进新的陷阱。比如,与极权主义相对应的宪政主义,在方式上就是主张让政治回归政治,把四处蔓延的政治碎片收集起来,套上权力有限和权力制约的咒符,把公共权力这个魔鬼装回到宪政这个瓶子中。这种话语体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治疗泛政治化的药方。又如关于政治德行,我们必须在观念层面抛弃加载于政治之上的道德负重,恢复政治应有的德行,捍卫政治本身的正当性,政治作为天下公器,价值不证自明。而现代政治制度的基本功能就是保障自由,提供正义。是善和美德的庇护所。

作为信奉宪政民主理念的自由派群体,在还原政治的过程中扮演着特殊角色。不再犹抱琵琶,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面政治,亮出底牌,为政治而努力,因政治而精彩,这是珍视自由的群体的道义责任,又是把政治还原为政治的必要通道。

这种观念和价值的梳理,政治德行的重新确立,可以给志愿推动公共事务变革的人们提供必要的动力和自信。追求自由,参与政治,融入政治民主化的大潮中,不是不道德,相反那就是道德和善。而热爱政治,立志于推动政治民主化变革的群体开始出现,也就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家开始孕育。政治变革时代的政治家无疑是最稀缺的资源,让我们用掌声来呼唤他们即将的登场。

政治家

常规政治,维持社会的基本稳定和正常运转,也许仅有聪明的政客就足够了。但大变革时代的政治,仅有政客是不够的,即便是聪明绝顶的政客也不够,而必须有伟大的政治家。那种具有现代政治观和价值观,也具有政治远见和政治魄力,更具有高超驾驭能力的政治人物。对于转型过程中的今日中国来说,现代政治家是最稀缺的资源—这个判断显然是有争议的。不同偏好的人,选择肯定是不同的。一个国家主义情结严重的军事迷,也许认为超级航母才是最稀缺的,因为有了它,就可以完成\”祖国统一大业\”了。经济学家们也许认为今天最稀缺的资源是能源,是石油。而站在政治变迁的立场上,政治家稀缺的问题就凸显出来。

事实上,这种稀缺源于两个事实,一个是政治家角色的重要性。正如企业家对经济发展的贡献一样,伟大的政治家是道义象征和政治资源配置的主体。在一个向民主化过度的社会,政治家是民主的助产婆。没有了政治家,民主化只能孕育却无法降生。另外一个事实是,在我们的公共视野里,几乎看不到现代政治家的身影。那些尖端的常规武器的存在可以让一个军事迷得到某种安慰,经济学家们也可以忙着研究各种替代性能源的作用,但是现代政治家是没有替代品的。在现代政治中,一个满怀父爱主义的独裁者,不过是腐朽政治的代表;一个精明的官僚,不过是投机主义的政客;他们都不可能称为政治家的有效替代品。而政治家缺席的直接后果,就是恐怖政治的肆虐,是政治僵局的延续,是腐朽制度的苟延残喘。

应该承认,1949年以后,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失去了太多东西。比如,有文字却没了文学家,有思想却没了思想家,有政治,也产生了政治狂人(毛泽东)和政治阉人(周恩来),却没有了政治家。原因其实也很直接,专制体制跟现代政治家是不兼容的。专制体制或者使政治人物变成暴政机器,或者用暴政机器把政治人物关入监狱。79年以后,政治松软,曾经出现过一些最接近现代意义的准政治家,但是后来暴政回潮,政治重新变得僵硬,政治人物流离失所,而公共舞台充斥着各色政治演员。

历史在继续,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后,我们发现今天的中国,极权主义已经退缩,自由的人性开展张扬,民主制度等待催生,这是个呼唤政治家的时代。

那么这些即将登场的政治家是什么样子呢?

在我看来,这些政治家首先是人,有人的味道,会说人话—这个最基本的要求自动排除了如今活跃在屏幕前面的那些职业演员,因为看上去他们不会象人那样正常的说话。既然是真实的人,他们就会犯错误,知识上的或者道德上的。面对这些错误,积极的反应也许是拍砖,而不是抡道德大棒。

其次,他们对政治的热爱将是发自内心的。对于政治,他们不再羞羞答答,他们将选择以政治为职业。当然,出于策略性的考虑,他们也许不会把底牌全部亮出,但是在历史性的政治关头,他们将不会选择放弃政治或者退出游戏。

对现代政治的理解将是另外一个必要条件。他们认同宪政民主、自由法治等现代政治的要件和基本价值,他们必须对权力保持敬畏,对权力来源保持谦卑。陈胜,吴广式的政治人物将被淘汰出局。

他们还将拥有充分的政治运作技巧,积累和配置有限的政治资源,在特定的时候,以蛇吞象,向专制体制发出收购要约。

请原谅,我这里用了一种将来时态的文字描述。这种描述意味着游戏的一个开放状态。也就是说,成为政治家的通道是开放的。那种通过血缘传承,或者密室交割的政治游戏就显得过时了,而任何\”口含天宪\”式的自我加冕方式将沦为笑柄。

这种开放通道最大的特点就是竞争,为资源而竞争,为理念而竞争,为认同而竞争。吊诡的是,在这个竞争过程中,原来掌握专制体系的那些庸俗政客,如果把握机会,脱胎换骨,完全有可能获得先机,转身成为现代政治家。在这里,游戏也向过去开放。国民党的蒋经国就是中共高官的最好榜样。

上面的描述当然还忽略了政治家的多样性。未来不仅产生成功的政治家,也产生失败的政治家—他们都将是政治变迁过程不可缺少的部分;未来不仅需要很多关注全国性事务的的政治家,还需要数量众多的以地方事务为主要取向的政治家。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大陆的图景也许并不那么黯淡,政治不再是铁板一块,大量的政治人物等待登场。而在中国基层选举的背景下,有一大批通过竞选,获得一张张选票而成功当选的村长们,看上去越来越有地方政治家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成昭示着未来政治家的必要路径,这是一条竞争和选票铺就的道路。

那些不愿放弃自由的人们,现在就开始上路吧!

2006年8月初稿,2007年8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