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12月6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我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我一开始读鲁迅,我就发现鲁迅有一种很奇怪的气质,那个气质跟我过去没读他之前,听人家说的那种印象完全不一样,不是什么火辣尖刻的讽刺,不是什么刚猛爆烈的热情,也不是什么心胸狭隘、嫉恶如仇这些东西,而是什么呢?而是一种非常深沉的悲观,悲观到几近虚无跟黑暗的地步,那种黑暗是怎么回事儿呢?
我们昨天讲陈丹青这本《笑谈大先生》,他谈到了鲁迅的好玩,今天我们再来看看,他谈到了一个比较黑暗的题目,那就是讲《鲁迅与死亡》,在这篇讲稿里面,这原来是个演讲,陈丹青就说什么呢?他就列出了15个鲁迅身边人的死亡名单。比如说,范爱农30多岁死于溺水,陈思真47岁死于疾病,刘和珍20岁出头死于镇压,萧红30岁出头死于肺,柔石不到30死于死刑,瞿秋白36岁死于死刑,郁达夫不到50岁死于谋杀。
他列这一堆干嘛呢?他发现鲁迅一生写过很多跟死亡有关的东西,后来写过很多的悼文,这些我们都道,然后他发现从这些悼文看来,怎么鲁迅经历了那么多的身边人不得好死的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然后他就说到,要了解鲁迅对死亡的看法,首先了解他是个异端,他说什么呢?异端不是唱反调,不是故意走偏锋,不是今天的炒作。要我说,他讲,“异端的特制是不苟同,是大慈悲”。
“他的不苟同是不管旧朝新政左右中间,他都有不同的说法和立场,而教科书单捡他左倾立场的言论;而鲁迅的大慈悲说白了,就是看不得人杀人,教科书单说他死难的朋友都是大烈士,鲁迅对历届政权从希冀、思望而绝望,从欢欣、参与而背弃,就为他异端。鲁迅的大诚恳,是他能超越不苟同与大慈悲,时常成为他自己的异端”。
怎么讲呢?比如说他讲死亡,我们现在看到他好像歌颂烈士,写那些悼念文章,其实你仔细看不是的,这里面就讲到,“他所见证的死者一旦到了政权更替个个成为烈士,他洞见的死神其实是不分时期、不同政权、不同原因的屠杀,我们若是细读鲁迅谈及的死亡,从秋瑾、周榕到徐锡麟,从刘和珍、柔石到瞿秋白,他每予‘烈士’二字以痛切的怨责、热讽以至无词,他痛惜人命无价,看破赴死不值;他从不书写就义的光荣,而竭力渲染漆黑的死亡”。
所以你看这就是他在讲的,这样的关于死亡的看法,其实非常非常黑暗,鲁迅其实非常有同情心的,他从来不去歌颂那些人的壮烈,他只是在谴责屠杀者的凶残而已,我觉得这一点大家要非常注意,要能够分开来。书写死亡,陈丹青居然认为是鲁迅的灵感与快感,“从五四作家群中,我们很难找出哪一位像他那样,一再一再为死亡的意象所吸引,鲁迅自己知道吗:那是他的美学”。
“我酷爱鲁迅的美学,可是这直书死亡的美学教会我:美学不是现实,我总想悄悄诘问鲁迅:他的时代的现实果真这么糟糕、黑暗,除了血腥还是血腥吗?”这后面还说到,“鲁迅的小说其实已经不能承受死亡了,从此开始直接书写有名有姓的死,这是他新的人生经验,也是他新的文学经验:他以死讯的刺激唤起书写的快感,以这快感,卸脱死讯的创痛,好比自制毒品,自己用。日常调侃中,死刑之念也给他带来轻微的兴奋。在一个闲谈的信中他劝对方不要在意某本书无法出版,他说:这总要比‘子弹穿过脑袋’好得多了,而以调皮的口气讲述残酷,从来是鲁迅的快感与天性”。
他写死亡,是因为见过太多的死亡,他那种悲观是怎么样?从一开始还会说“救救孩子”,这四个字大家都已经记住了,是个名句,但是到了后来,他发现他当年想救的那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为年轻人,一个一个被枪毙,一个一个牺牲,一个一个倒下,到了最后他几乎只能已经到了沉默的地步,然后慢慢等待的就是自己的死亡。
这里面说到,“鲁迅之死,因为病,也因为难以企及的任性,长期沉迷于毁损健康的作息,拒绝休息,不肯疗养。关于亡友,关于他心照的死亡,他话已说尽,于是便有那篇关于自己死亡的短文”,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们大家看看这句话的语气,‘原来这样就算是在死下去吗?’”
“他写到。语气平静。仿佛中低音。我看他晚期的迹象种种简直索性是将自己弄到死:没有恐惧,没有遗恨,他显然愿意死于成熟透顶的绝望,死于大胆的自弃……覆盖鲁迅遗体的大旗帜写着‘民族魂’,真是大误会,大讽刺。单说死亡命题,这个民族喜欢思考死亡、敢于谈论死亡吗?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所以从这里讲,他认为鲁迅是个异端。
而鲁迅的那种悲观,对于中国洞彻的了解,到了今天我越来越忍不住的认同,那个悲观是怎么样?比如说这里面他说到,“1926年,刘和珍被军阀镇压死了之后,他当时写,他说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1931年,1926年这天还不是最黑暗的一天,为什么?因为1931年柔石和他的同党,被国民政府枪毙,鲁迅这时候就说,他被层层淤积的雪埋的不能呼吸。1935年瞿秋白被害,鲁迅不写文章了,书信中说起也是异常冷硬,他不再叫喊,他变得比1918年更绝望,因为在他年轻的时候,目击的是同龄人的死亡,而在30年代上面的青年,都比他小20岁,可以做他的孩子了,这时候你说他能怎么办呢?”
所以他这种悲观跟我们过去渲染的那种鲁迅是不是不大相同呢?我想起来在这里面其中有一篇讲稿,讲鲁迅跟美术的关系,陈丹青就说,“今天是需要记得的日子,因为我们所有与会者的发言稿都被要求事先呈交当局审查,但我不肯从命。他给利用了70年利用够了,如今被撂在一边,却弄的是再来说他不宜,不说也不宜,继续纪念他只怕言论不和谐,完全不提他,他又尺寸太大,(然后陈丹青就说),请负责审查的小老爷们仔细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