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从这里我们得到两个教训:第一,选民教育程度高的,选举就办得好。第二,选民应该有限制,在宪法没有修改以前,没有办法根本解决。但是,我们可以接受各种经验教训,改正既有的缺点,天津就可以改正北平所发生的一些可以避免的错误。
1946年11月10日,国民政府蒋主席电邀胡适“莅京出席国民大会,藉慰众望”。次日,胡适乘空军专机离平飞南京。国民大会于11月15日开幕,代表总额二千零五十名。中共代表一百九十名,民盟代表一百二十名,都没有到会。会议历时四十天,就是为了制定一部《中华民国宪法》。当时左翼认为是假民主,做做样子的;而有些自由思想分子也说是为了讨好美国,以争取美援。胡适被选入主席团。《宪法草案》在大会需经三读。在二读大会上,又推定代表孙科、王宠惠、胡适、陈立夫、蒋匀田、王世杰、王云五、陈诚、林彬、潘公展、洪兰友、雷震等十二人负责整理宪法决议案条文的文句。12月25日上午,于右任代表主持大会。进行第三读大会前,由十二人决议案整理委员会公推胡适代表报告整理结果。胡适报告后,宣读《宪法》条文历半小时,大会完全接受并通过。
按照大会决议,国民政府于民国三十六(1947)年1月1日公布宪法,胡适并着手政府改组。
2月21日,蒋派王世杰飞往北平,劝胡适考虑就任考试院长。胡适说:“考试院长决不敢就,国府委员也决不敢就……我不愿放弃我独往独来的自由。”
3月6日,胡适与协和医学院董事会秘书玛丽·弗格森和护士学校主任聂女士搭美国军用机南下,十二点到上海。下午就开董事会的“提名委员会”。7日、8日又续开二次、三次提名委员会,直到预备程序完成后,才于11日开协和校董会的正式年会,开了一整天,终于选出了正、副院长。
13日,胡适去南京。下午两点才到,立即就开中央博物院理事会,接着又开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预备会。胡适此来是为参加中基会年会,商讨中央研究院院士选举法草案。晚八点,蒋介石邀吃饭,先约胡适小谈,仍然劝他参加政府。以后几天,陈布雷、邵力子都来劝驾。18日下午蒋又约谈话。胡适说,现时国内独立超然的人太少了,蒋先生前几年把翁文灏、张嘉璈、蒋廷黻、张伯苓诸君都邀请入党,又选他们(廷黻除外)为中委,这是一大失策。今日不可再误了。蒋承认那是错误。但他一定要胡适考虑国府委员的事。
胡适虽坚执不入政府,但他对政治问题的关注热情并未稍减。下午五点,又访英大使拉尔夫·史蒂文森。胡适说,这次国民党结束训政,是一件政治史上稀有的事。其历史意义是国民党从苏俄式的政党回到英美西欧式的政党。这是孙中山遗训的复活。中山当年接受了共产党的组织方法,但他终不认一党专政为最后阶段,只认为是过渡到宪政的一个阶段。国民党执有政权二十年,今日宣告结束训政,故是稀有的史实。
7月20日,各报登出胡适的《两种根本不同的政党》。他说:中国国民党的创立者孙中山先生本是爱自由讲容忍的政治家。他在革命事业最困难的时期,感觉到一个“有组织、有力量的革命党”的需要,所以他改组国民党。但中山先生究竟是爱自由讲容忍的人,所以在他的政治理想系统里,一党专政不是最后的境界,只是过渡到宪政的暂时训政阶段。他的最后理想还是宪政政治。
1947年胡适已进入五十七岁,他的健康状况并不好,但是在7月的酷暑里仍然忙得很。7月31日的《日记》写道:“写明天的广播词,今天天气极热,事情又多,直到晚上始能写下去,直到天明五点半才写完!(昨天已开始写了)我看重广播,故花这许多时间去准备。”8月1日上午九点,他在北平广播电台作生平第一次在国内广播,讲题是《眼前世界文化的趋向》。他说轮船、火车、电报、汽车、飞机、无线电报出来以后,世界上的距离一天天缩短,地球一天天缩小,人类一天天接近,把种种自然的阻隔物都打破了,使各色各样的风俗习惯、信仰思想都可以彼此接触,彼此了解,彼此交换,已经渐渐的造成了一种混同的世界文化。这种世界文化都是自由挑选的,这里面有一个大原则,就是“我要什么,我挑什么来,他要什么,他挑什么去”。这些都不是洋枪大炮输入或抢去的。这是世界文化的一个自然趋向。还有一个理想的趋向。这个趋向是改造世界的大方向,经过几百年的努力,现在差不多成了文明国家共同努力的目标了,总括起来共有三个:
第一,用科学的成绩解除人类的痛苦,增进人生的幸福。
第二,用社会化的经济制度来提高人类的生活,提高人类的生活程度。
第三,用民主的政治制度来解放人类的思想,发展人类的才能,造成自由独立的人格。
俄国的大革命……阶级斗争的方法,造成了一种不容忍、反自由的政治制度,我认为那是历史中的一件大不幸的事。这种反自由、不民主的政治制度是不好的,所以必须依靠暴力强力来维持他,结果是三十年很残忍的压迫与消灭反对党,终于从一党的专制走上一个人的专制。三十年的苦斗,人民所得到的经济利益,还远不如民主国家从自由企业与社会立法得来的经济利益那么多。这是很可惋惜的。
我们纵观这三十年的世界历史,只看见那些模仿这种反自由、不容忍的专制制度一个一个的都被打倒了,都毁灭了。今日的世界,无论是在老文明的欧洲,或是在新起的亚洲,都还是朝着争民主、争自由的大方向走。印度的独立、中国的结束一党训政,都是明显的例子。所以我不迟疑的说:世界文化的第三个理想目标是争取民主,争取更多更合理的民主。
8月1日这一天胡适辛苦得很,为写广播词前一夜通宵未眠,上午广播后未得休息,魏德迈特使团又到北平,约他去谈话。他下午赴约,四点半先与政治顾问斯普洛斯谈。五点十分同魏德迈将军谈到七点二十分。他是当时世界知识最丰富,最了解国内局势,见解最透辟的中国舆论界领袖人物,在全世界的知名度极高,故美国朝野均极重视他的意见。斯普洛斯精通中国话,曾到康桥看过胡适。另一位特使团成员马克·沃克负责公共关系(属《巴尔的摩太阳报》),曾与胡适同在休·扬博士家吃过饭,他们夫妇都曾听过胡适的讲演,故他们一到北平就特别要找胡适谈。这次谈话的内容,胡适对报界守口如瓶。
国民政府改组于4月18日完成。新政府中包括中国国民党、中国青年党、民主社会党及社会贤达等各党各方人士。此一多党组成的过渡时期联合政府,乃在宪法生效前代替了国民党一党训政而行使国家的治权。新政府负有准备实施宪政的责任,故于政府改组完成后,即从事筹划举行普选。6月25日,成立了全国选举总事务所,以内政部长张厉生兼主任。8月16日,又设立全国职业性团体、妇女团体、国大代表、立法委员选举事务所,以社会部长谷正纲为主任。在9月中,各省、市之选举事务所亦相继成立,开始工作,积极筹备普选事宜。
1947年9月21日胡适的《日记》记:上午投票选举市参议员。此是我第一次参加选举。与崔书琴、张佛泉诸友去参观各区选举,共看了三个区域选举投票所,与两处职业投票所:市教育会与市商会。此次实地观察,胜于十年读书。十二点搭车去天津。
次日天津的报纸载: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应天津公能学会之请,昨日下午二时半与张佛泉、崔书琴、谭炳训诸氏相偕来津,张伯苓校长、杜建时市长等多人到车站欢迎。胡氏等下车后,即到南开女中休息。据告记者:此来专为公能学会演讲及参加平津市民治促进会理监事联席会,并无其他任务。
胡适在公能学会的讲词
(节录)来天津以前,今天早晨我与张佛泉、谭炳训诸先生去参观北平市参议员选举的五个投票区。从这里我们训练了自己,教育了自己。从这次办理选举的经过来看,当局者很想把选举办好,事前请了学校里的好多政治学家和许多别的先生们去研究,去想办法,可见办选举的人是想办好它。至少我在北平看到的是如此。
但是我们看了几个选区以后,觉得有缺点,有值得批评的地方。因为办选举的人自己没有经验,也很少看过别人选举。拿选举的法律条文做教科书,就难以解决实际困难。譬如选举时旁边有代书人,凡是不会写字的选民可以请代书人代写选票。加上旁边两个监视人,选一票至少要被三个人知道,这就不能算是秘密投票,就难免受人威胁利用。但“代书人”的办法是选举法的细则上规定的。那么根本的毛病在那里?根本毛病在于宪法。
宪法规定普选,不分性别,不分教育程度,不计财产,只要满二十岁就有选举权,这是世界上最进步的制度,我们是迎头赶上了。但是我们选民的“能”不够,我们看见一个老太太来选举,竞选的人递给她三张片子,走到代书人面前,她不知道要选谁。另外我看到一位瞎子来投票,这太感动人了。外国记者忙着替他照相,但是他不知道选谁。有人建议他用手在候选人名单上任指一个,但他是盲人,连指的能力都没有,结果由他的小孙子在名单上随便点了一个。这是我们看见的,这是公开的,并没有人贿选。但结果是如此不合理!
错误是在制宪时种下的,当时我们没有反对普选,是一个大错。我们只根据书本,没有勇气走出看看,为了“普选”的美名,我们没有看看全国人民的水准,没有看看他们的能力。将来发生坏的效果,我们参加制宪的人都有责任!我希望在座的人都去看看选举的实情。
我们还看了北平的职业选举,市商会和市教育会就没有“代书”的事,比区域选举的情形好得多了。
市商会用间接选举,手续繁复;市教育会用直接选举,在十个候选人当中选七位参议员,方法简便,效果也良好。
从这里我们得到两个教训:第一,选民教育程度高的,选举就办得好。第二,选民应该有限制,在宪法没有修改以前,没有办法根本解决。但是,我们可以接受各种经验教训,改正既有的缺点,天津就可以改正北平所发生的一些可以避免的错误。候选人应该加以限制。应该要他负责。英国规定候选人须缴两百镑保证金,选票不及选民三分之一时,保证金就充公为选举经费。这办法也许太严,但我们绝不能让一个人随便去登记一下就成为候选人,我们要让他负责。候选人减少,就可以全部印在选票上,选民只要在名下画个“
ד,不会写字的人总可以画”
ד,”代书人“可以免除。这就改正了一个缺点。
我们要能够接受经验,改正缺点,这算是我的引论,以下谈正文。(略)
胡适先生1947年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民主政治初步实行的这些活动,我们今天来看,其投注的热情和精力,也算没有虚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