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国,人们会想到万里长城,想到豆腐、功夫和孔夫子,也有人会想到北京和上海的摩天大楼,想到2008年那次难忘的奥运会,正是在那之后,中国开始进入大国崛起时代,人们开始相信,中国已经告别了屈辱和悲惨的年代,实现了真正的富强,不仅有强大的军队,还有几万亿的外匯储备,中国即将成为世界的中心。这些话或许是事实,但今天,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些故事,它们不足以代表整个中国,但它们都曾是中国的一部分。像大多数热点事件一样,人们谈论过、兴奋过,转眼就丢在脑后。大国崛起让许多中国人患上健忘症。但今天,我要重新谈起这些故事,希望人们能够知道,在大国崛起的同时,一些中国人正过着怎样的生活。
钱明奇曾求助于作者
2011年5月26日上午9点,钱明奇把一辆银白色的微型面包车停在江西省抚州市检察院楼前,负责警卫的保安告诉他这里不能停车,钱明奇说他出去吃碗泡粉,很快就会开走。那辆车的品牌叫「长安」,意思是长久的安全,但仅仅半小时之后,车里发生了爆炸,同时爆炸的还有另外两辆车,车的主人钱明奇当场死亡。
钱明奇1959年出生于北京,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飢饿的年代,新生儿的出生率和存活率都很低,从这个意义上说,钱明奇有个幸运的人生起点。在52年的人生中,他不算富人,可也算不上贫穷,他比大多数中国人都过得好,到2000年,他已经有了一栋5层楼的房子,楼内有许多房间,总面积约700平方米。这栋房子是钱明奇一生的心血,他耗尽了所有积蓄,大约50万元,此外他借了一些钱。他一定希望可以在这房中住上很多年,因为他说过,要修就修一座能抗地震的。
两年后,政府决定修一条高速公路,按照规划,钱明奇的房子就在这条路上。这条路是「国家重点建设专案」,在大国崛起时代,它的意思就是:没什么可以阻挡它,即使是耗尽一生积蓄、刚落成不久的房子。
房子被拆拒接受政府低额补偿
按照当时的市场价,钱明奇的房子大约值200万元,但政府另有一套评估系统,只肯补偿他25万元。钱明奇不肯接受这样的方案,他恳求过,抗争过,也曾跟拆迁队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不过,正像大国崛起时代的许多房子一样,不管房主人办过多少证件,还是阻挡不了它被拆除的命运。
2005年,京福高速公路建成通车,这是中国最好的公路之一,全长2540公里,连接北京和东南富庶地区,每天输送大量的物资和器材,对中国的经济有着深远的影响。道路通车时,政府举办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人们欢唿喝彩,那时钱明奇正在往北京的火车上,他已经从一名殷实的小商人变成了一个坚定的访民。
钱明奇并不是激烈的人,他尝试过一切他能想到的法律程式,为此他还专门自学了法律。他曾试图与政府洽谈,失败;申请行政覆议,失败;起诉至法院,失败;上诉,还是失败。在2007年,他曾和其他拆迁户一起检举当地官员,认为他们在拆迁安置中贪污了本应属于自己的钱,结果:又一次失败。在近10年的时间中,他一次次从江西前往北京,希望最高级的政府能够解决他的问题,这依然是合法的程式,中国人称之为申诉或信访,当然,结果只可能是一连串的、无休无止的失败。
自学法律起诉失败始上访
2006年,钱明奇开始在互联网上讲述他的遭遇,但回应寥寥。进入微博时代之后,他在多个网站註册了多个帐号。在腾讯,他曾向50多人发过求助资讯,无人回应;在新浪,他曾向200多人求助,无人回应,其中就包括我本人。在钱明奇死后,我才发现他曾经给我发过私信,请求我转发他的遭遇,我没做任何事。我曾经为自己找过各种理由,但今天,我要坦白地承认,我之所以不回应,完全是因为我的自私和冷漠。钱明奇之死,固然是死于他自己的处境,也是死于整个社会的麻木不仁,其中就有我自己。
2011年春节,钱明奇在门上贴了一副对联:新年好,新年好不了;冤难伸,有冤不伸了。至此他已经完全绝望,并且做好了死的准备。他开始在网上发出明显的信号,说自己要採取行动,常常谈到死亡。他要人们关注江西将要发生的「爆炸性」新闻,说自己准备带几个敌人去天堂,他多次声称要炸毁政府大楼,但没有人相信他。就在爆炸前不久,他在网上发布资讯,留了自己的号码,说自己死后要捐献全部器官,不过只捐给贫困家庭的孩子。这愿望未能实现,爆炸后不久,他的遗体就被火化,埋入地底。
屡声称炸毁政府大楼没人相信
2011年5月26日9点,钱明奇决定与这个世界告别,他把炸药装进3辆廉价汽车,然后按下啓爆器。在这之前,他对朋友说,要给政府送一份礼物。事实上,政府并没收到这份礼物,钱明奇的死亡没能把它从大国崛起的梦中唤醒,它只是加强了警卫和安检,全中国的访民依然走在艰难的路上。钱明奇的礼物更多送给了那些比他更不幸的人,其中有两名保安,何海根和徐应福,他们与钱明奇同时死亡,他们都曾有完整的家庭和完整的生活,何的儿子在读小学,徐的儿子在读大学。他们都是穷人,出身贫寒,收入微薄,做着不起眼的工作,拿着不足千元的薪水,在大国崛起时代,他们无论是死是活,都不会有太多人关心。
徐武飞越疯人院
2011年4月19日凌晨两点,徐武用木棍和牀单绞弯窗上的铁栅栏,钻出了武钢第二医院精神病科的大楼,外面是一个生满杂草的院子,时当深夜,警卫已经熟睡,他轻轻推开铁门,一步步走回阔别已久的正常世界。这不是他第一次出逃。2007年3月底,他利用无意中捡到的锯条和8个夜晚的秘密工作,锯断了几根窗櫺,逃出了这座戒备森严的医院。但仅仅一个月之后就被警察抓获,重又投进这座由水泥、铁门和铁栅栏组成的建筑,此后近4年,他一直被关押在这阴暗坚固的堡垒之中,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定时服用那些效用不明的药片,有时还会被电击和殴打。
徐武1968年出生,家庭成分是工人,如果中国的政治教材没说错,他就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之一。21岁那年,他从技术学校毕业,成了武汉钢铁集团公司的一名职工,按官方报道,徐武不算一名好员工,他曾旷工,也曾违反劳动纪律。但徐武不承认这一说法,他说自己的缺点只是「认真」。这就是徐武被长期关押在精神病院的原因,不过并不奇怪,在大国崛起时代,在权利被普遍忽视的地方,过分关注自己的权利常常会被认为是一种病。
控大企业扣工资多次被打
从2003年到2006年,徐武和武钢打过十几场官司,原因是他认为后者剋扣了他的工资。徐武的对手是一个超级商业王国。武汉钢铁公司是世界第四大钢铁企业,在全球500强中排名第340位,其总部佔地超过21平方公里,有数十万名员工、数千亿资产,以及数不清的子、分公司,它拥有自己的学校、医院和警察机构,它的管理者享受政府官员待遇,或者本来就是政府官员。在大国崛起时代,这样庞大的企业可以让一些人很幸福,也可以让一些人很不幸福,徐武就属于后者。徐武开始品尝中国当代生活最辛辣的部分,他开始遭受伤害,多次被打至流血住院,多次被侮辱、被囚禁。每次被伤害之后,徐武都试图反抗,而每次反抗之后,都是更严重的伤害,最后,他只能逃离武汉。
2006年12月16日,徐武在北京大学门口被几个警察逮捕。官方的说法是徐武扬言要在天安门广场发动爆炸,而且还在他的背包中发现了炸药配方、电工刀和用于制造炸药的材料。但徐武否认这一切,他说自己只是到北京寻求法律援助。12月31日,武汉街头一派盛世气象,市民身着盛装,笑逐颜开地准备迎接新年。就在那一天,徐武被押进了那栋被钢筋铁栅环绕的大楼,开始了长达1571天的治疗生涯,他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侧卧在狭小的牀上,就像一只被火车辗过的盛世斑马。
整整5个月之后,徐武穿着一身破旧骯脏的衣服走进天安门广场。那是他第一次出逃。在此前的一个多月,他住在北京的桥洞中,靠捡饮料罐和塑胶瓶为生,他曾经向许多政府机构求助,但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那天是5月1日,另一个盛大的节日,天安门广场上有来自中国各地的游客,徐武找了一处稍微空旷的所在,在晴朗的天空下点亮了一支蜡烛。徐武的蜡烛是一个谜语,谜底很难猜到,当他在天安门广场举起这支点亮的蜡烛,他想告诉人们:此刻,1200公里外的武汉正处于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
囚精神病院医生鑑定抑郁
2011年4月19日凌晨两点,徐武再次逃出精神病院,他跟朋友借了2000元,坐火车来到中国南方的大城市广州,在一家专业精神病院中做了鑑定,结果未显示徐武患有精神病,只是「情绪抑郁,自我评价稍低」。接着徐武向新闻媒体求助,在一家电视台讲述过自己的经历之后,4月27日,就在电视台的院内被7名身穿便衣的男人强行押走,其中6人身分不明,另外一人自称姓周,但后来查明,他并不姓周,真实身分是武钢的一名保卫干部。
徐武事件引起了广泛关注,记者们走访了他的家人和邻居,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徐武精神正常。徐武曾要求在湖北之外的地方进行精神鑑定,不过最终的鑑定报告还是湖北方面出具的,这份鑑定显示徐武确实患有偏执精神障碍,「建议住院治疗」。他的父母没有听从建议,他们把儿子接回了家。在这份鑑定报告之后,媒体不再关心徐武的消息,正如你们所知,需要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们忙不过来。
回家后被监视软禁
回家并不代表自由。照徐武的说法,他依然活在重重障碍之中。2011年8月,他从家中逃出,但很快被监视他的人押回。12月,他再次来到北京,在那里生活了43天,每天上网求助,大多数时候都在讲自己的遭遇,也常常关心别人,但几乎无人回应,很明显,他的事情已经「热」过了,不可能再次热起来。43天之后,他再次被押回武汉。此刻他正在家中学习法律。我问他是否准备考律师,他说他对考试没有信心,只打算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作为中国人,我毫无疑问地希望自己的国家富强。这富强绝不仅仅是政府之富,更意味着公民的平安、幸福和健康;绝不仅仅是物质之富,更是思想、文化和艺术上的繁荣;除了钱,它还应拥有文明;除了枪,它还应心怀慈悲。当它崛起时,人们可以自由地说话,而不是被扼住喉咙;不幸的人会得到救济,而不是被推进深渊;勤劳的人会得到奖赏,而不是被无休止的盘剥;它的崛起应是13亿人的福音,而不只是几个家族的专利;它的崛起应惠及真正的建设者,而不只是让官员中饱私囊;它的崛起应该让权力受到约束,正义得以伸张,文明得以弘扬,而不是让钱明奇、徐武和更多的人身陷苦难。我可以为它的崛起欢唿,但绝不愿意看到它崛起于我的尸骨之上。
作者简介:东北人,内地知名作家,曾参与众多维权事件,如二○一一年前往山东临沂探望陈光诚等。二○一二年受邀在Hay Festival作题为「大国崛起的十二个瞬间」的专题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