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日晚上,我在故乡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得知包遵信先生病危,此前有朋友曾说起包先生的病,我内心里还是希望他能挺过去。昨天接到一条消息,包先生已过世,终年仅70岁。

在上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很少有人没有听说过“包遵信”的大名,这个名字是和“走向未来”、《读书》连在一起的,特别是小开本、白封皮黑字的“走向未来”丛书,虽然有点粗糙,但确实影响了一代人,可以说包遵信先生是领风气之先的人物。他著述不多,影响很大,原因就在于他曾站在时代的前面,在80年代的年轻人心目中,他是一个长者,一个先驱,一个启蒙者,一个领路的人。所以,当18年前地动山摇的风波乍起,他就被卷进去了,而且卷得很深,最后锒铛入狱。在我的记忆中,他是最早站出来支持学生的知识分子之一,当许多“长胡子的人”还在保持沉默、观望的时候,那年4月21日黄昏,由他领衔的一封知识分子公开信就带着淋漓的墨迹贴在了北大、人大等高校内。

在此之前,其实他已经参与了两次知识界联署要求民主的公开信,一是呼应方励之释放魏京生的那封33人公开信,一是以自然科学家为主、提出民主要求的42人联名信。他和发出呐喊的一代大学生站在一起,也是顺理成章的。我后来看到他为王丹狱中回忆录写的序言,题目好像就是《我们为我们的正义所鼓舞》。18年前,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但他身上的激情并没有消退。这种激情不仅在他身上,在80年代的许多知识分子身上都能找到,那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了激情的年代,物质上的清贫挡不住知识分子对精神自由的热烈追求,无论在作家、人文学者还是自然科学家当中,都还不乏敢言者。80年代最值得我们怀念的地方也许就在这里。

“六四”改变了一个民族的走向,也改写了许多人的命运,包遵信先生从知识界的风云人物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他留在国内被捕入狱,并被判刑5年,属于为那场民族灾难承担了责任的少数几个著名知识分子之一。作为历史学者,他留下了一本可信的八九回忆录《未完成的涅槃》。我只看到过错误百出的盗版本,他亲身的经历都写在里面,没有修饰,没有夸张,是史家的笔法。

我与包遵信先生只有一面之缘。那是1996年的夏天,我路过北京,打电话给他,想去看他,他表示欢迎,详细告诉我他的住址,怎么坐公交车,上楼怎么找,好像还有点复杂的。按他的指点,我顺利找到了他当时住的家,他的书房兼客厅,有点局促,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密密麻麻的书,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套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深蓝色的硬封皮,一套白封皮的《梁漱溟全集》。书架很高,沙发与书架挨得很近,坐下来仿佛坐在一排书山之下,有点儿压抑。那天下午,谈了很多话,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谈了一些读书方面的事,以及他当时的处境,文章,身体,等等。他好象也问了一些我的情况。我始终记得那天他招待我喝冰镇的桃汁,我喝了一罐,他还要劝我喝一罐。当然,我还记得包先生的谦和,我试图在他身上找到80年代思想界风云人物的痕迹,整个交谈过程中,他一直显得很冲淡,很超脱,我感觉他没有我们理解的风云人物的那种张扬和跋扈,也没有把荣辱过多的放在心上。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中国的读书人,一个有理想主义冲动的知识分子,他对政治的关心也只是从知识分子的定位出发的。离开他家的时候,他还坚持要送我到走廊上。

我从此没有再见过包先生,但他的文章、消息还是一直留意的。上一次去北京,有朋友说那天晚上和包先生等有个小聚,希望我一起去,我因为另外有点事,没有去成。我想,以后总还有机会的。没有想到,11年前和包遵信先生的那次见面成了唯一的一次。18年尘封的岁月,在这片他属于他自己的国土上,他的名字被抹杀了,他的声音被遮蔽了,但是我们这些80年代成长起来的后辈一直记得他,有良心的中国人不会忘记他。在一个朋友的博客上我看到了一张28日晚上拍下北京的月光图,月光残缺而明亮,因为包遵信先生的离去而变得分外凄冷。

2007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