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启蒙运动中,包遵信鼓吹心灵自由解放,启动中国一代学子思想转型。

第一次见到包遵信,是在一九八六年武汉的全国青年史学会上。那是当代中国思想解放的巅峰岁月,名动天下的包遵信则是这巅峰岁月的领军人物。我想像中的包遵信,应该是深沉庄严,且儒雅风流。哪知道实际生活中的包遵信,竟是那样随和而率性。恰逢夏天,皮肤黝黑的包先生,穿一条皱巴巴的西装短裤就进了讲堂,手上捏把大蒲扇,全无大学者的派头,活脱脱一个中学老门房。但他一旦开口,即判若两人,妙语如珠,睿智而机趣,不时引得台下一阵阵会心的欢笑。

再见到包遵信,差不多已二十年之后了。真是沧海桑田,当年精力过人、不知疲倦的包遵信,这时已是病魔缠身,举步维艰了。那时他住在北京的一座塔楼里,不仅早已失去公职,而且连卖文为生亦不可得,失去了一切谋生的手段,只能仰仗年迈的妻子出外打工糊口。更可怕的是人为的隔离,使他越来越边缘化。但他仍不肯死心,仍在尽力保持与社会的联系。那天我与诸多友人一起去看望他,再到附近的一家馆子聚餐,餐馆老板听说是包遵信的饭局,马上变得十分殷勤,可见包遵信在当地社区颇有人望。谁知道见这一面,竟是最后一面。

说包遵信是我青年时代的精神导师,那是一点也不夸张。我刚刚跨进大学校门,著名的《读书》杂志就成了我主要的启蒙读物。正是这本杂志,率先发表了哲学家李洪林的文章《读书无禁区》,打响了民间思想解放运动的第一枪。此后,《读书》清算封建专制尤其是清算精神专制,呼吁告别中世纪,鼓吹自由思想的雄文更是连篇累牍,几乎将我的大脑彻底“格式化”,对我的思想转型起到了启动作用。其中印象最深的一篇,就是一九八一年第八期上,包遵信为李泽厚《美的历程》而写的《迈向自由王国的足印》。追求心灵的自由和解放,是那个时代的大趋势。包遵信则从民族心理结构这一特殊角度说开,为其提供了历史的支点。

尽管包遵信笔下不乏名篇,但他作为出版家的锋芒,还是远远超过了作家的声望。在整个一九八零年代,他主要以主编的一系列出版物而独领风骚,不断把当代中国的思想解放从高峰推向更高峰。最巨者非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莫属。包遵信与金观涛共同主编的这套丛书,可能是当代中国最早的一套以介绍西方新思潮为主旨,以接轨普世价值为方向的大型人文普及读物。《以权利制约权利》、《人的现代化》、《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走向现代国家之路》,单看书名就不难知道,这套丛书在当时有著怎样烈的冲击力。“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丛书卷首所题的这句马克思名言,正好是这套丛书的写照。丛书确实打开了思想的天窗,让普世价值的闪电,照亮了整整一代中国青年的心。遗憾的是直到现在,那一代青年真正解放成为“人”,还是一个有待实现的目标,未免有负丛书编者的初衷。

读书无禁区,思想无禁区,这是包遵信八十年代全部努力的主题。他的最高成就就是《走向未来》丛书,开启了当代中国的丛书时代,但无论以后出版了多套丛书,再无一套堪与《走向未来》比肩。《走向未来》丛书因此成了整个八十年代思想高地的标志性景观,包遵信也因此注定了要写入中国思想史。

从“读书无禁区”到“思想无禁区”,包遵信跨前一步,踏上了“政治无禁区”的探索之旅。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包遵信则是这个时代激动人心的人物,他用出版物,不断给人们的梦想和激情注入新元素,也给时代增添很多亮色。后来的时代之所以不再那样激动人心,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太少像包遵信那样奋不顾身、同时又跟包遵信一样水晶般纯粹的先驱人物。

我们今天不乏“公共知识分子”,但包遵信这样的知识分子才是当代中国最早一代的公共知识分子。那个时代,公民社会不过刚刚发育,体制外生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要做一个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一旦被逐就找不到任何藏身之所,所以那时做一个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所需要的道德勇气,是我们今天根本不可比拟的。那时的公共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勇士,真正的精英,真正的“贵族”。那时的公共知识分子,值得我们报以最大敬意。

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先驱,包遵信也付出惨重代价。他用肩膀扛住黑暗的闸门,但最终还是被黑暗吞没。但即便被黑暗吞没,仍无改他的伟岸,这伟岸让敌人忌惮,也令自命为同道的某些后人惭愧。包遵信去了,伟岸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过,这或许未必是遗憾,一个平民创造历史的时代,或许是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