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要警惕法西斯,就必须警惕凌驾于个人本位之上的各种集体主义——当然,法西斯不会再以法西斯的名头出现

在人们的想象中,法西斯是同野蛮、残暴、独裁联系在一起的,与此相连的,还有二战电影中德国军队的一些镜头,包括他们挺括的军服、锃亮的钢盔、鲜红的袖标、漫卷着印有纳粹符号的旗幡、广场上整齐的阅兵方阵以及海浪一般的万众欢呼等。可见,法西斯一词早已固化了我们对它的认知,更何况那个时代还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的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化的台词: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但如果我们真正了解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历史,法西斯有一个先在的负面对象,法西斯这个词具有相当的正面性,而且风行一时。对一个词或由它所反映的现象不能成王败寇。再说,你认可它也好,或者否定它,都属于价值表述。但我们在行使自己的评判前,还需要从事实层面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此即“事实判断”优先于“价值判断”。在这里,笔者尽可能保持价值中立,试图就对象本身来探索法西斯的含义。

观念之流变

法西斯现象并非是一种德国现象,它最初形成于意大利;所以我们经常说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国纳粹。当然纳粹也是一种法西斯形态,正如后来极权主义的苏联,亦为法西斯现象之一。因此,如果谈法西斯,当从意大利谈起。1921年,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创建了世界第一个以法西斯命名的政党,这个政党的名称可以追溯到古罗马,其原义为捆在一起的棍棒,中间插着一柄斧头。这是古罗马行政官的权力标志,棒子用于笞刑,斧子用于死刑。那一捆束棒,读音即为法西斯。很快,继意大利之后,法西斯便成为一种欧洲现象,奥地利、比利时、德国、西班牙、葡萄牙、匈牙利、挪威,包括英法两国,分别都成立有法西斯性质的政党。转至东方,日本为法西斯军国主义且不论;当它传到中国时,当时媒体还把它形象地意译为“棒喝主义”。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法西斯没有我们今天这么贬义。它甚至是我们正面学习的对象,这里不妨以胡适为例。1926年8月27日,胡适从欧洲致信徐志摩,说自己在国内日子过得太好太舒服太消沉了,因此,出来后受到很大刺激。胡的刺激,一个来自苏俄——在胡眼中,苏俄很有发奋振拔的气象:“看那1890至1917年的革命运动,真使我们愧死”;另一个刺激就来自意大利的法西斯,墨索里尼成了学习的对象。胡适很肯定地说:“我们应当学Mussolini(墨索里尼)的‘危险的过日子’”,进而又说“我们应当学德国;至少应该学日本。至少我们要想法子养成一点整齐严肃的气象。”可以说,俄、意、德、日这几个国家即使在当时都已经是法西斯的不同类型。

更有意味的是,在提倡学俄、意、德、日的同时,胡适这样批评英国:“英国不足学;英国一切敷衍,苟且过日子,从没有一件先见的计划;名为evolutionary,实则得过且过,直到雨临头时方才做补漏的功夫。”

此封信中,胡适提及“傅孟真几天之内可以到Paris.我在此等他来谈谈就走。”这个傅孟真即傅斯年,据胡适1926年9月18号日记:“晚上与孟真谈政治。他总希望中国能有一个有能力的Dictator who will impose some order&civiliation on us(独裁者,以整饬社会秩序,再造文明)。我说,此与唐明皇每夜焚香告天,愿天早生圣人以安中国,有何区别?况Dictator(独裁者)如Mussolini(墨索里尼)之流,势不能不靠流氓与暴民作事,亦正非吾辈所能堪。德国可学,美国可学,他们的基础皆靠知识与学问。此途虽迂缓,然实唯一之大路也。”这段记载,表明胡适思想的复杂,他从一个月前的激进立场退了下来,尤其当他的弟子激进时。他分明考虑到了法西斯的另一面,这一面会让知识人感到不堪。但从中也可以看到他的学生傅斯年,其思想不无受到法西斯的某种浸染。傅当时在欧洲游学,他希望出现一个有能力整理秩序的独裁者,从而改变国家低迷消沉的状况并使之复兴,这其实正是法西斯主义在当时的社会心理表现,与当时意大利、德国的情形类似。

胡、傅等人希望国家振拔复兴,有焕然一新之貌,统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1930年代,内忧外患的困扰,使战乱后的中国危机重重。为冲破困局,北伐之后获得政权的蒋介石,即有心开始全面整顿社会。和孙中山不同,蒋介石一改以往的以俄为师,转而以意为师和以德为师。因此,三十年代早中期,中国大地遂有过一场借鉴法西斯(当时又译为法西斯蒂)的政治浪波。

1932年,蒋介石在谈“党内团结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时指出:“执行三民主义的中国国民党要注射法西斯蒂的新血液才有生路”。强调“三民主义下没有私见,法西斯蒂下没有个性”。1933年9月,蒋介石有“如何做革命党员”的讲演,其中把“法西斯主义共同的基本精神”概括为三:“第一是民族的自信。凡是一个法西斯蒂一定相信自己的民族是一个最优秀的民族,认识自己民族过去的历史是最光荣的历史,自己民族的文化,是最优秀的文化。”

“第二是要一切军事化,凡是法西斯蒂,其组织,其精神,其活动,一定统统能够军事化。……换句话说,统统要服从、牺牲、严肃、整齐、清洁、确实、敏捷、勤劳、秘密、质素朴实,共同一致,坚强勇敢,能为团体、为党、为国来牺牲一切。”

“第三是领袖的信仰。法西斯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对信任一个贤明和有能力的领袖。除他之外,再没有什么第二个领袖或第二个主义,就是完全相信一个人。”

于是,“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便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法西斯政纲,尽管它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当时,国民党内部一些激进而有理想的廉洁之士,痛恨国民党的衰腐和国民状态的堕落,仿照意大利黑衫党和德意志褐衫党而成立一个别动组织“蓝衣社”,就是一个以蒋介石为领袖并向其效忠的法西斯政团。

形象化的解读

以上的叙述,基本上没有我个人的价值取向。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代,法西斯的形成与诞生,有着一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心理基础,它的面目也没有后来那么可憎。

当然,这不是说它一开始就没有问题,相反,它的问题一开始就那么显见。只是对这问题,不同的价值取向会有不同的评判,所谓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是非之外,法西斯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呢?让我们审视一下它的logo吧,有时候,形象比语言更简洁、有力。我不想在这里重复老生常谈的几大特点,它的特点在它的图案中已经表达得如此充分。注视一下那个当中插着一柄利斧的束棒,法西斯的全部秘密其实已经公开在你的眼前,就看你如何对它解读。

构成法西斯图案的要件有两样,一是束棒,一是劈斧,两者各有其指涉,并由此构成了我们解读法西斯的必要的索引。如果人作为个体没有像束棒一样紧紧捆缚在一起,则无法产生法西斯。

法西斯不可能是个体的,也不是乌合之众的群体,它是个体被束缚在一起的一个集体。惟其如此,它才能产生一般个体和群体无以产生的合力。

还是年幼时,笔者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年迈的父亲,把十个儿子喊到床前,他拿起一支筷子,折给儿子们看,那支筷子就断了。然后他又拿过十支筷子,用带子扎起来,再折给儿子们看,结果筷子完好。儿子们当然明白父亲的用意,这个故事的隐喻就是团结起来力量大。然而,它和那个法西斯的图标委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法西斯当然离不开那被捆束起来的棒子,但,散落的棒子被捆束起来,还只是法西斯的一半。最后需要完成的是同样重要的另一半:插在束棒之中的斧子。这里,斧子是权力的符号,那捆束棒乃是为其所支配的对象。如果没有那么一个集体化了的或一体化了的对象,斧子反而失去了自己的所指。由于它位于被捆束的棒子中间,棒子则围绕着它向心;因此,图案本身就已经勾勒出了棒与斧的关系——这就是我要用以描述法西斯的第二句话——“一切服从权力”。

在此,团结就是力量的“力”,需要被导引到斧子的指向上。于是,有了一柄斧子的束棒,就不像以上那位老父的束筷,只是防御性地怕被折断。它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四下出击,甚至能做到所向披靡。

根据以上,什么叫法西斯,我们不难获得如下一个等式:

法西斯=团结就是力量+一切服从权力

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没有民众这样的束棒,法西斯就失去了它的可能;有了权力一般的斧子,法西斯就从可能变成了现实。因此,20世纪历史上的法西斯,如同一幕活报剧,上演者就是无数束棒一般的民众和对他们握有支配权的领袖。换言之,这两个条件同时具备,法西斯就已经诞生了而且必然诞生,尽管它的称谓可以不叫法西斯。

意大利虽然称为法西斯,但只是法西斯的一种形态,德意志不叫法西斯叫纳粹(即民族社会主义),但它也是法西斯的一种形态。当时处于纳粹对面的苏俄社会主义——实际上是极权主义——更是法西斯的一种形态。

甚至,就英美而言,在其战争状态下,尤其对作战部队而言,同样是符合这两个构件要求的法西斯,否则它无以应付这场战争。

此刻,我们需要尽可能去除我们头脑中积淀而成的法西斯的狰狞形象,至少我个人的表述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多少价值色彩,它只是力图清晰地说明法西斯是什么,而尽量不涉及它的是与非。

价值中性如果是我们此刻打量法西斯的前提,那么,我必须承认,参战的英美部队和苏俄部队,同样需要贯彻“团结就是力量”和“一切服从权力”的战争原则。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参战各方,无不具有法西斯性。

撇去各种意识形态的外衣,仅从其构成角度解剖,法西斯从其人性的根源和权力本性来看,它并没有随着二战的结束而结束,而且活在今天的各种可能性中。如果一根棒子是独立的,一束棒子则无法有独立的个体选择,它只能被选择。上文那位老父以筷为喻,殊不知,筷子的功能是拣菜,它必须有其伸展的空间。然而,当它们被束在一起时,空间被减至最低,原有的功能也就随之丧失。筷犹如此,人亦如是。

个人集中起来可以成为一种力量,一百个人集中起来的力量要远大于单个的一百个人的力量。操纵这种力量的,乃是集体意志或领袖意志。因此,面对战争、自然灾害以及特殊重大事件等,这种力量是必要的。

但,如果是在日常生活状态中,人应该以个体的方式存在,即人是群体中的个体,而非被集中起来的个体。毕竟个体自在自为,方可以成为一个理性的主体;集体化的人则集体地成为被运作的客体(工具)。这样的客体看不清个人眉目,堪名为集体主义。由于集体必然要求忘我,因此,任何一种集体主义都可能是法西斯诞生的温床。它不是从中诞生出一种权力,反过来控制自己;就是权力用它的各种手段,把个体集为一体。权力与集体的关系,就是斧子与束棒的关系。

棒与斧的交集,不但是法西斯的象形,同时也内涵着法西斯得以形成的秘密。

警惕法西斯

今天,如果我们要警惕法西斯,就必须警惕凌驾于个人本位之上的各种集体主义,尤其是权力发出它的召唤时。

当然,法西斯不会再以法西斯的名头出现,但它可以换上其他的“马甲”暗渡陈仓。换言之,法西斯不是主义,它总是以各种主义的名目出现。今天,举凡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种族主义)、阶级主义、社会主义(俄苏式的或类似于俄苏的),几乎无不涵摄着法西斯的基因;尽管在政治性质的解剖上,它们可能是威权主义,也可能是极权主义;但,所有这些主义概为法西斯的不同类型(当然,左的极权主义的法西斯其危害远甚于右的威权主义的法西斯)。它们所以具有法西斯性,因其价值诉求俱在个人本位之上,同时又注定离不开权力对它的范导,甚至它本身即表现为权力的运作。

以上谈法西斯时曾言及英美,那是因为二战。在战争之外,英美国家由于制度上始终奉持个人本位的自由主义,故法西斯无以席卷整个社会,哪怕这个社会中分明有法西斯性质的政党存在(如英伦)。

德意俄不同,不独战争,它们的整个社会形态都是法西斯化了的,国家总是带有战争动员色彩,正如以上蒋介石言及法西斯基本精神时强调“一切军事化”(即使没有战争,也要推行类似战争化的大规模的社会群众运动)。

权力显然知道,只有战争状态或运动状态,最有理由也最为方便把无数个体拧成一个集体,当然是以国家和民族的名义,比如为了复兴。

正如前文所言,法西斯在战时,有它存在的必要,甚至必须。但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下,人类必须远离法西斯。法西斯只有集体没有个体,只有权力没有权利。

然而,纠结在于,不但任何一种权力(无论是德意形态,还是俄苏形态,抑或英美形态)都天然倾向于法西斯、倾向于权力支配一切(此乃权力之本性);即使民众本身,亦有其法西斯之内倾,亦即具有结群为法西斯的可能和天性。人的“个性”与“群性”都是天性,就后者言,它有其吸引人的地方,至少集体可以给人提供安全感,也可以给人力量。

这时个人不再是独立的个体,一切都不需要它独自担当与面对。如果人岂非没有把自己交出去的天性,那么,人民其实很容易成为法西斯。人民身上内潜着的法西斯性,很容易为宣传艺术所发酵,包括音乐、宣传画、雕塑、大型建筑、影视、广场集会等(这些正是当年纳粹鼓荡民众的拿手好戏)。这里尤其是音乐,进行曲的旋律本身就能回旋出一种法西斯,它吸引你跟进,让你化入集体,而且叫你的步伐和身体节奏还要同别人整齐划一。特别是进行曲有其听觉上的壮丽感,直接激发你的生理,使你不自觉地消融到它的节拍中去。俄苏战歌、纳粹战歌、英美战歌,意识形态可以不同,但它们的音乐语言是一致的。

我作为一个文革中和文革后听惯了战歌复赞歌的人,很自然,就像戒惧广场一样,有所警觉于这类亢奋的旋律。

作者为学者,任教于南京晓庄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