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深时,我穿过村子间的野地,到大路上去赶公交车。月亮升到了路灯高,阴霾重开之后短暂的几个钟头里,虽渐显亏欠,仍难得一见地流光四溢。有些生活场景历经几千年,深深地刻进到我们物种的记忆之中;还有一些,却短暂地一闪而过,既未被先辈们提起,亦不再为后辈们所重复。好如一百年前煤气路灯掩映下的彼得堡,在河面之上,雾气之中,十一月之前,那温暖的薄冰。一晃眼仿佛在哪里见过,又无声无息退回到它那短暂地时代之中,没有伟大的契柯夫,那时代将被忘却进历史的尘埃。想来应当是美妙的,河水清澈、静溢,烛光在远处教堂的窗户上摇晃着,准备过冬的劈柴和土豆,是这时节的主题,神奇的力量召唤着马车和爬犁,从遥远的高加索和远东地区向这里汇拢。在平静的日升月坠之中,革命的风潮正在危及着庞大帝国的命运,洪流来时,无人可以置身事外。

值得庆幸的是,在通州,你依然可以找到村子间的野地用来穿行。象征着现代生活的高楼、工厂和街道迟早会有,而被盲目破坏的,却很难再被找回。新鲜的东西绝大部分是垃圾,而历经千年所保存下来的,才是珍品。好比那些先锋派诗人的朗诵会上,就算刨上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刨出一首能够格入选《全唐诗》的作品来。那些被宣扬成丰功伟绩的政治面子,远没有所宣扬的那么值钱;而被政治面子毫无怜惜所糟蹋的,却要珍贵得多。德国人、阿拉伯人、非洲人和印第安人,都小心翼翼守护着珍贵的传统以图将其传给子孙后代,不教它们轻易地被眼花缭乱的“新事物”所抛弃。只有我们的国家赋予它们截然相反的价值,过去六十余年的历史上,他们曾经宣扬过的一切所谓“新事物”,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都将在或已在短时间内被湮没,而他们又用利刃和铁锤,毫无怜惜地捣碎了被他们视为敌对的旧有生活,历经我们祖先数千年守护并传承的生活。日升月坠依然如故,而其印象早大不相同。在穿过野地的路上我想起一个人,只要你认识他,则无论走到哪里,每逢想起时,就会觉得他仿佛就在身边。他是胡佳,我们的兄弟和我们的荣耀,勇气与坚韧品质的象征,温良恭俭让传统的代名词,出类拔萃的异见分子和萨哈罗夫人权奖得主。

有个理论说:人一旦进入到具体的事物中,就会暴露出自己许多毛病,只要他做事,就总可以从他身上挑出各种毛病来。因此我们不要去挑那些正在做事者的毛病,那将是世界上最简单也是最无聊的事。指责那些正在做事的人,非但显现不出一个人的高明,反而显现出一个人的狭隘和不负责任。但这一理论不能适用于两个人,一个是李金芳,另外一个就是胡佳。挑胡佳的毛病等于在鸡蛋里挑骨头,所挑出来的,亦不过是些偏见。

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在入狱前和入狱后,几乎分辨不出有任何气质上变化的人。你可以把这归结为是现代社会在他心中刻下的永恒印迹,因为我们心中所谓的现代,并非那些高楼大厦和花花绿绿的灯火,那些东西以其说是现代,倒不如说是民脂民膏。我们所热爱的现代,是一种规则,一种陌生人之间相互竞争与合作的规则。这规则是文明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最显著的面貌,它使自由的人遵守秩序,这秩序又保障人的自由;它使权力受到限制,又因这限制保障人与生俱来的权力。它是民主,不仅仅是一种社会秩序,更是生活。

而我却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原始的力量,超越个性,超越认知和履历,超越族群和文化,超越古代、今天和未来。可以称其为信仰、灵魂或者别的神秘物事,总之不依赖于情感,更不依赖于理性。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皆异常简单,有时会令人情不自禁地怀疑:他是否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或者他本人即是一个童话?曾经有一度,他在冰箱里堆了很多袋甜面酱,每日拿葱或者馒头之类素食蘸了吃,吃了许多时日仍津津有味。那时距离他被用黑头套绑走,关了许久又放回来已有数月。关押期间,看守他的警察们隔三岔五买烤鸭回来大嚼,让他在一旁流哈喇子。这位素食者对烤鸭的香味一直念念不忘,于是冰箱里便有了许多甜面酱。仿佛那一次遭黑头套绑架的经历在心中所留下的印象,远远不如烤鸭香味来得深刻。

大约十年之前,大批中国人满怀新奇感受地爬上了观看新世界的墙头:互联网上。来自国外的信息,尤其来自国外的生活方式,随着这一足以分割时代的技术革新落入中国人的视野。这些信息大多未加过滤,政治正确与否,全凭版主删贴或放行。腐朽的官僚阶层尚未对此技术革新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做出对他们有利的足够反应,靠单纯的人力和网络管理员对党的恐惧与忠诚,来应对信息时代的全新挑战。那是互联网时代的第一个春天,来自互联网上的信息告诉人们,民主社会的生活究竟为何物?民主不再是一个被玷污和被抹黑之后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美好生活,在那种生活里,政权不再左右人民的意愿,反而为人民的意愿所左右。人们看到,党喊了数十年的口号:“为人民服务”,讽刺性地在党的敌国那里早已得到实现。

许多童话在渐渐流传开来,譬如说:首相到剧场看戏需要自己跑腿买票,并和老百姓坐在一起;总理开着简朴的私家小汽车出行,而保镖们开着大奔驰在后;市议会的议员们象销售员一样挨家拜访社区居民,向他们讨教市政情况;警察彬彬有礼地对待那些被询问对象……诸如此类,涉及到社会公共生活的诸多方面,不胜枚举。与此同时,一股被称为“胡温新政”的风声传播开来,暂且不去讨论其中虚实,但风声传开,确是不争的事实。风声说这两个人将致力于建设一个服务型的新政府,并努力带领这个新政府向文明世界学习。于是很多人相信:那些属于文明世界的生活方式,会童话般地降落在我们的国土之上,只需要一觉醒来,它们便会从梦境中跳入现实。那时候在互联网上时常看到一种句式:看美国的官员/议员/警察如何如何……好象只要话一出口并传到“有关部门”,中国的相关人等就会自觉地去学习。(此处并非否认其中的积极意义,而仅仅是将其当作一种现象介绍。)很多人和我一样,盼望着这些童话降临,并试图以自己的生活去书写童话,其中包括我们荣耀的兄弟胡佳。

在他脸上你看不出有甚么饱经磨难的颜色,无论面对声名远扬之辈,还是默默无闻之徒,皆恭敬谦和;满世界的溢美,不足以使他喜形于色;或者侧耳聆听那些对他来说可以算得上无理取闹的教训,而毫无愠色与烦躁;若是有人向他倾诉甚麽,他必专心致志倾听,目光中浅藏有悲悯之色,教人无法察觉,他自己曾经经历过许多更加刻骨铭心的经历。一切关于人生的经验,在他那里仿佛并不存在,或者被心中另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消融得无影无踪。十年弹指一挥,当年童话的追随者们大多散去。好如波斯诗人萨迪那著名的诗句:

许多人和我一样,
来看过这座喷泉。
但是有些人死了,
有些人又流落在远方。


这里所说的死,乃是心死。还剩下少数人继续追逐梦想,却也早不再可以轻易地为那些童话所打动。中国的人权事业,是人类历史上最深刻复杂、亦是最艰巨的事业。她需要许多的天才和勇士去为之贡献自己生存和死亡,却不依赖于这些天才和勇士。她所依赖的,是整个国度的觉醒和奋发,在此之前,有志于此的人们需要努力地学习,洗掉自己身上的戾气和稚气,把自己锤炼成一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好汉,一位胸襟足以包容四海的宽厚贤者,一位不为任何功名和损伤所动的朝圣者,用理智和专注来面对一切挑战,甚至面对死亡。十年后,当初一秉天真的青年胡佳已为人父,为追逐童话,他已付出了整整十年,包括四年牢狱和数不清的软禁,还有遭绑架失踪以及看守所、拘留所……等等等等。

当我再见到胡佳的时候,他依然用标志性的微笑来恭迎眼前的一切。那微笑和恭敬的神色仿佛与生俱来,不为讨好任何人而生。在这监狱内外久别重逢场景里,我的情感库里本应涌现出一些百感交集的情绪来,而它们却似乎无动于衷,并不远呈现在胡佳面前。他好象从未经历过甚么人世的波折,和十年前相比如出一辙。如果向陌生人介绍说:“这个人刚刚走出监狱。”那将教人们难以置信。

“你还是那个老样子!”我有些兴奋地说。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你也一样!”他答道。“我也一样是正常的,而你非同寻常!”

我和他之间往往很难连续对答超过十句,不久便会双双陷入沉默。不是因为我们有甚么差别导致难以沟通,更不是我们不够亲近。那种沉默只有靠共同的梦想和期待来诠释。有一天,我俩并排坐在公交车上,相互沉默着。我很想抓紧这难得的相聚时光和他多说些甚么,但越是搜肠刮肚,就愈发难以启齿。直觉告诉我,下车后一别,不知又要多少时日才能相见,你要去奔忙你的,我要去奔忙我的。满心期待想要找出一种恰当的方式表达一些亲近,却又只能呆坐在座位上,因为没有一种方式能够表达,所有的想法和举动都会显得矫情。两个沉默的人要经历许多机缘巧合才能相聚,在这沉默寡言的相聚之后又是长久的别离,直到下一次沉默寡言地相聚。表面上的一尘不变,无法掩盖生活的波澜。多年前,沉默是因为男孩式的腼腆;多年后,却又是为何?

我第一次登上他家门,刚刚经过了一场长途奔波。他不在家,妻子曾金燕为我打开房门,然后我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迷迷糊糊中听到有开门声响,以及一个食指按在嘴唇上发出的“嘘”声。随后听见他俩在窃窃私语:“这是小戎吗?”“嘘,睡着了!”“啊!真可爱!”“嘻嘻,是啊!好可爱!”好象日本动画片里的男女主角,在审视一只忽然闯入他们视野树袋熊或者海豹崽子一样。那些就在楼下踟蹰,处心积虑想要将他抓起来扔进监狱的人们从来都不曾存在,将来也不会出现;至少,在眼前这只打瞌睡的树袋熊面前,那些尖牙利齿的大鲨鱼们早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没有完全睡着,只是一时彻底醒不过来,更想趁着迷糊状态偷听一番他们对我的评价,因为我的身上很脏,并且极有可能有股难闻的气味。躺在沙发上蹬了蹬腿一边坐起来一边暗自思忖:“没见过打瞌睡的民工么?你才真可爱!你全家都真可爱!”

一切如此简单,乍一看,和自己所从事的,这深刻而悲壮的人权事业相比,似乎并不般配。世界上绝大部分简单天真的头脑都会被严酷的现实轻松击溃;还有极少数,会被现实炼得复杂而深邃;唯有他仿佛是个独一无二的例外,看不出他内心世界会在外部世界的侵袭下有发生任何改变的可能,他只遵从自己与生俱来的规律。

十年来,他一直致力于为他人受侵犯的权益四处奔走呼告,只要身在监狱之外,就从未有过片刻间歇。我们谋面虽少,甚至相互联系都不多,却总是惦记不下。对他的惦记与对很多人的惦记不同,那惦记里没有牵肠挂肚,平静得毫无奇特之处,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有一天我在大路上走着,忘记了是在哪个城市,也许是在长沙或者浏阳,买好了离开的火车票,心头渐渐踏实起来后,忽然想起他来。我觉得他很快即将被捕,那不是我一个人的预感,而是很多人的一致判断。那感觉非常奇怪:你明明觉得,他是一个对你来说至关重要,至关亲近的人,而想到他即将面临的悲剧命运时,却没有多少伤感色调,甚至称得上平静,他远在数千里之外,仍在感染着你。虽然当时自己初出茅庐,却也明白,当这种判断成为很多人的共识之时,那么,事态将不可逆转。于是明知无济于事,依然按耐不住拨通他的电话,电话通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是有些语无伦次告诉他:很多人都觉得你马上就要被捕了,你收一收吧。他回答我说:自己已经不再听命于自己的情感与意志,应允他人的许多承诺,必须继续执行下去。我们无力阻止对自己的抓捕,更无力放弃承诺,抓捕果真来时,愿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又说:虽然完全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可金燕马上就要生孩子了,为了金燕和孩子再考虑一下吧!

电话那头他忽然有些语塞,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是我听过唯一的一次,他说话时有动情之色:“好的……我会考虑……但这些事都已经无能为力了……你知道候文豹的电话吗?他问我的事我已经替他查到了,但是一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无论局势如何紧张,亦无论警方对他采取何种手段,皆不会引发他行为的任何波动。警察将他抓走,放回来当天他又按照自己固有的方式为人权事业奔走效命;或者将他的家团团围住,象对待恐怖分子一般将他控制在家中,他同样不为所动;要么在一班人马贴身跟踪之下,为了朋友的嘱托而面不改死四处奔走,从不因之生出丝毫犹豫。他时常说,美国的国会议员们为选民的利益仗义执言,而中国的人大代表们却为虎作伥,鱼肉百姓。有人因此嘲笑他,认为他居然拿美国和中国相比,实在算得上无知和傻X。他又说:难道中国就只配这样,中国人只配去过蝼蚁不如的生活?中国老百姓只配用自己的血汗去养一群猪猡?嘲笑他的人们无言以对,自认为大智大慧的人们,在这儿童般的简单逻辑面前败下阵来。

如果果真是一个童话的话,我敢相信这是当代中国,甚至是当今世界最深刻的童话。之所以下此结论,是因为这童话的主角并非不谙世事的顽童,而是一位久经磨难的“老运动员”。他几乎每一天都在和国家机器周旋,并在女儿刚刚出世时被捕并投入监狱,他对现实的残酷性有超乎常人的切肤体验。用十年的切肤之痛来书写一个童话,并且还将继续下去,看不出会有丝毫改变的迹象。日本动画片中的主角已在一如既往的固执中炼成一代青年光荣的象征,而树袋熊依然如故。这将是一个超越当代与过去,超越智慧与现实,人类历史上最动人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