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日,中国南方的某城市,滕彪正在主持《十年冤案》纪录片的讨论,39岁的他也是该案的代理律师之一。案件发生在江西乐平,四个年轻人在2000年被控谋杀,在没有任何有力证据的情况下,法庭没有理会他们的喊冤,仍然判处四人死刑、缓期执行,而后改为无期徒刑。

荒谬的是,在他们蹲了11年大牢之后,去年底出现一名新的罪犯,他向警察坦承自己才是当年杀人的真凶。惊愕的警察“立即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说下去”,冤案家属说,或许这是因为在10多年后,当年“侦破”命案有功的警察早已升到高位。

参与这次纪录片讨论的都是中国最为活跃的维权律师,发言时颇多愤慨:“应该在片子最后加上当初那些警察、检察官、法官的名单,给他们曝光曝光”,“应该要提高片子的艺术水平”,“最好能通过这个片子带出一场在中国废除死刑的讨论”等等。

作为该片策划之一,大学法律系讲师滕彪皱皱眉头,耐心地等人说完,然后拿起话筒,用一种像是在商量但又十分确信的语气说到:“我觉得在中国拍这种纪录片,目的就是要救人。把人救出来是首要的,艺术性、死刑存废的讨论这些都可以放在次要地位。”滕彪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忘记自己就是要求大陆废除死刑的最坚定推动者。

今年5月,滕彪力劝盲人律师陈光诚流亡美国,并在陈尚未决定是否离开的时候,就公开了2人的通话录音。这一举动引起了一些批评,有人说滕彪是在给陈制造压力,也有人说陈光诚留在国内的影响更大,更能做点实事。最终,滕彪在Twitter上发了一条状态作为回应:“和陈光诚的安全相比,民主大业算个p,维权大业算个Q.高於个人而且要求牺牲具体个人的什么伟业、大业,该省省了。”

哲学家周国平说,滕彪是个单纯的人。

三博士推开法规审查大门

在中国法制史上,滕彪和许志永都将是被记住的名字。10年前,他们和另一个学者俞江,因为孙志刚事件而被人们称为“上书三博士”。

2003年,大学生孙志刚在收容所的死亡引起了社会关注。在此之前,政府的《收容遣送办法》规定,城市内设置收容所以安置流浪汉和亡命者。这个条例沿袭了共产政府严格控制公民流动的传统:只要你在一个新城市停留3天以上,就必须申请暂住证,否则将可能被警察无条件地关押,而那些不能缴纳罚款的穷人或被殴打,有可能需要参与强制劳动来为自己“赎身”。

大学生孙志刚便是这个条例的受害者之一,自由派报纸《南方都市报》抢在政府新闻审查之前将惨案捅了出来。人们开始对条例内容展开猛烈的批判,而刚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三位博士则关注得更远.这个条例实质上构成了对人身自由的限制,但依据宪法条文,人身自由应该得到保障。因此,3个年轻人给全国人大传真了两页A4纸,提出要对该条例进行违宪审查。

出乎意料的,不到一个月,总理温家宝就签署命令废除了收容制度,这是中国民间影响国家政策的一个里程碑式的案例。

“制度是废除了,但是我们要求的违宪审查却没有开始。”国务院抢先下手,避免了立法机关的尴尬,3位博士试图撬动整个法律体系的努力未竟全功,但至少他们的努力让人们明白“原来法律是可能会违宪的!”

官方的《法制日报》承认,“三博士上书,推开法规审查大门”。而他们三人也一时间成为被政府认可的明星,被国家电视台评选为“2003年度十大法治人物”。

那一年,滕彪获得的奖项都是表彰他在孙志刚等案件中对法律的推动,但07年之后,他获得的国际性大奖更多,不过大部分都有了“人权”两个字。

这或许并不是因为他转变了自己的奋斗方向,更可能是因为他身处的社会在变化。一位参与签署了《零八宪章》的律师埋怨,近10年胡锦涛政府对法律界的控制日益加剧,法律维权日益艰难.举个例子,在05年和滕彪一起当选香港《亚洲周刊》年度风云人物的13位维权律师中,如今只剩下一人不曾入狱或遭遇官方的暴力。

2007 年12 月7 日,滕彪在德国柏林国际特赦组织抗议现场同该组织负责人交流。(AFP)

维权人的政治化危机

03年之后,三位好友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主修法制史的俞江一头扎入书堆做起了研究,再也没出现在争议事件中。主修法律社会学的许志永则跳进了社会运动的大江大海,而且发展出一套“美好政治”的理论,全面参与到各种底层公民运动中。滕彪,处於两人中间,他一方面勇於代理最为敏感的案件,如法轮功、藏独等,成为维权律师的代表性人物;另一方面也成为死刑研究的专家。

许志永称自己身上“有英雄情结”,他身上涂满了理想主义的色彩,最近他给新任的中共总书记习近平写了一封公开信,呼籲“中国走向民主宪政的人间正道。”几天之后,许志永被秘密警察带走。滕彪则与最前沿的案件、社会热点贴得更紧,而且更有一股较真的脾性,这股执拗有时候让他的理想主义色彩甚至会比许志永更浓一点.

2011年,滕彪和达赖喇嘛做了一个视频访谈,滕说自己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觉得“这种交流是有意义的”。他不太在乎这样做有可能会同时激怒官方和民间.在中国普通百姓认知里,达赖喇嘛与“藏独”一直捆绑在一起。

“这三个人的不同选择,其实蛮可以代表中国维权运动的不同方向。”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社会活动人士分析说:“维权运动究竟应当是去政治化,还是含有政治目的,有很大的争议.”

11月,滕彪在香港以此为题做了一次讲座。他解释说,包括自己在内的一批律师反对把“政治”污名化,他们主张在司法不独立的前提下,律师可以利用媒体和其他的合法方式去制造舆论,吸引社会关注;而另一批人则呼籲律师谨守自身职责,反对将法律问题上纲上线,按其中一位莫少平律师的观点来说,就应当是“政治问题法律化,法律问题专业化,将所有的案件放在法律框架内考量”。在大共识之下,路径的分歧远比其呈现出来的要大,任何试图劝慰双方不要一争高低、保持多元存在的努力,都有可能转而被双方攻击为和稀泥,双方都认为必须要进行抉择。

近年来,类似的内部争论发生在中国民间抗争的每一个角落。面对庞大的国家机器,维权者和民主人士对何为正确的斗争策略各执一词.有人担心这种争论会导致无意义的内讧,但媒体人宋志标提出:“体制已经无法疏导这些不同群体在不同话语上的歧见,体制确实也没有能力生产出这个托底的功能。温和与革命、赞成与打倒、支持与抗议,一轮轮冲击体制的堤坝。”

滕彪是主张不能惧谈政治的,但是他的每一位朋友都跟我说,滕彪不适合搞政治,他太单纯了,他太直接了。

南京的英语教师珍珠和滕彪一同参与了对陈光诚的营救,她眼里的滕彪有一股子“学究气”:“这是他的优点,也是致命的缺陷。”

与滕一起代理过多起官司的律师李和平则说:“如果把滕彪和许志永做个比较,许志永给人感觉特别正,感觉像是准备在做大事,感觉要做伟人。滕彪就更加随和一点,他总是说自己只是要做一个率性的人。”

许志永也曾撰文评价自己的兄弟:“在坎坷的道路上,我学会了回避一些不可碰触的陷阱,而你还没有学会,或许,你的天性永远也学不会,你是传说中的独立知识分子,一个永远的坚定的批判者。”

独立就是“大众不能惑”

记者去问滕彪,什么是“独立知识分子”?阴天的傍晚,他房间里没有开灯,孤身一人站在巨大的阴影之中:“我曾经在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后面又加了一句,大众不能惑,那我觉得独立知识分子就是不能害怕得罪大众。政府有毛病当然要改,但是民众出问题也要毫不留情地批判。”

说完又马上补充:“不过我总是反省,觉得自己也还是做不到。药家鑫案(注:交通肇事引发的故意杀人案,但在量刑上有很大争议)的时候我在监狱,出来后虽然也写了几篇文章说不应当判死刑,但仔细想想,自己是否有胆子和现实中要求处决药家鑫的民意抗衡?我说不定。”

滕彪在2010年创办了兴善研究所,致力於废除死刑的工作。废死运动或许在欧洲已经成熟,但是在中国,仍然阻力重重。不要说普通民众,甚至在律师中,仍然有许多人对“一命偿一命”的逻辑毫无怀疑。推动废死常常会被批评为“帮贪官/杀人犯狡辩”,可滕彪却依然固执。他在死刑存废研讨会中,乐呵呵地站起来跟大家宣告:“过去一段时间,我很高兴用两个不一样的理由劝服了两个本来支持保留死刑的人。”

许志永提到过一次和滕彪的争议,2005年他们撰写中国人权报告,许主张三分之一讲进步,三分之一是批评,还有三分之一提建议.而滕彪则很彪悍,他认为公民的立场应当是批评,表扬的声音已经遍地都是。

这种对自己的期许、定位让滕彪一次又一次参与到最敏感、最被政府忌讳的案件中去,代理法轮功有他、代理藏民有他、废除死刑讨论也有他,他律师执照被吊销后不悔改,被秘密警察关押了70天后不悔改,被众人抨击也不悔改。滕彪说,怎么可能不去管呢?他们多惨啊,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不就是应当做这些么?

维权律师的维权

滕彪一打开电脑上的Skype,短信声、呼叫声就不绝.或者来自於律师朋友,或者来自於委託人,又或者来自於海外学者、民运人士,凡是担心在电话里被官方窃听的人,统统到skype等待滕彪上线。而且,双方还必须得下载正确的版本,内地网站下载的程序无一例外被政府强行嵌入了窃听、截取信息的代码.不仅是滕彪一人,和滕彪一起讨论记录片的维权律师,无一例外全是秘密警察盯着的敏感人物。

“事实上维权律师这个概念在国外根本没有,律师本来就是要维护委託人的权利,维权和律师重複了嘛。”虽然滕彪的律师证被吊销,但也无损於他在律师群体中受到的尊重,他说:“但是在中国不同,有些律师只为公权力服务,还有一些是给法官介绍贿赂的。所以维权律师这个团体,只在中国语境下才有意义,被官方看成是搞麻烦的。”

今年8月,党报《人民日报》提出美国正在利用维权律师等五类“敌对势力”,阻碍中国的崛起。这种提法让人想起文革年代对公民政治出身的划分,因此被总结为“新黑五类”。

而在纪录片的讨论现场,出现了很多以前不常见的名字,几年之前,只有部分功成名就的律师解决后顾之忧后,才会考虑涉足让政府不舒服的案件。但是到了今年,一位律师透露,经常做维权案件的律师有一百名左右,但是从事过相关案件的律师差不多有一千名。

“一千人呐!”他兴奋地张开手掌,在记者面前来回转着,“而且很多年轻的律师也开始涉足了。”而根据官方统计,今年大陆律师总人数已经超过22万.

另一个数字是,刑事案件中的律师参与比例,不足30%.“因为刑事案件很多时候你代理都没有用,被告的权益根本得不到保障。利润也少,那些委託人都是比较穷的。”一位年轻律师说,“而且风险很大,像李庄案那样因为伪证罪入狱的律师不知道有多少。”2009年,北京律师李庄在重庆代理一起案件时,被当地检察院怀疑唆使嫌疑人伪造证据,最终被判刑一年六个月。

在与这些维权律师接触的几天里,很多人都在不断抱怨律师的社会地位下降,法制的不完善。而且,他们中的每一位,都可以跟你说上几个小时的和秘密警察打交道的故事。而滕彪的故事,或许能说上几天。

2011年2月29日,即网上号召内地第一波茉莉花集会的前一天,滕彪被秘密警察从楼底带走,一去70天。“他们主要是从精神上折磨你,让你进入隔绝的、没办法把握自己未来的状态.”谈到这里时,滕彪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了房灯,然后靠在桌子上回忆,让人不忍再问,“每天从早上6点到晚上12点,就是让你面对着墙,盘腿坐着,不给你站起来。如果遇到特别坏的看守,还必须挺直腰,不能闭眼睛。”

这种折磨被放大施加在了家人的身上,开始,甚至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妻子王玲瞒着四岁的女儿,告诉她爸爸去了非洲帮助别人。整整70天没有丈夫、父亲、女婿的日子,王玲向一直关心他们的华泽倾诉:“我觉得孩子知道了,她这几天特别沉默。”岳母精神病发.

对於中国的民运人士来说,流亡是最后的退路。这些被政府逼得家破人亡的反对派,与外逃的官员、富商一起组成了中国当代史上的第三波移民浪潮。在不同的语境下,他们都被称为中国社会的精英。滕彪当初力劝陈光诚离开中国,自己却选择暂时留下,他说:“我还要考虑女儿的教育。”

退寸进尺的抗争

和滕彪呆一起会很轻松,按照学者萧瀚的说法,滕彪的招牌表情“就是憨憨地笑,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愿意用憨厚来评价他。”台湾废除死刑推动联盟的林欣怡和滕彪接触过几次,她描述说“滕律师在谈论死刑的时候,就很清楚很智慧;但是说其他事情的时候,特别是在生活中,就会觉得有点迷茫,他像是分不清楚状况似的。”

律师李和平的说法或许更确切一点:“貌似愚拙,实则聪慧。滕彪长着一张无辜的脸,但是其实心里边什么都明白。”

是的,作为吉林人,滕彪有时候挺像彪悍的东北爷们,他敢於面对站成一排的法警大声高喊:“我叫滕彪,你敢报出你自己的名字吗?”他敢於代理其他律师都拒绝的案件。但是他与官方一直保持着不算太僵的关系,甚至秘密羁押后也没有遭到太多身体上的酷刑。他看着记者:“我是有自己的原则,不过我又不主动追求进监狱.”

07年,滕彪和李和平等六位律师一起为法轮功学员做无罪辩护.而法轮功大概属於当局敏感词中等级最高的一类,因此当局施压滕彪受聘的中国政法大学,学校随后找到了滕彪:“你要么取消和法轮功被告的代理,要么就取消和学校的合同。”滕彪不傻,反正辩护书已经完成了,他便退出了案件。但是他又和领导商量:您看法院已经把开庭通知寄给我了,那我就去旁听算了吧。於是,他开庭当天硬是坐到了旁听席上。

“在策略上,我说我是退寸进尺。如果你打招呼让我不要代理一个案子,我往往会答应。但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弥补回来,我会做两三个类似案情或者敏感程度的案子。”

有一次外出看望敏感人士,滕彪遭到秘密警察们的劝诫:“都像你这样较真儿,警察都没法工作了!得少抓多少小偷!”

在纪录片的结尾,镜头对准滕彪,有人打趣问他:“京城律师里头谁最牛?”滕律师憨憨地扭过头,露出那口大白牙,嘿嘿两声。

滕彪小档案

滕彪,出生於1973 年,吉林桦甸市人,北京大学法学博士,中国政法大学讲师,维权律师,维权机构创办人。

2003 年,滕与另外两位北大博士因孙志刚案上书全国人大,要求取消收容遣送制度。之后,滕积极参与人权调查和维权辩护活动,多次获得国际人权奖项,也多次遭到政府拘押。滕的维权活动触及中国最敏感的政治问题,他也是中国境内少数愿为法轮功、西藏受迫害者提供法律援助的法律人士之一。滕因此被当局吊销律师执照,但他并未因此停止维权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