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阳离开这个世界已经8年了,时间过得竟然如此之快。

作为一代改革者、中共党内民主派的领军人物,无论身处1980年代、贵为总理、总书记的政治舞台时光,还是“六四”落难后被软禁的晚年岁月,赵紫阳都留下了可圈可点、供后人回味无穷的历史。固然,这段历史记载了一位改革者寻求民族发展、国家出路的艰难历程,但本文想强调的是,它又何尝不是一个良知未泯的共产党人为这个已经疾病缠身、却又大权在握、前景堪忧的党寻找出路的过程呢?

前不久在纽约召开了一个纪念胡耀邦赵紫阳、促进中国宪政转型的学术研讨会,会上有的朋友讲胡赵政改思想的实质是废除一党专政;也有的朋友认为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赵紫阳就已经有了一条不同于邓小平的“政治体制改革路线”。这些评价可能高了些。根据我对胡赵的研究、特别是大量第一手资料的梳理,还在台上时的胡耀邦、赵紫阳都没有达到要“废除一党专政”的思想高度,可以说离这个还很远。

胡耀邦被迫下台后两年郁郁而终,其间主要研读的书还是马恩全集之类,他在思考问题,也很痛苦,但很多问题还没有整明白。与胡耀邦相比,赵紫阳要幸运得多,他毕竟活到了21世纪,看到了“六四”后整个国家巨变的演变,也看到了共产党自身的加速蜕变。从这个党面临的深刻危机中,赵紫阳确实体认到了一党专政要不得,非改不可。他也的确超越了邓式改革思路,开始提出一条完全不同的政治体制改革路线,那就是中国最终要走议会民主的道路。当然,严格地说,赵紫阳虽然否定了一党专权和“无产阶级专政”,但对中国现代史、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的性质和历史合理性,尚缺乏更深入的反思。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指出过,赵紫阳没有能区分制度现代化逻辑和共产革命逻辑之间的根本区别,他只是否定了“专政”逻辑,而没有走到否定作为“专政”逻辑之根源的共产革命逻辑本身。直到进入新世纪,赵在同老部下杜导正的谈话中,还认为“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是对的”(见杜导正《杜导正日记:赵紫阳还说过什么》,第223页)。在这个问题上有新的思想超越的,是前中宣部长、2010年已经去世的朱厚泽。但这些都不甚重要,因为赵紫阳并不是思想家。重要的是赵紫阳以过来者身份、以曾经的中共中央总书记身份对这个党所做的病理诊断,以及他所得出的实践性结论。

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赵紫阳就尖锐指出:“我党我政权腐败大量存在,大量地将国有财产、国有资源,通过不正常管道,向私人手中转化。今日中国开始了国有资产大量转入私人手中的长过程。”“我们过去做了40年社会主义精神灌输,用一种崇高的价值观教育人民,如大公无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人民对我党要求很高”,而腐败“如此严重,自然引起人民的严重不满”。那么,问题的根源在哪儿?赵紫阳明确讲:“这种转公为私的腐败行为,皆源于小平同志的‘经济自由、政治集权’。我们经济改革开放,开放了,这很好;但政治一套,还是我们的老一套,即专政,专制,党外无民主,党内亦无民主,如舆论,操在我少数人之手,官员贪污腐败,无任何人敢于揭露、批评”(同上书,第84-85页)。

后来,赵紫阳又把中国政治的顽症总结如下:“目前政局,经济开放,政治收紧。官僚、个体老板、知识分子发了财,但社会财富分配不均,不公平,社会矛盾尖锐。中央不想政改,靠5种办法拖延统治:一是依靠军警,二是控制舆论,三是将事件灭于萌芽中,四是防止任何有组织的活动,让百姓处于一盘散沙中,五是笼络救济,勿让民众铤而走险。”(同上书,第230页)

这几条总结得相当准确。即便在今天,官方“维稳”思路也没有超出这几条(大概只有鼓噪民粹主义和国家主义是这几年的新招数)。

可以说,90年代后期到进入新世纪,赵紫阳对中国必须走宪政民主道路的认知更加清晰而明确。他希望避免因国家失控而出现乱局,他也希望共产党能顺应历史要求,主动承担引领改革的责任。这个思维进路决定了赵紫阳渐进改革的基本转型战略,用他的话说就是,“在目前中国条件下,首先必须确定政治体制改革的最终目标,是要实行这种先进的政治制度。如果我们不朝着这个目标前进,那么中国市场经济畸形状态,不健康的市场经济,权力市场化,社会严重腐败和两极分化等问题,就不可能解决,法治社会也不可能出现。要根本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切实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并且朝着这个目标进行改革。另外一方面,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我们需要一个较长的过渡时期。在这方面亚洲国家和地区有很多情况值得我们重视。如台湾、韩国这些国家和地区,他们由原来那种体制逐步转变为议会民主制度,有很多很好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根据中国的情况,在过渡期,为了能过渡得好,至少是在一定时期,保持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仍然是一种正确的选择。”(赵紫阳《改革历程》,第297-298页)

赵紫阳甚至分析了中国建立反对党的必要。他指出,由于现政权拒不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社会爆发危机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我们这种体制下,除我们党一个党外,无一个强大的政党,反对党,这样,这个政权一出事,一盘散沙的人,谁也不听谁的,可能出现慈禧崩溃之后,军阀割据,即一个省宣布独立,几省独立,国内大乱,老百姓可就吃苦了!如果我们党开放党禁,有强大反对党起来,我们下,反对党上去,局面还能维持。但这条路子,江泽民肯定不敢走,不愿走的”;“我们现在不培植反对党,一旦垮了,国内会大乱的,这是最危险的”!(《杜导正日记:赵紫阳还说过什么》,第233-234页)

当然,这样的话,共产党内的顽固分子听不进去,那些只想着自己那点儿既得利益的权贵集团听不进去,因为立足点完全不同。赵紫阳的立足点是为了国家的长远未来,也为了给共产党找到出路;而顽固分子和党内保守势力的立足点非但不是整个国家,甚至不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好处和利益的这个党。他们不愿意为拯救这个党而牺牲一点儿家族和权贵集团的利益。他们要用自己的利益绑架这个党,直至毁灭。

中国今天面临的问题,与8年前赵紫阳在世时的情况相比,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加严峻。

那么,十八大新上来的习近平、李克强们,是否记得当年赵紫阳的这份痛苦、这份反思和这番呼吁呢?

(作于2013年1月21日,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