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转型与制度变革”征文




33岁的大陆会议代表托马斯•杰斐逊,他的前半生放佛就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的。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有了托马斯•杰斐逊的加盟,“独立宣言”文本将会更加的不同凡响,以至于,最终成为泽被后世、名标青史的一份伟大历史文献。

托马斯•杰斐逊在成为大陆会议代表之前,早已是名重一时的人物,尤其是,他的博学多才、学养渊深、识见不凡,广为当时的殖民地民众所称道。这个出生于富足兴旺之家的孩子,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父亲彼得•杰斐逊甚为重视子女教育,在杰斐逊5岁时,就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教他读书写字;9岁时,他受教于一位苏格兰教士经营的学校,幼小的9岁男童即开始学习古拉丁文、古希腊文和法文;15岁时,受业于由博学的詹姆斯•毛瑞教士开设的学堂,他寄宿于毛瑞家中接受古典教育,并研习历史与自然科学;16岁时,入学威廉与玛丽学院哲学系,每日读书15小时,主攻数学、形而上学和哲学,广泛阅读文学、法学、心理学等作品,后来以学院最高荣誉奖毕业。

在长期的读书生涯中,杰斐逊接触了自古希腊以来经验主义流派的思想,熟读欧洲启蒙思想家的著作,深受自然权利(天赋人权)学说的影响。渐渐地,他抛弃了在当时颇有影响的君权神授观,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理念:人人生来皆平等,拥有“某种不可转让的权利”和“正当的自由”;上帝在赐予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同时,也给予了我们自由;人的生命安全、人的自由和人的幸福才是目的,政府不过是手段。

三十多年来,他的学问在增进,思想在成熟,可是北美殖民地的境遇却每况愈下,人民的权利和自由日渐收缩,他内心的愤懑与不安,与日俱增。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决心改变殖民地这种民权不彰、自由阙如的现状。于是,他当律师,做议员,组织社团,投身反英,启发民智,著书立说,宣传平等自由、天赋人权、人民主权的主张,多年来鼓动风潮,不遗余力。随着名声和资历日益月滋,他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了。
 
因此,当这位青年才俊以大陆会议代表的身份出现在会场上时,立即引起了一众代表的注意,更是逃不过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和会议活跃人士约翰•亚当斯的眼睛。他们发现,这个有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虽然言语不多,但一旦开口,必然切中时弊,擘肌分理,见解深刻,而他的著作文章和赴任代表后起草的几份文件,显露出他的才学、思想和文笔,更令他们击节称赏。顺理成章地,他俩指名道姓要杰斐逊担任“独立宣言”的主笔,来起草宣言的第一稿。并且,在五人起草小组当中,杰斐逊也是最为合适的宣言初稿执笔人。

何以见得?年届古稀之龄的富兰克林虽说在大陆会议上德高望重,也是学识渊博、文笔绝佳的人物,但毕竟他年纪太大,而且还患有中风,体力和精力均难以胜任起草初稿的任务;至于罗杰•谢尔曼和罗伯特•李维顿两位,虽说也是北美反英运动的杰出领导者、大陆会议会场上的雄辩家,但在文字写作方面,相比于像杰斐逊这样的文章家来说还是稍逊一筹,故俩人异口同声:对于起草初稿一事,我俩恐难胜任,只好敬谢不敏了,特此举荐托马斯•杰斐逊和约翰•亚当斯担此重任。

这时,向来谦逊的杰斐逊提议由年长他7岁、众人眼中“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亚当斯担起这一任务。没想到,有着“圆胖先生”绰号的亚当斯当面拒绝了,“这项任务应该由你来做!”杰斐逊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偏偏要我来做呢?”于是,矮矮的、胖胖的、脸圆眉浓的亚当斯慢条斯理而又笃定地,对他作出解释:“原因嘛,第一,你是弗吉尼亚人,这种事应该由弗吉尼亚人挑头,你们弗吉尼亚一直都有抗争的传统;第二,我老是得罪别人,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要是社会上知道是我写的,各方面肯定会对我群起而攻之;第三,我读过你写的东西,你具有令人羡慕的写作天才,论文笔,你比大陆议会里的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要高出十倍。”经亚当斯这么一说,杰斐逊再也无法推辞了,遂接下了这一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

接下来的日子里,杰斐逊将自己关在费城的公寓里,足不出户,夜以继日,什么也不顾了,一门心思埋首于起草宣言初稿的工作上。进入六月中下旬,费城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还不时会有轰隆隆说来就来的阵阵雷雨。杰斐逊的居所——一幢位于费城第七大街与第八大街之间名为“市场大街”的公寓,既闷热又不透风,让住户们都有种无可名状的憋闷感,杰斐逊却甘之如饴,又浑然忘我,有时连在耳畔嗡嗡叫的蚊子的声音都不怎么感觉得到。每日陪伴他的,是手中的鹅毛笔、一叠稿纸、一摞书籍资料、一瓶墨水、一盏台灯、一张新地图,和几瓶葡萄酒——这东西能增加他的灵感。每当夜幕降临,他坐在自己亲手设计的折叠书桌前,桌上台灯的荧光照着他清瘦的面孔、蓬乱的头发和握笔的手。过路人会看得出来,这里住着一个勤奋伏案工作的男子。

每天,杰斐逊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书桌前对着稿纸书写,常常汗流浃背,稿纸上也浸染了一片汗渍。每当写得顺畅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似有好几只兔子在胸间奔跑,成群结队的词句窜入他的脑海,思绪有如泉涌般源源不断。他有时会翻阅、查找桌上的书籍资料,有时会停下笔来苦苦思索,有时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有时又会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和窗前的几株大树,然后又俯下头去,继续手中的笔头工作。经过这些天来紧张忙碌的奋笔疾书,逐字逐句的斟酌、推敲、审阅、修改和誊写,在一个清风徐徐的晚上,初稿终于杀青了。他放下笔来,一种浓重的倦意袭来,同时又油然而生一种彻底放松的心情,和一种无限满足的欣慰感。他将一叠散乱的稿纸收集起来,又再由头到尾看了一遍,才缓缓地、郑重地,在首页的眉端位置写下标题——独立宣言。

美利坚合众国最重要的立国文书,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文件之一,就此诞生。



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初稿分为五章,包括序文、前言、控诉、谴责和总结。每一章节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作者在拼尽胸膛的气力呼唤着:自由!自由!这声声呼唤将要摧毁英帝国一百七十年坚固的殖民史。许多次,当我在静谧的深夜从首句读到最后一句,熄了灯,坐在黑暗里,每回味一遍,心就燃烧一遍。

在1776年6月那个闷热的房间里,杰斐逊心里所思所想的,并不是大陆会议原先设想的那样,只是发表一篇声明,通告一声英国,北美要独立了,说明一下独立的原因而已。他本可这么去想、去写,可他不。在他看来,北美的独立,不仅仅是对英国征税政策的不满,而是人类追求基本自由的首次尝试,是地球上一个民族以人权原则建国的首次尝试。

正因如此,杰斐逊在序文部分,以“自然权利的法则”和“上帝的名义”,开宗明义地阐述发布宣言的原因:“在有关人类事务的发展过程中,当一个民族必须解除其和另一个民族之间的政治联系,并在世界各国之间依照自然法则和上帝的意旨,接受独立和平等的地位时,出于人类舆论的尊重,必须把他们不得不独立的原因予以宣布。”

北美人民含辛茹苦的移民历程,波澜壮阔的抗英运动,万苦千辛的独立战争,在起草宣言的那段日子里,每时每刻都在冲撞着杰斐逊那颗柔弱的敏感的心脏。启蒙时代的哲学,天赋人权的理论,共和主义的学说,政治平等的理念,自然法则,民族自决,人民主权,自然神论等等的观点,一直萦绕在杰斐逊的心间。他想要告诉世界,北美的独立,并非阶级对抗,也不是民族解放,而是北美人民对一种超越民族和国家的价值观——天赋人权——的追求。

因此紧接着序文的,是前言,也就是日后被普遍认为是“美洲和全人类自由的宪章”的一段文字:“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至于人类为什么需要创建一个政府呢?让我们来看看杰斐逊是怎么说的:“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人类才在他们中间建立政府,而政府的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如果任何一种形式的政府损害这些目标的时候,人民就有权力去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其赖以奠基的原则,其组织权力的方式,务必要能保障人民的安全和幸福。但是,当追逐同一目标的一连串滥用职权和强取豪夺发生,证明政府企图把人民置于专制统治之下时,那么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

自从一百多年前“五月花号公约”开始,政府的权力来自被管理者的同意、并且要依法而治,就是美洲殖民地的根基。如今,大英帝国的所作所为破坏了这一根基,那么,北美人民“就有权利、也有义务推翻这个政府,并为他们未来的安全建立新的保障。”
        
依据上述建立政府的原则,杰斐逊认为,当今英帝国在北美的殖民统治,是无度的横征暴敛,是持续的残民以逞,是以残酷的、卑劣的、连绵不断的政府暴行显现出来的暴政,是要在殖民地各州建立一种绝对专制的统治。这一系列的暴行,严重侵犯了北美人民不可剥夺的自由和人权,这一铁的事实应当昭告天下,故此他愤然写道,为了证明所言属实,现把下列事实向公正的世界宣布——

   “他拒绝批准对公众利益最有益、最必要的法律。
    他禁止他的总督们批准迫切而极为必要的法律,要不就把这些法律搁置起来暂不生效,等待他的同意;而一旦这些法律被搁置起来,他对它们就完全置之不理。
        ⋯⋯
    他在公海上俘虏我们的同胞,强迫他们拿起武器来反对自己的国家,成为残杀自己亲人和朋友的刽子手,或是死于自己的亲人和朋友的手下。
    他在我们中间煽动内乱,并且竭力挑唆那些残酷无情、没有开化的印第安人来杀掠我们边疆的居民;而众所周知,印第安人的作战规律是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格杀勿论的。”
    既然这个高高在上的英王,将自己的行为打上了暴君的烙印;既然这个不配称为文明国家的宗主国,在北美的统治是残民害理的暴政,违悖了人类文明的良知和人类社会成立政府的目的,那么我认为,北美人民就有权废除这样子的政府,以成立一个能保障人民基本自由和权利的政府。因此在文末,也即在宣言的总结部分,杰斐逊发出了划时代的、铿锵有力的宣告:
   “我们,在大陆会议下集会的美利坚合众国代表,以各殖民地善良人民的名义,经他们授权,向全世界最崇高的正义呼吁,说明我们的严正意向,同时郑重宣布;这些联合一致的殖民地从此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并且按其权利也必须是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它们取消一切对英国王室效忠的义务,它们和大不列颠国家之间的一切政治关系从此全部断绝,而且必须断绝;作为自由独立的国家,它们完全有权宣战、缔和、结盟、通商和采取独立国家有权采取的一切行动。为了支持这篇宣言,我们坚决信赖上帝的庇佑,以我们的生命、我们的财产和我们神圣的名誉,彼此宣誓。”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无论怎样溢美都不过分的雄文,陈义奋辞而又胆气凌云,格高意远而又汪洋恣肆。从它问世之日起,就注定了会在岁月的长廊中熠熠发光,直到大地融化,历史成灰。
    
这篇划时代的宣言,不仅宣告了一个民主共和国的诞生,而且表述了一种迄今一直在全世界成为指路明灯的理念。
        
完稿后,杰斐逊的初稿在五人小组的其他四人手中传阅。读着这篇严谨而简洁、理性而不失激情的宣言初稿,这几个人均交口称誉,亦十分赞成初稿里头所阐述的思想理念。四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富兰克林激动地拍拍杰斐逊的肩膀,连声说道:“实在太好了!这是我平生读到的最好文章,真让我浑身热血沸腾。”当初竭力推荐杰斐逊执笔的亚当斯更是欣喜异常,不停地握住杰斐逊的手说:“我说的对吧,这不,的确还是你完成的出色嘛。”接下来,四人对杰斐逊的宣言初稿进行修改、润色。大家均认为文稿相当出色,甚至可以说已接近完美,故而没有必要进行大幅度的修改,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之处需要稍做改动。对文字十分讲究的富兰克林提笔改动了48处,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富兰克林将原稿中的前言部分“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神圣和不可否认的”中的表语——“神圣和不可否认的”,改为“不言而喻的”。意思是,人人平等和天赋人权并不是什么远大的理想,而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是无须加以论证的,因而是“不言而喻的”。综合全句修改后就是,北美人民宣示:平等是“不言而喻”的真理,人权是“不可剥夺”的权利。这样一改可谓言简意赅、掷地有声,真是改得妙。此外,起草小组的约翰•亚当斯、罗杰•谢尔曼、罗伯特•李维顿三人,也对初稿做了一些改动,或提出修改建议让杰斐逊自行修改。在五人起草小组经讨论、修改了几十处之后,杰斐逊在羊皮纸上重新又誊写了一份宣言修订版。
    
手捧着五人起草小组的宣言定稿,亚当斯感到既满意又兴奋,他满怀信心地对大家说:“我将捍卫宣言的每一个字。”听到这句话,富兰克林感到十分宽慰,他心里很亮堂,有了约翰•亚当斯——这位辩才和资历堪称北美翘楚、大陆会议的灵魂人物——的保驾护航,这篇惊世骇俗的宣言才有通过的可能。数日后发生的一切将会证明这一点。至此,五人起草委员会出色地完成了大陆会议交给他们的历史任务。
    
6月28日,由杰斐逊执笔、凝聚了五人小组共同心血和智慧的独立宣言文稿,呈交上了大陆会议,随后,摆放在了大陆会议每位与会代表的面前。此刻,他们的内心既充满期盼,又忐忑不安,不知道这篇刚刚问世的独立宣言文稿,会遭遇怎样的命运?它最终能够通过吗?


        
果不其然,正如他们——五人起草小组全体成员所预料的,宣言文稿在大陆会议遭遇了强烈的反对,大陆会议会场出现了近几年来论战空前激烈的场面。一连几天,审阅,陈述,讨论,争吵,驳斥,喧嚷,磋商谈判,激烈辩论。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会场上。
        
自1775年5月第二届大陆会议召开以来,自然而然的,会场上的一众代表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独立,另一派则是反对独立。支持独立的一派,比如有着深厚民主、自治传统的新英格兰地区殖民地,像缅因州、新罕布什尔、佛蒙特州、马萨诸塞州、罗德岛州、康涅狄格州等,这些州的代表们坚决要求独立,他们心中那份独立的愿望有如河出伏流,早就已经急不可耐了。他们的理由是,一百多年来,殖民地对宗主国的归属和效忠,一直都是以自愿为基础,以此换取英国君王的荫庇和保护,但如今我们北美被迫与英国开战,英王已不再“保护”北美,更谈不上“荫庇”了,殖民地也就无需再效忠英王,做大不列颠国王“最忠诚的臣民”了;对内,北美人民目前大多追求独立,我们的人民在期待着大陆会议的指引;对外,法国和西班牙等国对北美的支持有一个前提——北美须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而外援对于弱小的北美来说至关重要。
 
至于反对独立的一派呢,比如中大西洋殖民地,像纽约州、新泽西州、宾夕法尼亚州、特拉华州、马里兰州等,又比如南方的南卡罗来纳州、佐治亚州等,他们要么是希望以温和的态度,缓和与宗主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要么是认为独立的时机目前还不成熟,尚需时日;要么就是认为北美人民尚未下定决心彻底与宗主国决裂,走上独立的道路;再不就是认为,目前独立战争的战事尚不明朗、前途未卜,此刻仓促宣布独立怕有灭顶之灾。此外,即使走向独立,也要先做好准备工作,应先将十三州殖民地联盟的法例制订好,再向独立国家过渡。基于此,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律师出身的詹姆斯•威尔逊反复强调:“在新房子还没有建成之前,为什么要急匆匆地拆掉旧房子,让自己饱受饥冻呢?”
    
独立派的首席辩护士,毫无疑问是律师出身的反英活动家、马萨诸塞州代表、立场最坚定最激进的独立分子约翰•亚当斯。他在两届大陆会议上一场不拉地出席了所有的会议,痛斥英国弊政,鼓吹北美独立。而反对独立阵营的中坚人物也是一位律师,此人是宾夕法尼亚州代表,44岁的知名政论家约翰•迪金森,他也是宾州代表詹姆斯•威尔逊在当律师之前学习法律的指导老师。在由约翰•迪金森作词的北美歌谣《自由之歌》里头,可以看得出他的政治立场:“让我为我们君王的健康干杯,为不列颠的光荣和财富干杯!如她确有公正,我们真有自由,那种光荣和财富就会永存不朽。”
    
于是,大陆会议的会场,常常成了这两位律师、这两个“约翰”之间的口舌较量。有趣的是,一旦站在辩论桌前,这两个人的外貌就会形成鲜明的反差,亚当斯又矮又胖,迪金森则又高又瘦,俩人间唇枪舌剑的场面既弥漫着呛鼻的硝烟,又充满了戏剧性。
    
在独立派代表们和反对独立阵营双方唇如枪、舌如剑、你辩我驳、一来一往的辩论中,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指定的投票表决日期——7月1日终于来临。北美殖民地走到了决定前途命运的历史关头。
    
这天早晨,天色灰蒙蒙的,急速的旋风在城市上空呼呼地吹着、搅动着,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临。宾州议会大厦正门,大陆会议的代表们联翩而至,静静地步入一楼议会大厅,彼此点头,寒暄,然后,正襟危坐,凝重的神态,表露在每一位代表的脸上。会场一反往日喧杂满屋的场景,只觉得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着独立派与反对独立派两方的发言人——约翰•亚当斯和约翰•迪金森——的发言。
    
上午10点整,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敲响小木槌宣布开会。首先站起来发言的,是约翰•迪金森。他今天脸色显得分外苍白,微昂着头,眼神却是倔强的、静穆的,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有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他侃侃而谈,有条不紊,将自己过去这段日子反对独立的观点逐条重述了一遍,语气却更加的坚硬,更加的不容置疑。人群之中随即传出一阵低语之声,这些声音中混合着赞同、理解和支持。约翰•迪金森听出了赞许之声,知道是己方阵营的代表,接着他语重心长地朗声说道:“议员们,先生们,请慎重行事啊。我们为什么不留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之中,接受她的保护并分享她的恩赐呢?”他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就宣布独立,还不成熟,会导致英国对北美的仇视,然后英国就会增派兵力,扩大战争。你们今天的决定,可能会将我们的民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北美大地将经受血腥和暴力,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同胞惨遭屠戮。”

突然间约翰•迪金森话锋一转,缓缓说道:“可我也知道,北美的独立是大势所趋,我无力阻挡时代的脚步。”最后,他有点失落、有点忧伤地总结道:“可以预见,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将使我名誉扫地。但我必须抗争。此时保持沉默,就是犯罪。”发言完毕,他慢慢地走到座位上,慢慢地坐下,接着是整个会场的寂然无声,室内阴暗而寂静。从大家的神情看得出来,众代表们对他刚才的发言无论赞成与否,都被他的礼貌真诚、优雅高贵、特别是他对北美前途的深切忧心所打动。
 
此时,窗外风雨大作,雷电震闪,狂风漫卷着暴雨像是一条条的长鞭,噼呖啪啦敲打着乳白色的窗户,那雷霆般的风声雨声好似要毁灭一切似的。室内昏暗了下来,像是夜晚来临了,有人忙点起了蜡烛,在电闪雷鸣映照下散发着幽微的、摇曳的烛光。只见40岁的约翰•亚当斯站了起来,他把双手按压在桌子上,用热切的、自信的眼神把会场上的代表扫视了一遍,然后清了清喉咙,凛然说道:“议员们,先生们,殖民地与英国之间已经没有从属关系了,双方也没有法律关系了,连合作关系也不存在了!既然大西洋彼岸的那个帝国派兵来跟我们打仗,双方的关系也就彻底完了!现在是英王,对,是英王宣布北美独立了!”他的嘴角和眼睑上的长睫毛在微微振颤,双眸深处的几许果断、和神情中不时流露出的忧愤,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大义凛然,又有种泰山压顶而岿然不动的气概,他提高了声调,扬起了嗓子大声说:“北美的出路在于走向独立,北美的前途在于宣布独立!”他激动地抬起了下巴:“是时候了!”他略微地点了点头,眼睑里开始闪着泪花,激切地、哀恳地、目光平视着全场代表们说道:“是宣布独立的时候了!”他肯定地再次点点头,心底里最想说的话已说出口,两边嘴角振颤得更为自信、更为锋芒逼人,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开始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如果我们要找一个词语来表达当前北美最应该处于的状态,如果我们大家今天要作出一个正确的、明智的抉择,毫无疑问是独立!是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是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约翰•亚当斯激动地挥动着手臂,一上一下,一扬一顿,室内的空气震荡着这铿锵之声,整个的会议大厅回荡着他那铿锵顿挫的每个字节、每一句话。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字字句句都吐得清清楚楚,语气是毅然决然的,语调是有节奏而洪亮的,让人不由联想起列车行进过程中车身敲击钢轨所发出的阵阵响声。顷刻间,一道闪电在外面的天空划过,紧接着是一阵惊人的雷声,一阵巨响,这雷电穿透了窗户照得室内一闪一闪的,映得他的两腮益发显得红彤彤的,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仿佛看到一个通体霞赤的婴儿呱呱坠地,这,不就是他所憧憬的新国家、一个独立的自由的国家吗?他为自己的想法而陶醉,一连串止不住的语句从喉咙口淋漓而酣畅地喷薄而出:
    
“一个最宏伟的事业,一个决定着千千万万已出生和没出生的人的生命和自由的选择,现在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中心,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完全、最神奇、最精彩的革命。历史长河中,有几个人有这样的荣耀,可以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子孙创造一个国家,一个共和国!”
    
约翰•亚当斯,这个身躯矮胖肥头大耳的40岁男人,这个外貌丑陋又有点儿滑稽的前律师兼农场主,这个英国人眼中仅次于华盛顿的第二号“邪恶人物”,这个日后合众国的第一任副总统及第二任总统,这个后世史学界公认的“美国独立的巨人”,在这天他的发言——确切地说——更像是演说,像虎啸,像龙吟,像狮吼,像豹咆,像鹰鸣,像马嘶,连室内的天花板都在振动,在场的一众代表更是人人精神震动、感奋。在他的演说过程中,与会的代表有些人热泪盈眶,有些人紧紧地握住拳头,有些人不住地点头称是,也有一些人面露尴尬的神色,或者陷入了沉思,当他的发言结束时,大多数人站起来热烈地鼓掌,然后纷纷走上前去与他握手致意。
    
“就伟大的独立事业而言,来自波士顿的约翰•亚当斯先生功劳最大,他象支撑天空的擎天神阿特拉斯一样,无疑是《独立宣言》的支柱。他承担了发言和辩论的重任,他有力的论证指出了独立是公正的,也是必须马上实行的。”一位来自反对独立阵营的新泽西州代表,多年以后充满敬意地记录了这天的会议场景。


    
最后的时刻到了!
    
约翰•亚当斯和约翰•迪金森的发言——或者说辩论——再次引发了会场代表们激烈的争论。又一轮的陈述,讨论,争吵,驳斥,喧嚷,鼓掌,跺脚,以杖击地,磋商谈判,激烈辩论,甚至用手杖当武器互相攻击。会场也再度火爆起来,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双方阵营从上午争论到下午、再到晚上,争论持续了几乎一整天。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风越吹越猛,屋内却一直都是热烘烘的。到了散会前已是夜幕降临,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宣布,大陆会议全体委员会开始表决,十三个殖民地各持有一票,每个州的代表团人数均为奇数,最少的三人,最多的七人,各代表团首先在内部投票,譬如说,若果某一代表团的七人中有四位支持独立,那么这个州的这一票即为赞成票。
    
结果是九比四,九票赞成,两票反对,两票弃权。具体的投票情况是:弗吉尼亚州等九个殖民地投了赞成票,宾夕法尼亚州和南卡罗来纳州投了反对票,特拉华州和纽约州弃权。其中,特拉华州有三名代表,但是其中一名代表因病缺席,剩下的两名代表一个赞成一个反对,最后只好投弃权票。纽约州殖民地议会正处于休会期间,出席会议的代表团没有得到州议会的授权,无法投票,只得弃权。这样,根据少数服从多数原则,独立议案在大陆会议上以九比四获得通过。
    
然而就在这一刻,会场情势陡变!又瘦又高的反对独立阵营头号战将约翰•迪金森开口了。他代表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团提议,“对独立的赞成表决必须经全体代表团无异议方可通过。”这一提议得到了与会代表的多数同意,包括坚定的独立分子、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在表示同意时,约翰•汉考克向全体代表解释了自己的担忧:“我本来也希望尽快独立,但转念一想,如果按多数票通过,那么,那些反对独立的殖民地都将被迫站在英国一边同我们作战——那样我们就会造成兄弟自相残杀的局面!依我看,我们大家要么一同并肩前进,要么一道呆在原地不动。”
    
这时,夜色已经很晚了,外面漆黑一片。南卡罗来纳州的代表,27岁的律师爱德华•拉特利奇——大陆会议最年轻的代表——提议将最后表决推迟到七月二日,约翰•汉考克同意了。这个年轻的代表爱德华•拉特利奇,向来是激烈反对独立的,但同时,他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在提议时他似乎在用眼神向约翰•亚当斯示意,给他一点时间,他将改变南卡罗来纳州的投票意向。
    
散会后,大多数代表并没有去就寝,而是展开了“会后谈判”。在七月一日晚上这个闷热潮湿的雨夜,会议代表中间进行了许多的紧急磋商和秘密谈判,无人知晓当天夜里达成了多少秘密协议——主要是独立派提出一些让步的条件,以求反对派转向支持独立这边。从次日的表决结果来看,当夜的磋商谈判至关重要,以至于时隔多年约翰•亚当斯回忆这夜的情况时说,“独立不是争出来的,而是谈出来的。”
    
翌日上午10时许,就在大陆会议主席刚刚宣布会议开始的时候,来自特拉华州的代表凯撒•罗德内出现在会场,他的身上、长筒马靴上全是泥水。这个48岁的瘦弱男子,就是前一天特拉华州那位缺席的代表。急匆匆赶来的凯撒•罗德内看起来脸面消瘦,脸色苍白,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他本来因患病在家休息,未能参加7月1日的会议,但亚当斯派人通知他,特拉华州代表团因为他的缺席而成了平局、投了弃权票。获悉后他连夜动身,一路骑马狂奔、心急如火地兼程赶往宾夕法尼亚州费城,80英里的路途换了几次马,才于上午九点赶到议会大厦。因为患有皮肤癌,他用了一条绿色头巾遮住了半边脸,可他有火一般的激情。他的到来,使得特拉华州投向独立。
    
与特拉华州的转向同样富有戏剧性的,是宾夕法尼亚州的转向。前一日的表决,宾夕法尼亚州的七名代表当中,有四人反对独立,三人赞成独立,因此该州投了反对票。但在七月二日的会议上,宾夕法尼亚两位主要的反对人士,约翰•迪金森和人称“财务专家” 的罗伯特•莫里斯,因为前一天晚上不知是被亚当斯和富兰克林的反复劝说所感动,还是被亚当斯俩人的让步条件所打动,这两位反对人士决定主动以“缺席”的方式来成全独立派。这样,宾州剩下的五名代表最终以三比二投了赞成票。
    
而另外一个在七月一日投反对票的南卡罗来纳州,在年轻的代表爱德华•拉特利奇的斡旋下,以独立宣言文本删除“谴责奴隶制”的段落(也即独立后北美继续保留奴隶制)的条件,换取了该州转向赞成独立。当爱德华•拉特利奇说出“秘书先生,美丽的南卡罗来纳州赞成”时,会场上鸦雀无声——一众代表意识到,历史性的时刻到了。大家睁大了双眼盯着前方的记事板,板上南卡罗来纳的记名滑标被移到“赞成”栏下。
    
最终结果由此产生了:十二票赞成,零票反对,一票弃权。(一周后,投弃权票的纽约州得到授权,投赞成票)

独立议案正式获得通过了!当会议主席宣布独立议案获得通过时,会议大厅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能平息。代表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许多人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激动的泪花,嘴里轻轻地喃喃着:“独立了,独立了,终于独立了!”


    
独立议案通过了,接下来就该讨论《独立宣言》文本了。
    
七月三日,代表们开始逐条审议独立宣言文本。这次的审议让宣言的主要作者——杰斐逊傻眼了,与上次起草小组另外四位成员的修改比起来,这次众人的修改讨论、修改建议显得苛刻多了,简直可以说是吹毛求疵。
    
对宣言初稿的修改讨论一连持续了三天,对于杰斐逊来说,这是他最难受、最难熬的三天。他默默地端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聆听着代表们逐字逐句地研究他的文稿。
    
一众代表们在审议时几乎都带着挑剔的口吻,七嘴八舌地发言,你一言我一语,提出了五花八门的修改意见,比如,有人提出,应删掉“派来消灭我们的苏格兰和外国雇佣军”中的“苏格兰”,以免多得罪一个欧洲的民族;有人提出,应在文末补充一句,“上帝必保佑我等事业成功”;有人不赞成宣言中用“美利坚合众国”作为一个新生国家的名称,建议对这一国名加以修改;有人对宣言中谴责英国议会的地方提出反对,认为英国议会从来没有直接压迫过北美,北美不应主动去招惹这样一个“庄严的权力机构”;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代表甚至提出,宣言中应增加“深海捕鱼权”;等等。
    
对这些修改、增删的提议,杰斐逊尽管内心老大不情愿,但出于希望宣言能够早日公布,以及让宣言最大限度地体现十三州殖民地的全体意志,他作了相当程度的妥协和让步。对于代表们的大多数修改建议,最后他都无奈地表示接受了。
    
但是,有几处改动令他十分心痛,其一是,删去了被认为过于激进地谴责英国当局的语句,比如原稿中有“无情的同胞”和“战场上的敌人”之类字眼的段落,以及激烈谴责英国议会和英国国王的语句,而这些地方在他看来,恰恰是整篇宣言当中最激动人心、最富有诗意的章节;其二是,删去了列举英王鼓励在北美保留奴隶制和发展奴隶贸易的罪状,对英王鼓励奴隶制和努力贸易的谴责,以及废除奴隶制度的呼吁。这些段落也是他觉得宣言中最精彩的部分,但由于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等南方州的强烈反对,这些州同时以退出殖民地联盟为要挟,他不得不作出让步。毕竟,摆在面前的首要目标是北美独立,倘若南方的那些州退出联盟,北美的独立将成为泡影。
    
最终,稍稍令杰斐逊感到欣慰的是,宣言初稿中的大部分内容得以保留。对于这一结果应记上首功的,无疑是约翰•亚当斯,他以雄辩的口才、严谨的逻辑和十足的劲头,捍卫着宣言文本的每一个字,以至于杰弗逊为此深受感动,多年以后仍为之感叹:“亚当斯是《独立宣言》的支柱,是它最能干最热心的倡导者,是对《独立宣言》遇到的攻击的最有力的辩护人。”
    
七月四日,第二届大陆会议批准了修改后的《独立宣言》,当日由此成为“美国独立纪念日”,也即流传至今、世人皆知的“独立日”。
    
一个崭新的联邦共和国、民主立宪制国家——美利坚合众国——在北美大陆诞生了。一个民族饱经风霜的梦想由此成真,人类历史由此迈入新的篇章。
    
北美独立了,美国成立了,但此时的美国还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主权国家,只是北美大西洋沿岸十三个独立州的松散联盟。一个行使全美管理权的联邦政府尚待组建,维系十三州的大陆会议既是立法机构,又代行临时政府的职权。这个在硝烟中诞生的弱小的联邦共和国,对当时的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在未来的两百多年里,这个年轻的国度将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日渐留下深深的烙印。
    
七月四日当天,宣言的第一位签署人,是马萨诸塞州代表、豪放不羁的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他走下主席台,来到会议秘书的桌前,拿起羽毛笔,面对桌面上的宣言手写文稿,略微沉吟,即在其上龙飞凤舞地,以英文花体字签下自己的名字。伫立在旁的罗得岛州代表史蒂芬•霍普金斯看到他的签名,不由惊叹了一句:“这个字签得可真够大的哟!”约翰•汉考克洒脱地扬了扬眉毛,回道:“写大点儿,好让伦敦的那个肥乔治不戴眼镜也可以瞧得见!”
    
约翰•汉考克在宣言初稿上的签名足有4.75英寸长,比他自己通常的签名长了1英寸,也比其他代表们的签名都要大一号,既显出他的豪迈,又表示他的决心。他这样做,是要让有点近视眼的英王乔治三世一目了然,是我约翰•汉考克带头造的反,我一点儿也不怕,今天我以一个独立国家的元首身份向你宣战!
    
正式的签字仪式是在将近一个月之后,八月二日。当日,已改为“独立厅”的一楼议会大厅里气氛沉闷而压抑,来自十三个独立州的56位代表每个人都显得神情肃穆,沉重的室内空气,覆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和以往的会议签到不同,今天的签名,完全没有轻松的感觉。众人感觉到的,乃是一份光荣,一种悲壮,一种不留退路的决绝,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激越。“独立宣言”是一个新国家的出生证,却也是所有签署人“叛国”的证据。签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犯了“叛国罪”,倘若日后落入英国人的手里,唯一的去处就是——绞刑架。而此刻,他们知道,一支装备精良的英国皇家舰队已经在纽约港抛锚停靠。
    
代表们默默地一个一个走向秘书桌前签名,每个人都那么认真、仔细,同时又那么冷静、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某一位代表签名的时候,会场内瞬间变得寂静一片,只听得到每个人的呼吸声。大陆会议开幕已好几年了,开过无数次的会,还从来没有出现像今天这样沉闷而压抑的场面呢。
    
签名过程中,弗吉尼亚代表、身高1.93米、体重350磅、高大壮硕的本杰明•哈里森想缓和一下气氛,跟身后形貌瘦小的马萨诸塞州代表艾尔布里吉•杰利开了句玩笑:“等咱俩都被挂上绞刑架的时候,我可就沾光了。凭我这块头,立马就玩蛋。你可就惨啦,恐怕得在空中手舞足蹈一两个小时才会咽气。”他的玩笑引来一阵笑声,但很快就恢复了沉闷而压抑的氛围。来自罗德岛州的代表威廉•埃勒里,一直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代表们签名时的面部表情。在回忆录中他说,从每个代表的脸上,都看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念”。
    
签字仪式完毕,最年长的富兰克林发言:“现在我们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唯有同心同德,团结一致,奋斗求生,否则便只能一个个地等着上绞架了。”这五十六位以“生命、财产、和神圣的名誉”的名义义无反顾地签署独立宣言的人,将被美利坚民族后代赋予一个光荣的、崇高的称号:建国之父。
    
这些美利坚合众国的建国之父们,他们来自北美大西洋沿岸十三州的社会各个阶层,有律师、法官、商人、农场主、种植园主、军官、牧师、医生、大学校长等,也有诗人、画家、音乐家、发明家和学者。他们当中有37人年龄在40岁以上,3人只有二十多岁,除了2人尚未结婚外,其余的签署人均已成家,26岁的爱德华•罗特里吉为宣言最年轻的签署人,70岁的富兰克林为最年长者。他们当中有两位日后成为美国总统:约翰•亚当斯和托马斯•杰斐逊,三位成为副总统,好多位当上了州长,有几位担任了国会参议员。与此同时,宣言的签署人在名单公布之前,全都因涉嫌叛国上了英国的黑名单而被通缉,遭追捕,十二个人的家被英军烧毁,二十个人家破人亡,九个人在独立战争中因负伤或其他原因死去,五个人成了英军的俘虏而遭监禁,有几位在战争中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尽管这些宣言的签署人经历不同,命运各异,但他们对待宣言有着矢志不移、恪守不渝的相同态度。无论环境多么艰险、境遇多么艰难,也没有一个人日后改变自己支持独立的立场。
    
七月四日宣言经大陆会议批准后,当天即送往数个街口外的一家印刷厂印制,当晚产出了150份至200份的印刷本。
    
两天后,约翰•汉考克派专使将其中的一份印刷版,用一匹快马送达在纽约的乔治•华盛顿将军手中,请华盛顿在全军面前宣读。读到期盼已久的这份独立宣言时,华盛顿不禁热泪满眶,心中充溢着一团如获至宝的激动,又有着一种如饮醍醐的喜悦。他和他的同袍们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待了很久了。从大陆军组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从未想过回头,但他们恪守着军队不干涉民选议会的原则,只能一边作战,一边等待着大陆会议的指引,虽然战斗在持续着,但战争的前景却模糊不清。如今,他们终于知道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以及战争的最终目标了。
    
七月九日下午六时整,驻扎于纽约的大陆军各旅在各自的操场上集合。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命人在各旅宣读《独立宣言》,将士们听了全都热血沸腾,整个军营欢声雷动,纽约城里也敲响了象征自由的钟声。随后,大陆军士兵和纽约居民一起动手,将矗立在要塞前面的一座英王乔治三世的铅制塑像推倒,砸烂,送往炼铁炉熔化,铸造子弹。几天后,华盛顿在纽约向大陆会议作了汇报:“《独立宣言》的发布是最有决定意义的努力,官兵们的反应与行动,证明了他们对宣言的热情支持。”
    
八月,《独立宣言》全文出现在英国的各大报纸上。数日内,宣言被翻译成了欧洲各国文字,传遍了整个欧洲。


    
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北美独立运动,至此开出了绚烂之花;波谲云诡的独立战争和北美革命,迎来了显露希望的胜利的曙光。
    
六年后,在经历了几年艰苦卓绝的独立战争后,由约翰•亚当斯、本杰明•富兰克林等人组成的美国谈判代表团,与英国代表在巴黎举行了一场和平谈判。翌年,美英正式签署《巴黎和约》,英国承认美国独立。至此,独立战争以北美人民的胜利而告终。
    
后来,一代代的美国人为了实现《独立宣言》里的理想而投袂荷戈,而奋起抗争,而奔走呼号,甚至献出了生命。譬如,一八六一年至一八六五年,美国在南北战争中以伤亡数十万人的代价,解放了大量黑奴,废除了奴隶制度,维护了美利坚联邦领土上不分人种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利,林肯总统在葛底斯堡发表演讲时,开篇即回顾历史:“八十七年前,我们先辈在这个大陆上创立了一个新国家,它孕育于自由之中,奉行一切人生来平等的原则。”又譬如,在二十世纪五十、六十年代,一场为争取黑人与白人平等地位的大规模民权运动在美国兴起,最终国会通过民权法案,宣布种族隔离和歧视政策为非法,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在民权运动的高峰期,发表了“我有一个梦”的伟大演说,其中有这样的一段回忆:“我们共和国的缔造者草拟宪法和独立宣言的气壮山河的词句时,曾向每一个美国人许下了诺言,他们承诺给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
    
两百多年过去了,《独立宣言》就这样在北美大地上不断地被宣扬,被传诵,也在世界各地千万人的心中默念着,回响着,就像自由钟一直在千万人的耳畔回响着,那钟声悠扬、纯净、朗澈、深邃、永无止息。


写于二零一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至二零一三年二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