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中文世界的读者来讲,“斯特凡·埃赛勒”这个名字肯定是陌生的。但对法国人来讲,对世界上许多国家尤其是那些关注人权、关注社会正义人们来说,这是一个传奇的名字,一个象徵,一面旗帜。

传奇、象徵、旗帜

二月二十七日,斯特凡·埃赛勒在巴黎逝世,终年九十五岁。合国人权理事会前所未有地默哀一分钟,为这位战后参与联合国建设和《世界人权宣言》起草、一九四八年这人类划时代的文献签署的最后在世的见证者的离去。

认识这位老先生已有多年,那是二○○七年在里昂国际性的“人性的对话”活动上。谦和、朴素、博学、智慧,这是他给我留下最初的印象。我们坐在夏日美好的“狮头公园”的长凳上,在绿荫里,谈论这个纷繁的世界,听他谈他非常熟识的非洲事务、巴以冲突。他也向我瞭解一些中国的情况.他笑着告诉我,“过些天将过九十岁生日了”。我惊讶、钦羨不已,他如此高龄且有着那样清晰的记忆和判断;后来他演讲时那地道流利的伦敦英文,可能要让某些英国人也感到惭愧。

那次,他组织邀请了一些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年轻人在法国聚会、对话,一起生活数天,增进彼此的瞭解。当一个巴勒斯坦年轻人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过没有穿军装的以色列人”时,我的内心涌上一阵酸楚,也深深地感到埃赛勒先生的远见和良苦用心。

起草“世界人权宣言”的成员

那之后,几年间,陆续有过长短接触,也直接间接慢慢地瞭解到一些他的往事。这位生在德国,八岁来法国,二十岁才正式成为法国人的移民后代,参与、见证了过去一个世纪世界的风风雨雨,也成就了他特殊的命运.父亲是波兰裔的德国犹太作家、翻译家,家道殷实,母亲是银行家的女儿,这夫妇与后来成为法国着名作家Henri-Pierre Roché彼此间的情感纠葛,被后者在七十五岁高龄时写成小说《朱尔与吉姆》(Jules et Jim),於一九五三年出版。六十年代,法国已故着名新潮流导演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ois Truffaut(中国观众最早看到他的作品大概是八十年代介绍到中国的那部《最后一班地铁》)将其拍成一部非常精彩的同名电影。

天资聪慧的埃赛勒在着名的阿尔萨斯中学毕业后进入群星灿烂的法国高师,后又到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爱好文学、艺术的他,与三十年代聚集巴黎的众多诗人、艺术家有着很多的交往,其中就有那着名的毕加索。二战期间他应徵入伍,与部队一起被德国人缴械押入战俘营.后来他从那里冒险出逃,辗转到了伦敦加入戴高乐将军领导的自由法兰西的队伍,负责收集分析德国的一些军事情报。一九四四年被空投回法国,接洽协调抵抗运动的活动,因被出卖被俘,遭受严酷的酷刑,与三十几位英美比等同盟国的被捕情报人员一起被押往臭名昭着的德国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准备执行死刑。当这批被捕人员已经先后两次被绞死和枪毙后,埃赛勒先生却幸运地逃脱死神:两位被押到这集中营被拿来做斑疹伤寒药物试验的德国抵抗人士争取到一看守和医生的同情,将他们和埃赛勒先生以及另外两位联军的被捕人员一起偷樑换柱,用已死於斑疹伤寒的囚犯的身份替代。以这已死者的身份,他又被德国人转到另外的集中营,在那里,他几次越狱失败,差点被送上绞架,终於在一次被押送到另外一地的火车上,撬开车板,滑到两个车轴之间最终逃脱,回归正在挺进的美军……。

战后,一九四五年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外交部的公开招考,成为一名职业外交家。本来申请去中国工作,却在一次途经纽约的旅途中,经人介绍、鼓动转而参与联合国的工作,也因此成为当时被指定起草《世界人权宣言》的第三委员会的成员,见证和参与了这历史文献的诞生。此后数十年,作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家,他代表法国参与许多重大外交事务,尤其是在国际人权和如何帮助发展中国家发展等领域作出很多贡献.作为一个立场明确的左派活动家,他却受到左右政党领袖的一致敬重,蓬皮杜总统和密特朗总统都给其赋以重任,担任法国驻日内瓦联合国大使等职。退休后,被授予法国终身大使的荣誉称号,他仍不懈地在世界奔走,推动民间的人权事业,呼唤正义,倡导可持续发展,推动新的全球治理。

会见达赖喇嘛被中国打入另册

最近几年,因二○一○年出版的那本《你愤怒吧!》,他成为举世闻名的人物。在那本三十多页的小册子里,他批评全球化时代的种种财富不公的现象,关注巴勒斯坦人民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激励人们保持愤怒的权利,为世界的正义而奋斗.短短一年,该书被翻译成三十四种语言,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发行了四百多万册,成为一种世界性的事件。从西班牙到美国,在那些抗议对财富分配不均的种种抗议声中,到处有人在引用他的话语.稍后,为避免误解,更好地阐述他的思想,他还接着撰写了两本小册子,《你参与吧》和《希望之路》。据说,《你愤怒吧!》原已译成中文,首版便印刷了三万册,但因他见达赖喇嘛,与其成为好友而被中国取消发行。

两年前,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里昂,他对我说,“年纪大了,都九十三了,精力时间都不够用了,今后要把主要精力和时间放在帮助巴勒斯坦人民这事上,每年要去一趟”。那几天,有两个场景至今记忆犹新:一次我瞥见在一张长椅上,夫人枕在他的腿上,这对年迈的老人,在夏日的湖边,沉静地望着湖水,听着鸟鸣,不远处有人们的喧嚷,像一温馨的座雕,让人感动。我偷拍了这个场景,他看见,向我摆摆手。我很想知道,这个一生喜爱诗歌的老人,那一刻,脑海里浮动的是哪些诗句?另一次,午后阳光正盛的时候,在公园入口的大道上,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人们从他身旁川流走过.我问他为何?他答是里昂市长、他的朋友科隆布先生说好要来看他,他担心在那正举办活动、人流熙攘的大公园里不便找他,便决意要在此等候。……离开之后,我回头望去,还看到那路中间他独自矗立的背影。

三月七日,法国国家在荣军院为斯特凡·埃赛勒举行了有总统、总理、上下两院议长等法国全体重要政治人物出席的国葬。天空阴霾、淒清,三军仪仗队致礼,荣军院降半旗。有各国媒体来报道,仪式后,随一些朋友参加了下葬仪式。

这些天,法国一直有讨论是否要将他迎入先贤祠的问题.不过在我,他那在阳光下独立的身影,早已化成心中的一座丰碑永久地矗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