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十四万言书(致《人民日报》编辑部信)是对毛泽东共产党专制政治和暴虐统治的批判书、控罪状,是对反人类、反文明的黑暗极权制度的死刑宣判书。贯穿这部著作的,是她对极权统治的邪恶性及其首领和党徒的罪恶性做的淋漓尽致揭露和系统批判。在这一政治、社会和文化批判中,林昭始终使用“极权”“极权暴政”“极权恐怖统治”诸概念,显示高度的敏察力和理论思维才能。这是她对共产党政权政治特点及其性质透辟、准确的理论概括,是她在政治研究上的理论建树和思想贡献。



德国学者马克思恩格斯创立的共产主义理论出现于十九世纪中叶欧洲工人运动蜂起时代。共产党国家则出现于二十世纪上半叶。事实证明,这种理论恶果之出现,是历史逆流、文化怪胎、社会野蛮和人类堕落,是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大黑暗、大悲剧。这类共产党政权大都出现在经济和文化相对贫困落后的国家和地区。它的出现与人类心灵的弱点、性格的弱点、偏狭极端理论的宣传以及语言符号对人类心灵的欺骗、对人类理解力的蒙蔽直接相连。见识卓越、头脑深刻者总是少数,部分人能够见微知著、很快醒悟,多数人则需要从血的教训和身心的痛苦中醒悟。

共产党国家基本特点是,这伙势力皆以马克思主义为依据、以“共产”和“消灭剥削”为旗号、以煽动流痞贫民掠夺民财为诱饵,以暴力手段夺取政权,以“阶级斗争”和“实现共产主义”为口号实施对国民的政治压迫、经济掠夺、文化洗脑和人格践踏,以军警流氓为暴力手段对国民实施恐怖统治,以“共产党专政”为理论对国家权力野蛮霸占(现在已不提“无产阶级专政”因为这伙“无产阶级”早成了顶尖的权贵巨富);它们皆模仿西方民主国家的自由条文、制定一套空头宪法却以国家暴力践踏宪法、破坏立法、干扰司法,以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为借口对人民抗议铁血镇压;一党独夫寡头位于国家权力极峰,凌驾全社会之上,不受法律或所谓党纪约束(他们随时可以立法或把自己感到不便的法纪废除或把有威胁的同僚干掉),“不择手段”“无法无天”是对这种极权统治者及其行径的准确概括。

社会的一切权力高度集中在一党独夫寡头手中,包括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和军队、军警,以及新闻、出版、思想、文化、艺术、教育各个文化领域,高度专制的权力渗透社会每一个角落,警犭的眼睛监视着网上、报上、出版物上每一条信息、紧盯着社会上每个人的行动,甚至渗透到全球各国、展开对国际舆论的搜集和干扰,却对本国眼下每日发生的官员罪恶、社会悲剧和政权残暴事件视而不见。凡此种种,构成极权统治的基本特点。这种极度野蛮的绝对权力系统,这种违逆人性和道义的极权国家对人的控制、扭曲和异化,在天才的英国作家乔治奥维尔(George Orwell, 1903-1950)的政治讽喻小说《动物农场》(Animal Farm, 1945)和《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 1949)中得到生动描述和深刻预示。

在共产党专制下,权力的野蛮、人性的堕落、贪欲的极度疯狂性表现得惊心动魄,整个民族从上到下堕落到前所未有的万丈深渊。中国两千年帝制时期尚有传统的礼义道德、人格文化为社会风范、帝王们尚知敬天地、奉自然、畏民意,而今日这伙暴虐党徒、贪官污吏把这些建立在良知基础上的人类敬畏之心和道义文明悉加扫荡,枪杆子和暴力镇压是他们唯一懂得的政治语言。这就是共产党极权国家。



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或曰极权统治(Totalitarian rule)、极权体制(Totalitarian system)、极权政府(Totalitarian government)、极权国家(Totalitarian state)以及关于这种政治体制的理论。这一政
治概念和理论观念是对这样一种政治体制的概括:权力高凌法律之上,国家高凌社会之上,牢固掌握社会的全部权力、深入渗透社会生活的全部领域、严密控制人们的全部思想和言行。

从字源看,Totalitarianism来自Totality,它强调的是全部(权力或威权),而不是部分(权力或威权)。这里,我使用权力(Power)和威权(Authority)两辞表述极权主义特点。“威权”一辞亦常译为“权威”,此处我用“威权”一辞,因为在政治领域此辞能恰切表达极权的内核,与我们通常用于学术领域中的“学术权威”之类概念有所不同。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极权统治是威权主义(Authoritarianism)、威权统治的一种彻底、终极的表现方式。Totalitarianism译为极权主义,精炼、准确、直揭本质,比英文辞更显豁、更具点睛之妙、更富内质表达力。“极权主义”这个中文辞的优点在于,它同时表达这种政治理论和国家体制的两大要点:一、权力的全部(拥有);二、权力的极端(运用)。

换言之,“极权主义”这个中文辞不仅揭示这种政治理论和体制使国家垄断全部社会权力,而且点出国家的权力对整个社会的掌控达到前所未有的极端程度,或者说,把国家的权力运用到极端,这就是极权。在这个意义上,中文的“极权主义”一词要比“集权主义”一词更明确。



极权主义这一观念,出现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法西斯主义活跃时期的意大利。法西斯主义(Fascism)内容博杂,可以简洁概括为:一种宣扬国家民族主义、党团集体主义至上、贬抑个人权利和尊严的极端政治宣传和狂热思想倾向。批判法西斯理论并投身反抗运动的意大利政治家乔万尼阿曼多拉(Giovanni Amendola, 1882-1926)在论述法西斯理论及其政治制度与传统的独裁观念和专制制度截然不同时提出极权主义这一观念。他后来在嘎纳遭到法西斯势力谋杀。

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理论家G.金蒂利(Giovanni Gentile)接过这一观念,使用意大利文totalitario描述这个法西斯主义新型国家的政治体制和未来目标。用法西斯独裁者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的话说,在这种新国家体制下,一切都是政治,无论精神领域还是日常生活领域,都离不开政治,“一切都在国家手中,国家无所不管,一切皆须服从国家。”(Everything within the state, nothing outside the state, nothing against the state. 参见Richard Pipes, Russia Under the Bolshevik Regime,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5 )

二十世纪中期和后期,西方学者对极权主义做了大量研究,特别是对斯大林共产党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名义统治下的苏联、墨索里尼国家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统治下的意大利、希特勒国家社会主义(纳粹主义)统治下的德国做比较政治研究,指出它们之间高度相似,皆是二十世纪极权主义典型。这些著名学者包括最先使用英文Totalitarianism一词、对苏联和纳粹德国在专制方面的同质性做比较研究、创立“苏维埃学”(Sovietology)、“克里姆林宫研究”(Kremlinology)、开拓极权主义理论研究领域的奥地利杰出的政治评论家和天才的预言家弗兰茨波克瑙(Franz Borkenau, 1900-1957 )及其《帕列托传》(Pareto, New York: Wiley, 1936)、《共产国际》(The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1938)、《极权主义的敌人》(The Totalitarian Enemy,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40)、《国家社会主义或国际社会主义》(Socialism, National or International, London: G. Routledge, 1942)等多种富有创见的著作,二十世纪捍卫自由主义理念的杰出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政治思想家哈耶克(Friedrich Hayek, 1899-1992)及其著作《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 1944),二十世纪最著名的英国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 1902-1994)及其著作《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1945)、《历史决定论的贫困》(The Poverty of Historicism, 1961),美国政治理论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 1906-1975)及其《极权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 of Totalitarianism, 1958),此着最初以《我们时代的沉重负累》(The Burden of Our Times)为题于一九五一年在英国出版。《起源》一书被国际学术界视为研究极权主义理论的经典之作。



所谓极权主义,一言以蔽之,就是将社会的全部权力最大限度、毫无制约地集中在专制者及其专制集团控制的国家机器和政府手中。这种极权制度或极权统治不同于以往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各种类型的暴君寡头统治、君主专制体制,它集中以往一切专制统治的全部邪恶手段并且利用当代新科技手段将之发展到历史的极致、综合为最高形态的专制,它是在一切社会生活领域里对人民的全面专制(1975年4月1日“文革”期间张春桥在《人民日报》发表经中共政治局讨论通过的文章《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一文明确道出共产党对人民“全面专政”这种高度极权统治特点;十八年前中国已无资产阶级,毛泽东集团却在叫喊对这个不存在的阶级“全面专政”,看来荒诞得像个与风车精神抖擞作战的堂吉诃德,他们心里很清楚:需要祭出一个阶级敌人名目,以镇吓全民,“资产阶级”不过是专政者手中玩弄的一顶政治帽子,随时可以扣在任何人身上;他们知道全民就是这个一党极权制度的敌人,这个政权血债累累、树敌太多、已陷全民皆敌的穷途末路,它需要提出更简单、更峻急的专制理论说辞,使用更峻烈、更极端的手段,对党内和全社会展开没有任何死角的“全面专政”)。
        
这是人类前所未有、具有极大虚伪性和欺骗性的高度专制形态,它同时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最大的邪恶、最深的罪孽、最多的死亡、最深重的苦难、最可怕的道德和人格堕落、最严重的文化破坏和社会灾难。因此,以往人们使用的“专制”概念,远远不足以表现这种高度专制的国家形态特点。“极权”概念的出现,就是专门用来概括这种出现于二十世纪的共产党国家、纳粹党国家、法西斯党国家的政治特点,而共产党国家的邪恶程度和杀人规模是这三类专制政权之最,它对人类普遍价值、人道人权和文明思想的公然诽谤与粗暴践踏,对国民灵魂和人格的深度毒害和彻底毁灭,使纳粹势力和法西斯势力望尘莫及。
        
这种极权国家是民族的惨痛悲剧,是人类的奇耻大辱,是对人类现代文明的巨大威胁。它把国民财富和现代高科技首先用于维持一党政权、研制战争武器、全面控制人民、妄图征服世界这一首要目标,它给人民和世界带来的只能是苦难、耻辱和灾难。

林昭运用“极权”、“极权制度”、“极权统治”、“极权恐怖统治”以及“极权寡头”、“极权统治者”、“独夫”、“大独裁者”等概念准确地界定中共专制政权,对这种极权制度及其寡头展开一系列极富洞察力的批判。她对极权制度的揭露、分析和批判开辟了当代中国政治研究和思想批判新领域。她不仅是中国政治界最英勇的人道、人权和自由事业的勇士和先驱,而且是中国思想界最杰出的理论先驱和最伟大的思想家。她不仅是世界共产党阵营里最早洞悉它的极权本质、最早挑战极权统治、最早彻底批判共产党极权理论的思想家之一,而且是二十世纪学术界对极权主义体制及其内质有透彻洞察、深刻批判和独创性研究的思想家之一。



林昭对极权主义、极权政治、极权国家以及极权者、极权集团、极权系统的深刻洞察、犀利揭露和一针见血的批判是这部十四万言书的思想核心。她指出极权制度这一特点:“如我所言,在极权制度之下本来如此:越是权力中心乃至权力中枢才越蛮横放肆,是故只要看人们的恶行作到什么分限,便可以百不失一地判断出来,撞上了极权统治的第几层次!”(见林昭原稿第53页,以下引文只注页码;本文引文及页码均据甘粹先生誊录、某先生校勘之林昭十四万言书版本)
       
她洞悉极权制度的权力不受制约、其权力如多级尖塔、越近极顶就越不受制约、专制者的行为就越野蛮放肆、越发彻底地作恶、滔天地犯罪。这就是说,极权制度下,可以有无数大大小小毛泽东,他们占据不同的权力地位共同对人民犯罪,而在权力极峰的那个毛泽东犯罪能量比他的全部奴才的犯罪能量大得多,他可以把整个民族恣意践踏脚下、可以让七千万以致几亿人民死于非命,他可以为征服世界而发动一场核战争、不惜整个民族为之毁灭。在权力极峰的人也可以下令屠城、全国大逮捕、把公有财产一夜间私分给特权子弟。林昭对极权制度的这一洞察非常深刻。
        
今日,这个共产党专政的极权国家发展到几乎所有基层官吏、部门官员诸如乡长、县长、警察局长等等都成为毛泽东式有恃无恐、无所不为、骄奢淫逸的暴虐者、滥权者、贪污腐败者,他们上有官僚庇护、下有武警保护、四周有黑社会效命。绝对的权力走向绝对的堕落。这是今日共产党极权制度下活生生的现实。



通过自己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无辜受难,林昭沉痛洞悉共产党极权恐怖统治下中国社会的黑暗:“林昭这一份奇冤极枉难道注定了只好沉于海底么?哀哀皇天后土,光从这一点上就已经充分表现、充分证明了今日的中国大陆在贵家魔鬼政党的极权恐怖统治下,成了如何一个黑氛弥天,血腥遍地,荒谬绝伦而惨厉无比的地狱!人间何世?人间何世?人间何世?!”(20)
       
她使用“魔鬼政党”四字、“极权恐怖统治”六字,准确指出共产党的邪恶性质及其极权统治的恐怖性质。极权制度必是特权统治、特务统治、恐怖统治,必是专人民的政,必是人民苦难的地狱,必定政治黑暗。在这种权力高于一切、特权利益高于一切的极权制度下,一切关于个人权利的法律条文只是字面和摆设。在这种制度下,知识者是一群犬儒,法庭、军队、警察统统是专制集团的家奴。教育体系培育的不是公民,而是奴仆,文化体系灌输的是奴才习气,它的意识形态培养心灵的奴隶,不是培育有独立人格的人,因为这种极权体制是独立人格的摧毁者,是现代文明、人类道义和人权的天敌。林昭愤怒指出毛泽东共产党极权统治下的中国是一个“黑氛弥天、血腥遍地、荒谬绝伦而惨厉无比的地狱”,而那时人们正“意气风发歌声嘹亮走在大路上”、对毛泽东共产党的颂歌正不绝于耳。
(未完待续)